第一回 江南烟雨孤鸿现 凡心恻隐埋祸端（六）

    庭院里，楚靖旻犹自坐着，待孩童回屋后才站起身来，看向桂树，柔声道：“仙儿，你出来吧。”莫仙儿在树后听得一惊，随即转身出来，到了楚靖旻身旁，两手抱臂，撇了撇嘴道：“呆子，武功越发长进了，老娘都躲不过。”楚靖旻面带微笑，道：“我是猜的。”

    莫仙儿见他一副云淡风轻、高深莫测的模样便想去扯他耳朵，又想起白天众人目光，此时夜深人静，只两人在此，一时心下反而有些娇羞，暗觉此举不妥，只得作罢，白了楚靖旻一眼，目光转向别处，掩饰心中异样，道：“哦，你怎么猜到的？”楚靖旻不知莫仙儿此乃无意之问，只是答道：“以你的武功，我与歌儿下榻之际你定然知晓，你与歌儿一般性子，怎会不跟出来瞧，要想瞧得、听得清楚，只有这颗树后了。”莫仙儿听他答得认真，生了逗趣的心思，道：“万一我睡的沉，或者不想看，没跟来怎么办，到时候你猜错了，又当如何？”

    楚靖旻道：“猜错了便猜错了，又当如何？何况你已经站在这里，我怎会猜错。”莫仙儿忍不住掐了他腰间一下，恨道：“呆子就是呆子，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全然不解女儿家心思。”楚靖旻被她掐得腰间生痛，楞道：“好端端的，你掐我作甚？”楚靖旻文武俱佳，于感情一道却是木头，对儿女风情甚是迟钝。莫仙儿斜睨了他一眼，懒得言语。楚靖旻憨憨一笑，又见庭院里百花凋谢，唯有秋菊孤零零绽放，想起日间遭遇，不禁凭空生出一抹忧愁，只觉心绪不宁，一时无话。

    莫仙儿听他动静戛然而止，转头看去，见他目光迟钝出神，面带忧思，想起今夜父子两的谈话，向楚靖旻靠了一步，紧挨着楚靖旻，用肩头蹭了蹭他。楚靖旻回过神来，莫仙儿道：“呆子，好端端的，怎对歌儿说起那番话来，还突然想教他武功？”楚靖旻轻叹一声，知若不说清，妻子免不了不依不饶，道：“近来我总是心绪烦躁不安，日间一闹，更是心神不宁，这次北上，总觉得要有事发生，歌儿年纪还这么小，要是我和你有个万一……”他话未说完，莫仙儿便伸手掩住他口，不给他再说下去，道：“呆子，别说了，那有那么多万一，我看你是杞人忧天了。”

    楚靖旻仍是叹道：“但愿如你所言，是我杞人忧天了。所幸歌儿性子像你多一些，古灵精怪，不肯吃亏。”莫仙儿听了，心中暗道：“死呆子，变着法调侃老娘。”本想斗嘴回敬一句，给他先前这么一说，也不禁生出些许担忧，没了打趣的心思，而是挨紧楚靖旻，抓紧了他的手，轻声道：“呆子……”却不知再说什么好。楚靖旻一手揽起莫仙儿腰肢，一手与她紧紧相扣，轻声安慰道：“我在的，没事，没事……”

    夫妻二人心事满怀，紧紧相偎，月华如洗，两人影子在如水的月色下不分彼此，直待秋月西移，二人方相互紧挨回房。

    次日，夫妇二人起了个大早，楚靖旻思及昨夜答应教自家儿子武功一事，见他仍是熟睡，略一思量，便打算去寻些炭笔纸料，与莫仙儿说了，莫仙儿感腹中空空，昨日那番变故，几人晚饭吃得仓促，此时她已甚觉饥饿，两人略一合计，便决定一道出门，顺同寻些吃食，想儿子此时应是困顿，都不愿扰他，夫妇二人携手并行，悄然下楼去了。

    过得片刻，孩童仍是不醒，于睡梦中翻身，却是一头栽下床来，孩童懵懂不明，恍惚中觉疼痛袭来，不由一声大呼，随即手扶额头起身，睁眼环顾四周，小脸一红，猜到自己睡觉掉下床来，心想：“还好爹娘不在，没人看到，不然定要惹得娘嘲笑，说上个三日五日。”他心中念及爹娘，方觉其竟不在房间，不禁好奇二人去处，匆匆收拾了一下，在屋内查看一番，见无异样，又觉饥饿，心下了然：“他们定也饿了，肯定在楼下堂内。”想到此处，便待出门去寻。

    他三步作两步走到门前，却是生性顽皮，不去开门，反而一纵从门旁窗户跃出，踏在走廊，双脚还未站定，只觉左侧面颊劲风扑来，尚不待反应，一个影子就撞在他怀里，他始料未及，又跳得急切，下盘不稳，登时被扑到在地，头碰在门蹬上，力道猛烈，直撞得眼冒金星。孩童心中涩然，暗道：“今天是走了什么霉运，莫不是昨天耍那华服蠢材，爹爹说的报应到了。”

