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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刀与握刀

    李惟清溜溜达达地走过去,随手在山崖间探出头的小树上折了根枝条下来。雀鸣春撇撇嘴,不大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捞起李惟清搭在一边的竹刀。

    两人站定,相距不过七八米。李惟清神色怠懒地单手提着粗枝,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肩膀。他甚至眯起眼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有身在对阵之中的自觉。

    对于对面少年那轻视的姿态,雀鸣春也丝毫不恼。他右手提着竹刀,将之置于身子左侧,左手握着竹刀的刀鞘,拔出,再缓缓归刀入鞘。他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呈弓步直姿下蹲,一丝不苟地做好起手的架势。

    雀鸣春紧盯着李惟清,右手稳静缓慢的从柄下往上,由拇指和食指托住柄,左手拇指将竹刀向右斜前稍推。

    二人对峙,或者说是雀鸣春单方面对峙。对面的那李惟清李大爷晃晃悠悠的,根本不识好歹——他脚底下踱着的那方步让雀鸣春觉得其实和自家后院里养着的那老母鸡的闲庭信步有点像。

    晃晃悠悠,还以为自己很聪明……雀鸣春阴恻恻地想,看我一会儿一刀把你劈个稀烂,然后一个右鞭腿,再紧接一个左正蹬……

    “还敢分心呢,真是挨打没够。”李惟清懒洋洋的声音在雀鸣春耳侧响起,吓得小小少年一个激灵。雀鸣春反应不慢,可那带着呼啸风声抽来的树枝更快,迅疾地劈在雀鸣春右手,疼得他手一抖,松开了竹刀。雀鸣春提着刀就地一滚,那树枝便毫不留情地隔着厚实的衣服抽在他的背上。他翻滚起身急急再握剑,树枝再如影随形地劈在刀柄上,竟劈得那竹刀硬是没能出鞘。紧接着李惟清一脚踹来,雀鸣春横起刀鞘,总算是堪堪挡住,然后竹刀砸在胸膛上,他人跟着横飞出去,在地上骨碌碌滚两圈,倒也是借着这股力翻身爬起。

    两人再次站定,相距还是约莫七八米。李惟清仍旧神色不变地敲肩,好像从未动过。可雀鸣春却狼狈不堪,披头散发一身泥土,胸膛上还印着半个脚印。一次交锋结束,一方何止是气定神闲,甚至都好像有点困倦,可另一方,连手里的刀都没能拔出来。和他刚刚心里念着的丝滑小连招相比,实在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如说是雷还没打出来,就被李惟清一脚给踹得缩回去了。

    七八米的距离,李惟清方才一步就跨了过来,没有预兆、也没有声响,落脚处也无痕。纵然雀鸣春已经见过百十次比这还夸张的情况,也还是不由得暗自咋舌——这边的人真的都很离谱,走路都跟交了没有音效的闪现似的。

    他最开始说“闪现”这个词儿的时候,李惟清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理解它的含义,品了又品,方觉贴切形象,赞雀鸣春有文之大才。他说虽然这一步不过是内景二三境的练气士便能做到的寻常手段,但如此形容后,却是妙极。

    ……

    雀鸣春如今不过十岁有二,虽是被李惟清和白鸟认定心性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孩子,可也还是处于顽童的年纪,被人如此轻视,一般怎会不恼?他现在能如此沉静,一是他性格使然,二则是他挨揍太多了,知道自己这点称之为三脚猫功夫都算盛赞的两下子,根本没点生气的资格。

    简言之,挨揍多了,习惯了。

    “握刀的手倒没松开,还行。”李惟清像个小老师似的点评。

    雀鸣春不言语,屈腿发力前冲,拔刀便斩。李惟清这次倒没阻止,故意让雀鸣春完整地递出一刀。

    “没松开是好事,握刀的手太紧了就不是了。”李惟清侧身,轻松避过攻势,左手屈指在雀鸣春手腕上一敲,再轻描淡写地把那脱手的竹刀一推,竹刀就回了鞘;他抬起右臂,如巨蟒捕猎缠上雀鸣春握刀的胳膊,再一个扭身,就把雀鸣春擒住,摁倒在地了。

    他嘿嘿一笑,学雀鸣春:“大势所趋,休怪兄弟不仁义。”

    雀鸣春一翻白眼,也不挣扎。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趴着,反正挣扎也没用。他鼻孔喷出一口粗气,把鼻尖前头的尘土吹跑。

    被唤作“胖花”的瘦猫蹦跶过来,轻巧地跳上雀鸣春的脑袋,两只前爪交替踏步,狐假虎威。

    ……

    雀鸣春跟着李惟清学刀已经两旬有余,不提登堂入室,离初窥门径都还早。雀鸣春说他不着急,权当是强身健体闹着玩,反正前一阵儿突然想学刀也是因为觉得李惟清耍刀真威风,自己学会了指不定能和村后头那条大黄狗一决高下,省着自己往小树林里溜的时候它老是忽然从它家院子里奔出来,追着自己嗷嗷叫。

