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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暗易位

    交代将海耗子和昏迷中的臭皮豚缚好后,罗费和胡健赶忙为钟满松绑,钟满先询问了己方人员伤亡情况,又趁着龅牙全出舱的空向二人了解事情的始末。

    “全赖这厮装神弄鬼!”罗费笑道:“先前还不知咱们此行带着一神算子!这厮靠着掐算先收服了看押我们的小头目龅牙全,进而又让全船海盗对他俯首帖耳,坚信此行凶多吉少,唯有弃暗投明才能化险为夷。”

    “怎是装神弄鬼?我这可是家传的本事!”胡健嘴上抗议着,脸上神情却颇为得意,“这帮贼人之前凶得紧,昨夜在沙滩上见我身着武官袍便疯了般地上来围砍我,也亏得罗大人舍命相救,否则便没机会施展出这手段!”

    这二人经此一役生出份番生死交情,关系融洽了许多。

    己方人员伤亡多是发生在昨夜遇袭时,折了二十三人,伤了三十人,方才的跳帮作战只轻伤了两人,目前算上钟满、罗费、胡健以及全体使团随从、苍头、船工、水兵共有八十四个兄弟。

    此时被压制在甲板下的海盗们听闻首领被擒也纷纷投降,外面开始打扫战场,这面钟满也趁热打铁提审两个海盗头目。

    这窝海盗共一千六百余人,占大多数的是南洋佰丽人和乱屏人,共约九百人,其次是祖籍夏国东南沿海的夏人,约五百人,还有二百余人是南洋一些不知名部落的土人。海盗大当家一枝小草原是佰丽国武将,因犯了死罪带领手下逃往海外,纠集起一帮亡命之徒在几年内兼并了远近几支小规模的海盗,归拢起队伍后起名号“呷坎昂”,似是佰丽语。呷坎昂占了大小四座岛屿,最大的岛起名叫作大婆娘岛,也是呷坎昂贼窝所在,其余依次称作二、三、四婆娘岛,钟满命名的三思岛即是这伙海盗口中的四婆娘岛。一枝小草颇工于心计,呷坎昂共设五把交椅,二当家红眼鲷是夏人,三当家千脚虫是乱屏人,四当家石坨是本地部落土人,五当家盘稀泥也是本地部落土人,以此平衡牵制各方势力。一枝小草还将呷坎昂编为了六营,其中山营、树营为佰丽营,鸟营为乱屏营,此三营可视为一枝小草的嫡系;海营、鱼营为夏营,暗地里奉红眼鲷为尊;鬼营为土人营。臭皮豚、海耗子这一支属鱼营主力,共九十人。此番一枝小草集结一千二百余海盗号称三千人攻打近海的黑崖城,主力从正面登陆,派出树营为先锋,令鱼营从海路绕至后方偷袭。黑崖城三面环山正面向海,是一座尚未依附于任何势力的独立城邦,也是西面佰丽国的海防门户,城中居民四百余户,守军不足三百人。至于一枝小草缘何攻打黑崖城,臭皮豚和海耗子均不明就里,只猜测是跟着混饭吃的兄弟日渐增多,海上无本买卖已填不满胃口,需找座城池洗掠一番补充给养。

    眼见一时再问不出什么,钟满令将二人押下严加看管,又叫来几名被俘海盗细细盘问,将前后供词相互印证,见所述不错,便关上舱门与罗、胡商议下一步计划。

    既已得知海盗的阴谋,三人都一致认为不可坐视不管,只是胡健认为只需派人向黑崖城通风报信即可,应趁海盗倾巢而出海上靖遂立即扬帆北返,而罗费却认为呷坎昂并非寻常海盗,一支小草更非寻常匪首,虽有大批海盗登陆,但海上也并不一定太平,贸然从海路北上有风险。

    钟满耳中听着二人争论,手指却蘸着酒水在桌上不停勾勾画画,待二人相持不下望向自己,这才不疾不徐问道:“此图可还行?”

    罗、胡凑过头来看。

    半晌,胡健大嘴一咧:“大人,图在哪里?”

    钟满满脸诧异。

    罗费干笑一声,尴尬地说:“小的们眼拙,还请大人明示。”

    钟满叹了口气,指着一滩水迹说:“你们看,这儿是海岸线,这儿是黑崖城,这儿是佰丽。”又指着一根鱼骨说:“我等刻下大致在这儿。”又指着一把豆子说:“这是大婆娘岛至四婆娘,嗯……三思岛。”

    罗、胡这才看出些眉目。

    钟满接着说道:“我等遇风暴后在海上漂泊多日,目前只大致知道身在大夏南面,归途航线却不甚明了,故返程不可能远离海岸以免再度迷航,而若不避开近海又难逃出呷坎昂势力范围,正因倾巢而出后方空虚,一枝小草兴许会加大海上巡防力度,这也正是罗管苍所虑。”

    罗费点头称是。

    钟满话锋一转,问道:“依眼下形势,两位可否告诉我,谁是敌,谁是友?”

