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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水牛(10)

    表彰会那天,水牛是戴着大红花回到牛棚的。

    除了精神奖励,还有物质奖励,第三名奖励了一袋稻谷,第二名奖励了两袋稻谷,第一名奖励了三袋稻谷。

    回牛棚的路上,林若水不断地跟水牛说着话。

    “大水牛啊,你现在是先进工作者了,你是不是感到很骄傲啊,我们全家都为你感到骄傲呢!”

    “大水牛啊,这大红花多漂亮啊,你可不要摘下来,也可别弄脏了,睡觉的时候可不要把大红花压在身子底下!”

    “大水牛啊,有个事情可要特别提醒你,你家的孩子才三个月,它还那么小,你可要照顾好它,你看那头跛脚的水牛,就是它妈妈在它小时候不小心踩坏它脚的!”

    “大水牛啊,现在有了那么多稻谷,这些可都是你自己挣的啊,我让爸爸天天给你烧米粥喝,给你增加营养,这样你奶水充足了,你的娃也会长得快一点!”

    ……

    水牛似乎能听懂人语,林若水讲到兴致浓郁的时候,水牛便发出“哞——”的一声表示应和。

    晚上吃饭的时候,林若水的父亲和爷爷拿出一瓶熊猫大曲,52度的高粱酒,对饮起来。

    菜蔬也很丰富,有蒸茄子、炒长豆、炒南瓜、冬瓜汤,还有一碗红烧肉。

    平时家里很少见肉腥,今天是满满的一碗红烧肉,把整个气氛烘托的像财主人家的每天日常生活。

    林若水见父亲和爷爷喝酒,知道他们是因为高兴,所以他心里也高兴。

    他也知道红烧肉很金贵,只是吃了一块,家里人再劝他多吃的时候,他说已经吃饱了。

    林若水的父亲知道今天的荣誉虽然是给水牛的,但更是给全家的,因为他们家世代为牛倌,孩子都是从放牛娃干起,今天的荣誉,证明他们全家对得起牛倌这个职业。

    林若水的爷爷已经从牛倌退休多年,但一辈子从放牛娃开始,都是跟水牛打交道,生产队里的水牛都是他一口一口喂大的,生产队里的水田没有一处他不熟悉,没有一处他不是挥汗如雨地劳作过。虽然平日里很少喝酒,但他喝得很安稳,尤其今天,“先进耕牛表彰奖第一名”犹如终身成就奖,对他来说是盖棺论定,而且是提早盖棺论定。

    这提早盖棺论定,等于是让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墓碑是怎么样的,墓志铭是怎么写的,所以今天的获奖,对于林若水的爷爷意义更大。

    ……

    第二天早晨,隔壁生产队的牛倌来通知林若水的父亲,说在下午要给他们生产队的水牛举行一个“告别仪式”,邀请所有生产队的牛倌参加。

    “告别仪式”在隔壁生产队的脱粒场举行。

    林若水的父亲赶到那里的时候,这个生产队的社员都到齐了。

    那头将近20岁的老水牛被牵出了牛棚,他被安排在西北角,据说那是往生的路,懂阴阳卦卜的人特别建议的。

    那头水牛全身已经没有牛毛,一般说牛毛如织都是指它们年轻的时候,牛肚以下仅限的牛毛也失去光泽,一头葱茏岁月的水牛已经来到了它的迟暮之年。

    一百来人围观着水牛,水牛似乎知道大限将至。

    它的四个脚都被系上了结实的麻绳,四根麻绳的另一头都掌握在三四个壮实的男社员手中,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自从水牛不能按时完成今年农时,在田里拉不动犁耙的时候,它就已经知道,今年的农时一结束,它的生命就可能走到了终结。

    面对如临大敌的社员,它却显得很平静,似乎丝毫没有觉察死亡已经迫近,它依旧甩着它的牛尾巴,在空中划着弧线,张扬着最后的生命力,刻画着生命最后的线条。

    水牛是对得起大家的,是对得起它活着的人生的,它用二十年,为田地服务了二十年,耕耘了二十年,所以面对最后的大限,它显得很平静,这种平静的力量反而让想屠宰它的人显得很不安。

    虽然这种不安每个人都掩饰得很好,甚至在称赞水牛的丰功伟绩,但大家还是趋向于屠宰这头水牛,没有人反对这个屠宰的决定,而且现实已成定局,四根水牛脚踝上的绳索已经预示了结局的发生。

    水牛依旧很平静,它朝喧闹的人群打量,那些曾经跟它在水田里一起奋战过的身影一一呈现在它眼前,他们也曾夸奖它,爱护它,可是一起奋战的日日夜夜更足以促动人心,水牛感觉眼眶蒙上了一层雾气,这雾气来得猝不及防。

    屠夫在一个水牛看不见的稻草垛后面准备刀具,雪亮的尖刀和劈骨剁肉的钢刀都已准备好,它就等着队长一声令下,大家拉动绳索,把牛按倒在地,上去用剪刀刺破水牛的喉咙……

    水牛的牛倌抱着一个西瓜,挤进人群,他把西瓜敲碎,放在水牛的跟前。水牛跟它饲喂的主人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所以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也不狂躁,现在它看到牛倌带来的西瓜,它相信这个决定牛倌也无法改变。

    水牛不想在牛倌的脸上读到惋惜与无奈的表情,它低下头来,吃起眼前的西瓜。

    它吃西瓜的速度很慢,并不风卷残云,年轻的时候,一个西瓜只需要一两分钟的时间,但现在它仅仅是舔了舔,又舔了舔,把汁水在舌头上涂抹,这个时候,它不想再记起温饱的意义,它只是想再感受一下曾经的甘甜。

    牛倌挤出人群,对生产队长说:“还是用电吧,快一点,也避免到时控制不住,大家受伤害。”

    生产队长点点头,表示默许。

    生产队的电工在牛倌的陪同下,把一根电线绑在水牛的一个脚踝上,另一头连着电闸。

    人群被驱散到三十米以外的地方。

    牛倌是最后跟这头水牛告别的,它从地上捡起一块鲜红的西瓜瓤,塞进牛嘴,又微笑了一下。

    大家看到牛倌和水牛最后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有片刻的凝神,把空气凝固了几秒钟,这几秒钟,让每个围观的人感到一阵来自于内心的寒冷,这是一种杀场的怯意,抑或也是一种围观的自我嘲讽。

    林若水也偷偷地挤在围观的人群中,当水牛被电流冲击倒下的时候,它“哇——”地一声哭将起来。

    这声音,蘸满了亡者的悲哀,在每个人看来,这声音,因悲哀之切,如同一把利刃,无端地在空中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