    但是李惟清听他这么说的时候眼中意味不明,只是沉默不语,连一向泼辣咋呼的白鸟都安静下来。雀鸣春磨了李惟清好久,李惟清才点头答应,可又像个老妈子似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是下决心要学,就得好好学,而且得学好。

    雀鸣春自然是满口答应——可到了现在,他在李惟清面前学刀的决心显然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你上点儿心啊。”李惟清坐在雀鸣春后背上,侃侃而谈:“我这居云刀的第一式最好上手,也最容易练出点名堂,你倒好,二十三天了,光学了个形,其他的好像那个八字只有捺——根本没撇。你又不是生性鲁钝天资欠缺,但凡下点苦功给点劲,这一刀少说也能练出个三四了。你可别小看我这居云刀,你小子能学到就偷着乐吧,有多少人想学都学不着。当初你想让我教你的时候我为什么犹豫?因为它太强太牛了,别人一看到如此刀法便要心醉神迷,站着不动就让你斩于马下……”

    “哎呦哎呦哎呦,”雀鸣春抗议,打断李惟清:“李惟清,李大爷,您就别吹牛了,听你这么一说你都得是个大宗师了,您才比我大几岁啊?莫非是娘胎里修炼三十年刀法?您这是好为人师还是想替我那没了的娘多唠叨唠叨我啊?我不缺母爱的,我那婶子每天都关照我,那化骨散是顿顿不落啊,听你这一席话,我觉着我的脑袋瓜已经开始融化……”

    李惟清脸色一黑,屁股一沉,给雀鸣春坐得一声闷哼。

    “您两位又是闹哪样啊?”白鸟提溜着一个瓷瓶进来。

    “哼鞥……哎,大夫、大夫,还能抢救一下,”雀鸣春老母鸡拍翅膀似的扑打着双臂,“我的药来了。”

    李惟清又把雀鸣春坐得嗷嗷叫了半天,觉得不解气,又踹了他两脚,才放他起来。

    “十颗,一个月的份儿,三天一颗,辅助解你的毒,治你那不知道是眼疾还是癔症的病,都能管点用。”白鸟把瓷瓶递给雀鸣春,“讲讲?那老妖婆又什么情况?”

    “哎呀,还是那样儿呗。但是最近这半拉月那老婆娘是没再给我下过药了。”

    “转性了?不能够吧。”白鸟狐疑地看着雀鸣春。

    “哪儿啊。上个月你们刚走那阵儿她瞧着我好像是活泼了点儿,就又来了顿猛的。都不是放茶水里了,是放饭碗里。结果你猜怎么着?哈哈,雀摧城那个傻子不知道又听了谁出的馊主意,非要抢我的饭吃,给我婶子吓得,哈哈哈哈,我当时瞧着我婶子那样儿,这笑就快憋不住了,离破功可就差那么一丁点儿。”雀鸣春乐呵呵道。

    “一天天你也不嫌累。是我的话我早就收拾铺盖走人了,他们也乐呵,我也清净自在。”

    “与人斗其乐无穷……走不得呀走不得,能走早就走了。”雀鸣春大大咧咧:“走了才是真活不了。”

    ……

    雀鸣春打小便是个不太正常的孩子,镇上的郎中说他有“癔症”。简单来讲,就是脑子有病;用修道人的话讲,叫神魂不全。

    九岁多开始,他总能看到一些虚无缥缈的画面,听到一些不太真实的声音。有些时候,雀鸣春照着照着铜镜便会神志恍惚,瞧见他从没瞧见过的高耸入云的楼阁;有些时候雀鸣春望着水面,便能看到铜墙铁壁的机关兽在水底航行,那机关兽庞大无比,好像一层一层宅子叠成方塔。

    还有些时候,雀鸣春常看到一个面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奇装异服,摆弄一个黑色的方盒子,时而单手托着它敲击,时而把它放在耳边,与之对话。

    除此之外,雀鸣春更怪的还是“生而知之”这一点。

    明明他别的地方都很正常:论天赋,雀鸣春天资虽像李惟清说的,勉强算得还行,但绝不是过人。与那些个惊才绝艳之辈相比,平庸得很;论身板,雀鸣春自幼体弱,六岁之前皆多病。雀鸣春刚生下来不哭不闹,不会言语,八个月时害了场大风寒,高烧不退,才终于在哭啼之间哀嚎出第一声“娘”;论豪运,雀鸣春还略带小惨:家境倒是富裕,但娘亲自生他以后便害了病,在雀鸣春七岁便与世长辞。他爹并未再娶,只是思郁成疾,加上原本身体抱恙,不过一年便随娘走了。好在他爹的亲哥算是好人,继承了雀鸣春的他爹的家产,养了雀鸣春。

    虽然天赋、身板、豪运,雀鸣春都不行,但雀鸣春有一点特别行:心性。他心性通透,澄澈。雀鸣春不爱讲话,行事孤僻,似愚笨,似痴傻,似无喜无怒。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喂便吃、叫便来、问便答,伯父对此也颇为无奈,常犯愁:这孩子身子骨也虚,脑瓜也不灵光,爹娘走得又早,咋个就这么苦命嘞?

