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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空空

    妙手空空(一)

    (一)

    郭无为遇上那伙人的时候,正好路过风波桥。

    四月的天,微风和暖,正是春衫新换的时候,那人推着辆摆满了旧书册的板车,朝他笑了笑,他便受了蛊惑般地走近了。

    此城七山二水,人家尽枕河而居,风波桥乃是其中最主要的交通枢纽,每天接纳着汹涌来往的船只和人群。这人大概是每天都起个大早,占着人最多的位置卖那些看起来是爷爷的爷爷辈的经史子集。这桩风雅的买卖没多少人领情,只有郭无为每回路过必回头,长此以往才博得摊主一笑。

    这一笑并没有给郭无为带来什么好运。他方走近便听见那冤魂般纠缠不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奉命请郭大侠过府一叙。”

    郭无为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卖旧书的穷书生就笑了:“这都奉命相邀了三天,大家伙儿也免费看了三天全武行了,这位大侠不如卖个面子,跟这些蓝衣服的小兄弟走一趟?

    书生话音方落,周围的商贩便都附和起来,显示出是一整条街的共同建议。但郭大侠很显然没有虚心听取建议,他提气纵身,眨眼便消失在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为首的蓝衣服一愣,眼见得人没影了,才着急忙慌地一挥手道:“追!”

    书生这才像是热闹看够了,从板车下摸出个板凳,随手拣了一本快要散架的书坐下,优哉游哉地开始翻看。他翻开印着《论语》的封面,里头却是另有乾坤,四个手书的大字“东陵异志”龙飞凤舞般腾跃其上,右下角还有一个模糊的署名,墨迹已然洇开了,看不清晰。恰在此时,一只手兀地出现,抽走了他手中的书,虽然动作轻缓,但听闻刺啦一声,那古董就沿装订线从上自下裂开了。

    他却笑了起来,仰着头对着罪魁祸首道:“哎呀郭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江湖上有一个传言,每隔十一年就会有乱象生,若是恰逢闰年辄大乱出。令人倍感恐慌的是,上一个乱子还没解决,十一之期又至。

    十一年前实在是晦气的一年——先是武林盟主惨亡,死状极其惨烈,更有坊间传闻不是凡人所为。盟主是德高望重之人,身后站着的是武林名门,他的惨亡又牵出一个名唤“妙手空空”的凶徒来,一时间人人自危,想要追查,却是十一年来都毫无结果。再来便是和朝廷隐晦地闹掰了。自本朝以来便鼓励武林人士在朝中供职,平素不需应卯考核,来去自由,相当于做个打手,好处是哪天想入个仕可以有特殊的门路,比较潦倒的江湖人干这行能快些发家致富。但那一年,这些人接二连三地暴毙,江湖儿女向来重义气,虽然官府没有理由如此作为,这样和平共处的模式终究再难维持。

    郭无为其实不大了解这些事情,他的本职工作就是养鹅。养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着动物不亲近他,他时常得上天入地地逮它们,偏偏父亲离家前切切叮嘱他一定要放养。被这桩事拖着,他也就不常出远门,所有新鲜的不新鲜的传闻都是由一个棋友口述转达,他听个乐子,转眼就忘得七七八儿,唯独对一件事印象很深刻。有一回下棋下到中途,那位棋友在悔了三子后说:“这一局就像童家的破布袍子,也就远远看着蓝得鲜亮。”

    郭大侠觉得这个比喻很精妙,那时候他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一群破布袍子追着跑。

    妙手空空(二)

    这件事说来话长。约莫一个多月前,他抓住了一个偷鸡的小贼、本来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完全可以私了,偏生那个贼就是不认裁,气得鸡主人和他闹到了公堂之上。县令刚威风凛凛地登了个堂,姓甚名谁都还没一一上报,那贼就一顿抢白,说自己是东陵童家的年轻后辈,是来找人的。估计是童家那树大招风的气质实在是独一无二,县令半信半疑地问了句不相干的:“你找谁?”

    那贼腰板挺得直直的:“我找郭无为。”

    鸡主人愕然,忍不住在郭无为耳边问道:‘“你认识这小毛贼?