    罗、胡对视一眼,胡健答道:“自然呷坎昂是敌,黑崖城是友。”

    “胡大人所言正是!”钟满击节道:“换言之,呷坎昂是我等北返大夏的拦路石,而黑崖城则是可以争取助力的对象!刻下,黑崖城在明,呷坎昂在明,而我等在暗。黑崖城能否捱过这一劫,取决于我们是否施以援手,而我们能否安然北返,也取决于能否借黑崖城的力量消灭呷坎昂这一威胁!”

    “大人莫不是想直接介入此争斗!”胡健大吃一惊。

    “并非我辈贪生怕死,而是大人千金之躯,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以身犯险,还请大人三思!”罗费也觉得过于冒险,出言劝道。

    “无论是否直接介入,我等已然身处险境!”钟满一字一顿地说道,罗、胡哑然无语。

    “现下我们最大的优势,在于提前知悉呷坎昂的阴谋诡计,使敌明我暗,而这一形势并非一成不变,呷坎昂一旦回到海上,则我们的优势荡然无存,论在海上捉迷藏,就算有罗管苍亲自掌舵,我等也非这帮地头蛇的对手!”

    罗、胡若有所思,钟满又续道:“海盗平日里在海上干无本买卖,来去如风,无迹可寻,而此番因有黑崖城这目标,则从无迹可寻变为了有迹可循。我等既已知晓歹人奸计,于义,应拔刀相助,于己,这是我们现下唯一的机会,化被动为主动,联手黑崖城扫除海上威胁,一劳永逸!”

    半晌,胡健长出一口气,点头道:“大人此番见地颇合兵法!只是我们现在人手有限,对黑崖城来说只算杯水车薪,如何与呷坎昂相抗还需仔细筹划一番。”

    钟满又看看罗费,见他也再无异议,洒然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正要与二位商议此事!”

    靖安,长太宫文宇殿。

    夏皇周浙一身常服半卧榻上,两眼微闭似睡非睡,由大太监刘英揉着肩。一名白须老臣身着仙鹤绯袍端坐榻前,太子周适和二皇子周辞垂手肃立。

    “张爱卿,你怎么看?”周浙闭着眼问那白须老臣。

    这老臣便是大夏丞相张嵩,年过七十,官居一品,辅佐两代君王,大夏运德年间赏御前赐坐、宫内乘轿第一人。

    “陛下。”张嵩拱手道:“二皇子此番办御差分寸拿捏得甚好,陛下所生龙子个个不凡,实乃陛下之福,大夏之福!”

    “你真是人老成精,与你说话越来越费劲了!”周浙不禁失笑,“朕的儿子朕自然心里有数,你只管说对西罗所请之事的看法。”

    “是。东、西罗分裂已有二百年,期间两罗争斗不断,互有胜负,势力此消彼长彼消此长交替更迭,近百年来似乎东罗占了些上风。太子替陛下巡边返京不久,二皇子刚见过西罗使臣,不知两位皇子殿下对此有何高见?”张嵩不动声色地将问题又转手递给了周适、周辞两兄弟。

    “父皇,丞相。”周适略作思考,言道:“儿臣半年前奉命沿绥远、宁边、路安一线巡视大夏西北边陲,其中绥远卫、宁边卫与东罗接壤,据儿臣所见所闻,东罗近年来犯我边境极少,两国边民已自发形成互市,在关外定期交换些民间日用品。而据斥候所报,东、西罗去年打了一场大仗,东罗占了西罗五百余里疆土,且在桑伦湖畔重创西罗主力,将三万降卒沉湖溺杀,此役西罗元气大伤,确如丞相所言,现下东罗强而西罗弱。”

    “儿臣以为。”周辞接过话头,“无论东罗西罗,都绝非好易与,于我大夏而言,最好莫过于使其相互制衡。刻下既东强西弱,我朝当助弱击强,不能放纵其成气候,西罗之请并非不可考虑。”

    周浙不语,望向张嵩。

    张嵩言道:“太子、二皇子所言甚是。邦国博弈在于合纵连横,联弱抗强,不可使任一敌国坐大。然老臣以为,东罗乃我大夏西面屏障,若失此屏障则我大夏西面门户顿开。故西罗之请不可否,亦不可全盘答应,可应之,缓之。”

