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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水姨

    靖安,太子府,周适、周辞两兄弟隔几对坐,几上放着鸿胪寺依例专门誊抄给太子的奏呈,其中附了琉璃王写给夏皇的信件,当然,亲笔信已同原折一道递进了宫里。

    周适叹道:“开年来似乎诸事不顺,西罗使团进献的美人出走在先,今日午朝后又传来宣东使海上失踪的噩耗,本宫明日便去玉龙寺拜拜!”

    周辞眼帘低垂,一言不发。

    周适出言安慰道:“我知二弟与钟满一向交好,我与他也相熟,观其不像福薄之人,此事或有转机。”

    周辞缓声道:“兄长可知钟满临走前曾到我府中辞行,我一面真心为其衣锦还乡感到高兴,一面嘱咐他好好办差早日回来。他欣然答应,言自己深受夏恩,早将大夏视同祖国,还憧憬万分地说这次除完成皇命外还要将母亲和妹妹一同接来,那情形仍历历在目。”

    周适陪周辞一同嗟叹少时,言道:“明日殿上父皇必让百官商讨此事,我定建言派朝廷水师全力搜寻钟满下落。”

    “谢皇兄!”周辞点头道,“除此以外,在找到钟满前,是否需另遣宣东使赴琉璃?”

    “有此必要吗?”周适微微皱眉,“此次委任宣东使,本就是给钟满的格外加恩,并无特别的差事需他去办。钟满既下落不明,待找到后仍令他再续使命便是,似无须另找人选替代。”

    “兄长,我也以为钟满是宣东使最适合的人选。”周辞认真地说,“委任钟满固有格外加恩之意,但我朝已有数十年未遣使琉璃,对其王室、朝堂、民心、军力的了解恐已与实情相去甚远,这次既有铺垫,何不顺理成章再派使节?”

    “琉璃不过沧海一小国耳,臣服大夏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周适不以为然。

    周辞默然。近来不知怎地,自己与皇兄间的政见分歧越来越多——虽还不至影响兄弟感情。

    周适见周辞低头不语,当是年轻人面皮薄下不来台,于是解释道:“二弟,为兄知你好心想为我分忧,但国事千头万绪,须得分出主次。”

    周辞抬起头,嘴唇动了动,终下定决心,“我觉得皇兄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丞相了!”

    周适一愣,看着周辞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失笑道,“二弟似仍对丞相心存芥蒂。”

    “我不否认我与丞相政见不合。”周辞起身一拜,“皇兄是储君,终有一日将荣登大典,臣弟真心拥护爱戴皇兄,故所谏字字发自肺腑,如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望皇兄恕罪!”

    “你这是做什么!”周适忙拉周辞入座,“你我兄弟同心,今日又非朝堂议事,二弟有话但说无妨!”

    “是!”周辞诚恳地说:“皇兄恕臣弟直言,臣弟以为,我大夏开国三百年,之所以国运延绵不衰,靠的一是祖宗平定八方,威镇寰宇;二是历代君王宽仁勤勉,君臣同心同德,励精图治;三是百姓纯良,民心思定。至本朝,施政方略上却有所偏废,重内政而轻外交,与域外音讯不通,商道断绝;朝臣因循守旧,进取不足。”

    周适静静听着,待周辞说完,才开口道:“我知二弟心向于我,才将此番话说与我听,今日你我兄弟便畅所欲言。二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夏以武立国,太祖马上得天下,太宗荡平四狄六戎,开疆拓土奠定千秋功业,元宗与民休息,至庆宗时公私仓禀俱丰,海陆贸易繁荣,开启太平盛世。而随着贸易兴起,大批农人为逐利而弃农经商,造成田地荒芜;又有些不法商贾将海外奇淫巧技带入中土,更将我天朝子民诱拐至海外,引得明宗雷霆震怒,为保国本,于贞平三十五年禁海。至此往后,士族兴起,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而其中的名门望族往往凭借祖荫和朝中势力免于税赋,朝廷不得已只能将税赋转嫁于平民。至本朝,普通农户承担的税赋已从夏初的十五税一增至十税一。看似不多,但除此之外还有附加的‘雀鼠税’、‘阴霉税’、‘水耗’、‘路耗’,这只是叫得上名的,再加上黑吏层层盘剥,农户一年收成能有四成落入自家米缸中便属不易。朝廷也体恤百姓疾苦,故每年收不上来的钱粮次年往往一经地方官员奏请便顺势免了,而这又被土豪劣绅利用,手中有粮也抗拒不交,逼得紧了便鼓动农户闹事。现下是春耕时节,每年此时还算平静,到了秋收前后朝廷、农户都开始紧张,若是年中不巧遇到旱涝,朝廷便又要赈灾又要防民变又要商议勒紧裤腰带减免赋税,受灾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二弟听愚兄说了这么多当知治国不易,非我朝重内政而轻外交,实是外番之患患之肘腋,而内弊之患患之心腹矣!”