    那贼耳力还挺好的,闻言猛地回头。这一回头,郭大侠就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漫无目的的躲藏。因为他爹临走前除了交代鹅要放养,就是让他见着童家人绕道走,尤其不能“过府一叙”。

    这片土地上的河流并不是规规矩矩地流淌而过,而是弯弯曲曲歪歪扭扭,自风波桥以东支流无数,像神撒下的织网。郭大侠推着板车,上桥,下桥,上桥,下桥,书生走在他身后,舔着甜糕问他要不要开一个久别重逢局。郭无为刚想拒绝,又莫名地有些不忍,遂点了点头。

    他这位棋友,确实是下得一手臭棋,却天生有借棋观人的本事。他与郭无为初弈是输得一塌糊涂,却赢来了一个意气相投的挚友。

    那一板车的书很重,哪怕是郭无为这样的大侠来推着它,下坡也是件比较艰难的事情。正当他们要走下最后一座桥,一个人影从旁腾跃而下,在半空举刀过首,以一个劈砍的姿势破空而来,朝着郭无为当头劈下。郭无为正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板车,电光火石之间只来得及反手抽剑出鞘,横剑格挡住了长刀,霎时两股沛然真力相撞,纵使他极力护着,那些散乱放置的书还是在猎猎罡风中被扯上半空再抛入河中。那人在纷纷的书页中大喊一声“师妹”,却见眼前人似要施力转为攻势,心知绝非对手,于是不待他变换剑招便要撤力后躲,他却一个矮身,将板车往前一送,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桥下的平地上。

    郭无为收势站定,回头一瞧,被一个高挑女子擒住的书生便朝他笑了笑,无声地比了一个“此局记在账上”的口型。郭无为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目光,那人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地上七零八落的书册,非常僵硬地躬身行了个礼:“家主交代一定要以礼相邀,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实在对不住。我给大侠领路,让师弟师妹们帮着这位先生收拾。”

    他一言不发地伸出一只手,那人愣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腕,良久才同手同脚地带着他沿着来时路走去。郭无为和书生擦肩而过时屏住了呼吸,只见他又是在笑,脚步便顿住了,听他压低了声音道:“把剑收好。”

    (二)

    童玉近来觉得自己老态益发明显了,童家亦然。十一年前的牺牲对童家而言是一场浩劫。

    天下皆知,武林盟主是个权名两全的名头,纵使背后有各大家主牵制,这一人的决定也足以撼动整个武林,因此才引来那些逐逐眈眈的目光。但深谙武林运作方式的人却知道,比起权与名,更重要的是财。

    得此位者,得天下之财。

    除却本家的珍宝秘笈田宅土地,富甲一方的贾人通常也要寻求武林人士的庇佑,再加上可以以各种名义号令名门弟子,又可从中获得更大的利益。盟主所得又多数归于本家,一些家族就此扩张成为大姓,比如童家。

    妙手空空(三)

    童越是一个奇迹,他是第一个凭借一人之力光风霁月地得到这一切的人。他用绝对的力量扫除了所有眼前的阴暗,却又因为盲目信任力量栽倒在身后的陷阱里,仅留下一句诅咒和写着毕生所悟的书册。诅咒给了童家,书册交给了他的挚友,诱得千万人前赴后继地送死。童家人尤为疯狂,他们最接近这个传奇,也最想延续这个传奇。然而在消耗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富之后,他们仍旧一无所得。

    童玉不禁在想,他那个堂哥的诅咒或许真的生效了,他才最终无可奈何地把筹码都押在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上,几乎倾巢而出寻找一个籍籍无名的农夫。

    但这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农夫。

    他坐在客位上,用盖碗饮茶的动作娴熟流畅,眉目比想象中温和,也有一些青年人的锐气。如果不是旁边靠着小几放置的剑,说不定会有人将他误认作一介文士。这实在是和传言大相径庭的一个人。

    童玉愈加觉得自己糊涂。但大费周章至此,也不由得他后悔。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端足了架子和气势,清咳了一声。郭无为随着他这一声咳嗽抬起了头,表情有些凛然,仿佛大敌当前。

    他看见这样的表情,简直失望透顶,但还是缓缓道:“小友不必紧张,这样邀你前来,实在是有天大的事儿相询。但有无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郭无为忙起身回了一礼,一言不发地坐下了。童玉被他的沉默噎了一下,又端起茶盏来喝了几口,才问道:“这次请小友来,是想打听一个人——小友可曾听闻过‘妙手空空’此人?”