    雀鸣春瞅着倒是无忧无虑,天天就搁自家院子里头瞎乐呵,打一拳踢一脚,像个小傻子。

    真傻吗?当然是装的。其实雀鸣春心里明镜儿似的。很多道理,他好像生来就懂了;没人教过,他脑子里却有许多知识学问;从未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可他却有一套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和道理。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为何能如此老成……甚至是怪异特殊?

    因为雀鸣春的“癔症”不止能看到些古怪的画面,他还能瞧见自己生活至今以往的画面,即便当时他还不记事。这些画面他最开始和人提及,但只被当作是痴儿梦言,久而久之,雀鸣春明白了,不是大家都这样,只有他自己才这样。对于那些以往画面的真实性,雀鸣春也旁敲侧击验证过了,皆是真实可信的。

    花了不短的时间,雀鸣春捋明白了好些个内幕:

    自己的娘不是龙都人,是游历至龙都,进了戏班子以后一曲成名,而后与爹交好,后来成亲的。至于娘的父亲母亲、老家何处,一概不详。自己的爹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大侠”,享誉极高,但却在女人身上拎不清。他在认识娘之前与自家嫂嫂——也就是雀鸣春的婶娘有过一段不清不白的纠葛,直到遇见娘以后,就与婶婶断了联系。娘嫁进家里以后,婶婶自然是对爹怀恨在心,怨气冲天,又嫉妒娘的美貌、身段、才情。可娘一直是温婉而知书达理的,对婶婶极尊敬。可娘越好,婶婶就越恨,久而久之,便成了对爹乃至对雀鸣春一家子不死不休的积怨。所以爹娘害病——不如说是婶婶每日处心积虑在饭菜中下的慢药起效。

    雀鸣春被自己大伯收养,自然也就与婶娘同住。待遇自然也和爹娘一样尊贵:药膳伺候。

    毒药罢了。

    大伯自然是不知道的,大伯是极憨厚的人。雀鸣春每每看到大伯都会心想:唉,老实人,冤大头,过激背德受害者。

    这些个稀奇古怪的词汇明明书本上没有,平日里也没人说,可就是能从雀鸣春的脑海里冒出来,雀鸣春还非常懂它们是什么意思。

    雀鸣春替大伯不值。对婶娘给自己下那些个慢药他倒是没有太大感觉,只想着爹娘都不是猝死,那自己就约摸着快要毒发之前多多少少攮上这个娘们儿几刀,黄泉路上不至于太寂寞。他不是没想过要揭发婶娘,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幼童,时间还过去这么久了,说了估摸也没人信,反而自己怕是要被这唯独对自己一家三口心狠手辣的婶子灭口。真相就不告诉大伯了,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终归是外人,而且婶娘也并非穷凶极恶之人,邻里之间还常有人夸雀家主母菩萨心肠,乐善好施。反正现在这生活也算富足自由,让大伯保持着一些个兄友弟恭、婶慈侄孝的印象挺好。

    傻人有傻福。

    雀鸣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能如此不在乎能不能活、能活到几日。他猜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小却懂的太多,对于现状有太多的无力感,只能认命;婶婶下的“化神散”是慢药,但也是剧毒,雀鸣春吃了十年有余早已经无药可救,不说暴毙猝死,但至少练气无望了。还有就是他觉得自己这爹虽是别的地方都不错,可情爱这方面就好像那甘蔗嚼过——只剩了渣,在他癔症的那些个画面里,渣男挨几下柴刀是有不少先例的,他看到那个摆弄黑盒子的年轻人在黑盒子里看过。

    还有就是,他总有种自己并不属于这里的错觉,说不好是大伯家,还是云花巷,或者这村这镇子,不然就是这世间。他没什么归属感,好似独在异乡的异客。

    雀鸣春只当是自己看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物,这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膈应人的癔症作祟。

    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骗感情丢了命,就算是婶婶真的行事过于偏激狠毒了,雀鸣春也不大心疼自己的便宜老爹。睡了大嫂还要带着新婚娇妻在老相好面前恩恩爱爱缠缠绵绵,自以为和嫂嫂的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一拍两散各生欢喜相逢一笑还能泯恩仇,雀鸣春都分不清爹是心大还是脑瘫。

    只是娘真的好,是雀鸣春从未见过的那种极好极好的好。若是婶娘只害他和他爹,雀鸣春都不会想着要报什么仇。

    总之,小小少年的身体里就好似装了个大人的灵魂。雀鸣春就这么过一天是一天地活着,装成个傻子——疯倒是不用装,因为他常专注地去看那些癔症的画面,也总试着和画面中的人物对话。装成个傻子,吃喝不愁,每天游手好闲,等着快死了的那天再背刺婶娘。

    他管这活法叫摆烂,摆一天算一天。反正爹死了娘没了,婶不疼伯伯也还有更爱,就随他们去呗。

    直到他遇见白鸟和李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