    周辞沉默良久,言道:“照此说来,我大夏现在可说是朝廷百姓上下两头穷,只肥了中间的世家大族!”

    周适击节道:“正是!”

    “枝强干弱,遗祸无穷,皇兄可有对策?”周辞问。

    “不瞒二弟,为兄为此与丞相商议过多次,也是一筹莫展,只因积弊已久,所涉利害关系错综复杂,一时无从下手。”周适一提及此便头疼。

    “皇兄恕小弟直言,要革除积弊横竖都会得罪人,一心求稳是行不通的,不如狠下心来,先找一处开刀。”周辞劝道。

    “此事急不得。”周适以手抚额。

    周辞见太子疲惫,只得起身告辞。

    回府车上,周辞闷闷不乐,一半为了国事,一半为了钟满。

    车停,周辞拨开帘待要询问,林月一张瓜子小脸已急不可耐凑到窗前。

    “月儿?”周辞有些感到意外。

    “二哥,你府上人说你下朝后去了太子府,我专程在这儿等你。”

    “找我有事?为何不在我府中等或去太子府寻我?”周辞不解。

    “大哥整日板着副面孔,我有些怕他!”

    “皇兄哪如你所说这般!”周辞不禁失笑,见林月已不由分说钻进车内,奇道:“何事急成这样,不能到我府里再说?”

    “机密!就我一个人知道实在憋得辛苦,越早告诉你越好!”林月神秘兮兮地说。

    “水姨!”颂拉芸从后院奔出亲热地挽住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翠衣妇人,钟满忙不迭跟在颂拉芸身后。

    “水姨,你每次都是这样,也不提前告诉日子,芸儿好去城外接你!”颂拉芸挽着水姨像个小女孩般撒着娇。

    “哼!老身若与你说定日子,便得掐着时辰赶路,哪能像这般想走便走,想歇便歇?”妇人冷哼一声,轻抚着颂拉芸的头发,眼中却流露着爱怜,“你这苦命的丫头,老身三年前见你夫妻恩爱才敢放心离去,不曾想没过多久你那短命的男人却抛下你孤儿寡母独自去了,哎!”

    颂拉芸鼻子一酸,言道:“水姨,今日不说这些,这都是我的命!你还未见过栩儿,他正在午睡,我这便将他抱来给你看!你去年托人带来的‘辟邪印’我一直给他贴肉戴着哩!”

    水姨阻拦道:“小孩子瞌睡多,急着叫醒他作甚,我又不是今日便走!”又指指身后,问:“芸儿,还认得他吗?”

    颂拉芸看着上前作揖的男子愣了片刻,高兴地叫道:“阿苦哥!”

    阿苦憨笑着应了一声。

    阿苦是水姨的独子,当年到土司府时才十五岁。水姨奉命陪颂拉芸入京为质时因前途未知,将阿苦独自留在了土司府,后水姨又追随颂拉芸到了纱罗,直至三年前才回府里将阿苦接出,离别十五年后母子方得团聚。

    多年未见的兄妹二人自是一番絮叨。水姨斜眼看看立在一旁的钟满,问:“这位是?”

    钟满忙上前施礼,颂拉芸为水姨介绍。

    哪知水姨又是一声冷哼。

    颂拉芸从旁解释道:“先生虽为夏使,但却是琉璃人,只是在夏为官。”

    水姨面色稍霁,却仍不理钟满,转脸对颂拉芸道:“听闻你那孩儿日前遭险,看来我送他那辟邪印防得了虫蛇却防不了歹人,这次我又给你带来个东西!”