    他一手摸着后脑，只觉入手处一片凸起，一触便火辣辣疼痛，另一手一爪抓住撞在怀里的影子，但觉所捏处温婉细腻，似乎是一只小手，心下顿时恼怒，暗道：“这人扛着眼睛走路的不成，好端端的要撞小爷身上。”疼痛稍缓，他才看清怀里之人，是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

    女孩头适才撞在他脸颊上，发丝有些散乱，一张清秀明净的小脸上满是慌张，微微低头，连连小声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忙着找爷爷，走得急了些，没想到……没想到……”孩童听她连声道歉，又见她与自己年纪相仿，生得一副好看讨喜模样，心中怒意消了大半，再想到是自己不走门才有此一遭，怒意已平，但看女孩可爱乖巧模样，却是忍不住想逗她一逗，故而浅笑吟吟，故作大人口气道：“想不到会平地蹦出来一个人，是也不是？”

    女孩听他语气柔和，心中慌乱稍定，连连点头，却听他又道：“虽然我不怪你，但你撞了我，还撞到头了，这下我一定痴了、傻了，你以后得要好好照顾我才行！”他怕女孩不信，边说边将抓着的那只手放在自己后脑，让女孩摸了摸，又觉火辣异常，连忙抓着女孩小手拿开。女孩不知他有意捉弄自己，摸到脑后，只觉撞的严重，是以听得讶然，又答得认真，道：“啊！我都不认识你，怎生要照顾你?”

    孩童心下暗笑，故作思考模样，随即小手一拍额头，面露恍然，语气悠悠拖长道：“有了，留下来给我为奴为婢，在我身边当个小丫鬟，这样你不就能照顾我喽。”女孩听了，心下羞恼，知他故意捉弄自己，心想：“你这样子哪里是个痴傻模样，要我做丫鬟侍候你，好生无理，不知羞。”本想出口斥他一番，但见他双眼灵动，面容清秀，不由心生亲近之意，又看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自己还扑在他怀里，顿时羞怯无比，只觉小脸火烫，心脏砰砰乱跳，脑袋乱作一团，斥责的话语竟说不出口。

    孩童见她小脸通红，偷眼瞧两人相接的小手，才想起了自己竟一直抓着对方，让人家起身不得，心下顿觉赧然，手如触电般缩了回来，同时赶忙站立。女孩不想他突然站起，登时被带得向后跌去，好在孩童眼疾手快，却是不敢再抓女孩小手，只得一把揪住她衣角。女孩借机站稳，脸上仍是红晕不去。

    孩童放开女孩衣角，又觉方才这番示弱女孩，丢了面子，心念一转，学楚靖旻平时一般，右手放在背后，左手作掩嘴状干咳几声，就欲出声，忽听得楼下传来声声呼唤：“姝儿，姝儿……”那声音苍老年迈，却是甚有劲力，孩童听在耳里，心下稍有烦乱，暗道：“这又是哪来的烦人老儿？”念头一动，暗叫：“不好，怕是这小姑娘爷爷寻来了，不知她会不会向她家大人告状。”他年纪虽小，却性子倔强，受不得半点折辱，偏又当此孩童年岁，不明世事，只以为倐得放开女孩是自己窘迫吃亏，本想再度出声戏弄女孩，讨回一成，不料给这声音打断，一时住了声，不知如何是好。

    女孩连听得几声呼唤，才回过神来，脸上红晕褪去，只是仍觉耳根发烫，转头向堂下应道：“爷爷，我在这里！”言罢，偷瞧孩童一眼，快步跑下楼去。孩童见她离去，叫道：“喂，我叫楚歌，你撞了我，我不要你照顾了，但须记得来找我玩啊！”这番话语，却是孩童心性显露了。女孩脚步不停，刹那过了拐角，不见身影，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楚歌摸了摸脑袋，只觉没有适才那般疼痛火辣，又想到自己出门的本意，遂向楼下走去。

    此刻时辰尚早，客栈堂内人流稀疏，楚歌四下瞧了瞧，既不见楚靖旻两人，也不见刚才的女孩，心想：“奇怪，那叫姝儿的怎这一转眼就不见了，爹娘也不在，不知去了哪里。”眼珠一转，暗喜道：“不如我去寻他们，顺便逛逛。”

    想到此处，神情得意，当下奔客栈大门去，脚步轻盈灵动。尚不待他出门，只听得堂内有人叫道：“小兄弟、小兄弟等一下！”楚歌听得声音，回过头来，只见客栈掌柜的离开柜台，边喊他边朝他快步走来，待他走近，楚歌仰起小脸道：“叫我干嘛？”店掌柜面色和蔼，笑道：“小兄弟，你爹娘刚刚出去的时候叫我照看你一下，嘱咐你不要乱跑，乖乖在房内等他们回来。”

    楚歌老大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就欲转身回走，心想：“我回了房再悄悄溜走，你们谁也瞧我不得，能奈我何？”却听掌柜的又道：“你爹爹说若是他回来看不见你，昨晚答应你的事便不作数。”

    楚歌听得心头一紧，店掌柜不知楚靖旻说的何事，他却知定是武功一事，当即心下为难，又想偷溜出去，又想学那好玩武功，好不自在，当下决定回房再作思量。答应店掌柜一声，转身朝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