    “何谓应之,缓之?”周浙问。

    “陛下可先应允西罗所请,并封西罗王为西帝,然却按兵不动,使东罗有所忌惮不敢全力西侵即可,待西罗得以喘息,休养生息数年,双方实力便可恢复均衡。”张嵩答道。

    “丞相所言按兵不动,应做到何种程度?是否指的是调集军队陈兵边境但按兵不动?”周辞问。

    “绥远、宁边两卫共驻有边军四万,老臣以为无需再另行抽调。”张嵩答道。

    周适欲言又止。

    “丞相恕本宫不敢苟同。”周辞摇头道:“且不论西罗王会否接受我大夏册封,仅以两卫边军恐难以威慑东罗。”

    “二皇子殿下请容老臣详禀。”张嵩道:“针对两罗现下局势,于大夏而言上上之策莫过于作壁上观,不可轻易入局,否则与任何一家结成死仇都将大大缩小我朝在两罗间的转圜余地,此乃一也。册封西罗王为西帝代表了我朝对其的支持,隐有承认其与我大夏一西一东平起平坐之意,必将鼓舞其族士气,拼死捍卫其罗曼路正统的地位,同时断了其与东罗媾和之退路,此乃二也。绥远、宁边一线虽数十年无大仗,但两卫边军在我军中最为了解东罗战力战法,且熟悉边疆风土人情,派小股人马临机前出袭扰足以对东罗后方造成威胁,此乃三也。如增调大军驻扎边关,以三万人计,一日便需消耗米五百石,盐十五石,各类副食八百石,这还仅是步兵,若有一半骑兵每日粮草还需增加七成,边民贫苦无法负担,若从中南富庶州县补给路途损耗是最终送到给养的三倍,非长久之计,此乃四也。”

    张嵩替天子总理朝政多年,对国计民生、兵马钱粮如数家珍,周辞算起账来哪能与这两朝老臣同日而语,一时无法反驳。

    周浙看看周适,问道:“太子,你方才有话说?”

    “是,父皇。”周适恭敬地答道:“儿臣上次巡边,察访到些卫所军官克扣军饷、虚报人头的情形,年前已奏报父皇,并着兵部、刑部严加处理。儿臣正要奏请父皇,是否派钦差再赴西北巡察整改情况,肃我军纪,正我军风。”

    周浙点头道:“我儿言之有理,就着太子清明后出京再巡西北边关,此番除复察前情外,还需格外留意东罗动向。”又言道:“张卿老成持重,适儿、辞儿对国事甚是用心,朕深感宽慰。夜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改日再议。”

    出得文宇殿,已是漫天星斗。拜别张嵩,周适、周辞并排在皇城内信步而行。在众兄弟里,二人年龄差距最小,自幼便形影不离,感情甚好。

    “二弟,你今日有些急躁了。”周适开口说道。

    “皇兄是指与丞相争论一事?”周辞问道,紧接着略显懊恼地说,“我承认,丞相乃我朝柱石,事无巨细,鞠躬尽瘁,大夏账本全在丞相胸中,兵马钱粮之事我论不过他。但,嘿!我刚想到,若要避免旷日持久劳民伤财,就不可对东罗按兵不动止于威慑,应主动出击毕其功于一役击败强敌,以雷霆手段恢复两罗战略平衡,如此方能使我大夏高枕无忧!”

    “哪有这般容易!”周适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还是太冒进了!”

    “难道皇兄不觉得丞相太保守了吗?”周辞反问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我的法子是削弱东罗,而丞相的法子是待西罗恢复实力,若依丞相之法,大夏始终要提防西北边患,就算只有边军,日积月累对朝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丞相之虑并非全无道理。”周适正色道:“况且二弟,为兄近年来为父皇出京办过些差事,见到的比你多些,我大夏也有……也有许多隐忧,民间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富庶,个中疾苦远非你我皇子能够体会。父皇虽行事洒脱,但对国中之事了然于胸,故常与丞相商议。攘外必先安内,要平定边陲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有道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你我都应沉心静气,多向丞相讨教治国理政之策,为父皇分忧。”

    周辞默然不语。自皇兄被立为太子后,虽与自己依旧亲近,但行为处事已与之前大不相同,总感觉多了些顾忌,少了些率真。难道这便是太子和普通皇子的区别吗?终有一日儿时的大哥,现下的太子,会继承父皇宝典,那么大哥会成为怎样的一位皇上呢?是变得和父皇一样吗?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想起了幼时的伴读钟满,这钟满虽是琉璃人,却与自己颇为意气相投,人也相当有趣。若是钟满在,必能理解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