    呼哨一声,不知从何处钻出一团火红的玩意儿,旋风般窜进厅堂,水姨一招手,便顺衣衫爬上她身子。

    众人定睛一看,原是只长约一尺体型修长圆脑袋尖嘴鼻的小畜生。从体态模样看,这小畜生当仍未成年,此刻正端坐在水姨肩头一动不动,只一颗小脑袋不时灵活地左右转动着,浓密睫毛下两只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颂拉芸捂着嘴,两眼眯成月牙,半晌冒出一句:“好可爱呀!”

    钟满被水姨晾在一边本有些尴尬,此时也忍不住开口相询:“这……是条黄鼠狼?”

    水姨白了钟满一眼,“你倒有见识!不错,正是黄鼠狼!”

    钟满似是未听出水姨语带挖苦,啧啧称奇道:“黄鼠狼又称黄鼬,在大夏分布颇广,毛色通常以黄、褐居多,胸腹有白斑。这条却通体赤红如火,胸腹间无一根杂毛,当属异类!这小家伙似又通人性,真乃天地间灵物!”

    小家伙似是知钟满在赞自己,瞧着钟满奶声奶气地嘤嘤叫了两声。水姨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它是公是母,叫什么名字?”颂拉芸迫不及待问。

    “母的,叫秀英!”水姨答道。

    “秀英?”钟满和颂拉芸异口同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白秀英。”水姨满不在乎地说。

    钟满和颂拉芸面面相觑,钟满壮起胆子说:“白秀英……听起来像是个人名……”

    “只有人配叫这名字么?”水姨一瞪眼,“我看有时人倒还比不上畜生!”

    钟满吐吐舌头不敢再接话。

    “芸儿,这就是你在信中让我教本事的人?”水姨上下打量着钟满。

    “正是。”颂拉芸看看钟满,“钟满大人为搭救我和小儿连结仇敌,此番路途险阻重重,求水姨传他几手功夫,以便自保!”

    得知颂拉芸心意,钟满暗暗感激,对着水姨一拜道:“小子不才,求前辈赐教!只是小子虚岁已二十四,不知是否已错过习武年龄?”

    “什么狗屁习武年龄?”水姨不屑,“那都是打着宗师幌子有名无实之辈唬人的把戏!走近些让我瞧瞧!”

    钟满依言上前两步站直身子。水姨绕着钟满转了两圈,捏捏肩头和臂膀,连连摇头:“你根骨太差,若教你武功便是砸我自己招牌!”

    颂拉芸和钟满都露出失望的神色。

    “身无半分武功,竟能救芸儿母子两次,看来你也不是个书呆子!迟些我考教考教你,看你究竟是哪块料,我便视情形传你点本事,也算替我这徒儿还个人情!但能学成什么样就看你自身造化了!”水姨言道。

    钟满为之一振,抱拳称谢。

    “听芸儿说你手下还有二人,一人为救她孩儿受了点伤,还有个会相法的也出过些力,都唤来我见见,如有点斤两我便一并点拨了!你身手这么差,没几个帮手万一路上被人杀了我徒儿又要来怨我!”水姨又道。

    钟满大喜,忙请府上家丁去将罗费扶出,又让人去喊胡健。

    不多时,罗费在人搀扶下来见。

    水姨看过罗费后道:“你倒是有些底子,根骨也还算过得去,只可惜功夫荒废过些日子,二十岁上下便再无精进了!”

    罗费眼睛一亮,抱拳道:“前辈目光如炬!恳请前辈指教!”

    水姨点头道:“你长于外家功夫,内功却稀疏平常。我且传你几句心法助你调理内息,待伤好后再来找我。”

    罗费受教后回房养伤,正好胡健也到了。

    水姨问了胡健几个问题,思索片刻,又问:“你祖籍何处?”

    胡健不知何意,挠头答道:“听家父说我青津胡家一脉是百年前自南方迁来,具体是何处我也不知。”

    水姨略一沉吟,道:“老身虽未曾听说过你九转派,但闻其相法却似曾相识,只是必须得人亲口应承方能为其相面的门规颇为蹊跷,许是传承中心诀有所遗失所致。今日老身乏了,待细想想改日再与你说。”

    待恭送完水姨母子去歇息,钟满悄悄问颂拉芸:“水姨似是对夏人有成见?”

    “何止夏人,水姨对乱屏人、佰丽人均无好感!”颂拉芸答道:“其中缘由她对我都不曾透露,我只猜测或与水姨年轻时遭遇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