    郭无为点了点头。童玉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难以为继,又喝了一口茶才道,“小友能否把自己所知晓的说与我听?实不相瞒,此人极有可能是杀我堂兄童越的凶手,还望小友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告知我——此仇该向何人去讨。”

    郭无为忽然点了点自己喉结,然后摆了摆手。

    童玉愣在堂上,良久才道:“来人。”

    “....取纸笔来。”

    自郭无为随童家人走后,杨文长就有些夜不能寐。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到他们初遇的那天。

    好像也是四月的天,不过不知怎的,总有些未尽的冷意浮动在空气中。他一个穷书生,倒霉透顶遇上一群劫道的人,连最后的干粮都被搜刮得干干净净。那些人却好像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似的,作势要撕扯那些爷爷的爷爷辈的古董。

    读书人最恨圣贤受辱,这一鞭抽在了骨头上,让他难得的血性了起来。他饱含的耻辱与憋屈其实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被那些书掩盖了,无人能懂罢了。

    但那一天应该得懂的那个人出现了。

    那人从天而降——是真的从天而降,据他后来解释是在抓鹅——那把不起眼的剑甚至未全部出鞘,只靠着剑气涤荡,就让歹人不见了踪影。他目瞪口呆地杵在那儿,看那人翻遍身上的背囊,拿出了可怜兮兮的半块肉饼递给他,忽然就笑了。

    他真心笑起来可以迷倒许多姑娘,这是实践后得出的真知灼见。郭大侠不是姑娘,这效力要打个折扣,只和他订立了不限次数不限时间的棋约。两个臭棋篓子相互喂招,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风雅之事做多了也要做些不风雅的,他终于找到一个人分享他板车上的圣贤书。郭大侠翻开那些写着《论语》《中庸》《大学》的封面,里面是艳异新编伶人外传之流不堪入目的玩意儿。偏偏他还在一旁极力推荐,某本是前礼部尚书的大作,某本又是翰林众人一同编撰,文笔情节俱佳,不读可惜。

    妙手空空(四)

    终于有一天,郭大侠翻开《论语》,上面写着四个手书的大字“东陵异志”。起先还以为这又是什么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正待往后翻,就被一只手掌捂住了双眼,他压低了声音在耳边问道:“想好了么?看了之后,你可就上了我的贼船,没有上岸的机会了。”

    他发觉自己的手掌和吐息都是滚烫的,是让人极其不舒服的温度。大概是因为这样的不舒服,掌心感受到了睫毛的震颤,和良久之后的轻轻一点头。

    他在心中长吁了口气,松开手道:“看罢。看完了也无须你做什么,只要记住此书中一个字都不许说与他人听。”

    被拉上贼船的郭大侠显然还不知道这个点头的严重后果,专心地翻看起来。说是专心也不尽然,他显然没有注意到那个模糊掉的字迹,那时其实还未模糊到看不清的地步。那个简短的序让他停留了很久,因为序是郭聆——也就是郭大侠的父亲写的。在序中郭聆展现出了与一个养鹅的农夫不大相同的一面,十分冷峻地写道此书乃是以笔舌杀身,不可留存也。后面是一个又一个的冤案,其中竟十有八九和在朝中供职的江湖人相干,牵扯的豪门大姓与武林世家难计其数,证据确凿却被拙劣的手段粉饰太平。

    他坐回郭大侠对面去了,看着那人紧紧抿着的唇,温声道:“我是一定会给你看的,想必你能猜到。莫生我的气,看看五十七页。”

    郭大侠翻到那一页,字迹忽然变得极为潦草。

    “此书赠东陵童越,权作回礼。天下人皆口不能言,唯汝尚存一争之力。谨望吾友全吾之志,郭聆顿首。”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父亲尚有话托我转达——”,他将棋子一颗颗地收入篓中:“郭无为,记住我说过的话,否则你我父子恩断义绝’。”

    他爹临走前交代了两件事,一是鹅要放养,二是让他见着童家人绕道走,尤其不能“过府一叙”。

    (三)

    童玉扣下了郭无为,给吃给喝,要他回答两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妙手空空是谁,和《砚山行纪》之所在。可怜郭大侠出身砚山下的某个村庄,却不知道哪位文士有如此闲情雅致为他的家乡写了行纪,更不知妙手空空是何方高人。他明知道童家是先礼后兵,还是顺水推舟地被强邀来,原本是想暗中打探他爹的下落和后续计划,毕竟送书的杨文长走到半路,东陵就传来了童越身死的噩耗。

    童玉安排他住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室中,两个魁梧的大汉守着门。守门的活计定然十分无聊,那两个大汉成天侃天侃地聊得不亦乐乎,虽然是低声的交谈,但凭着郭大侠的耳力,限着门还是能听个十成十。不过几日,郭大侠就摸清了童家嫡系长老所有的绯闻、小辈中那些姑娘们的婆家和那个奉命邀他前来的后起新秀名叫童起,那天擒住杨文长的高个儿姑娘似乎对他有点儿意思。以及这个暗室从前也关过一个人,三年前死得无声无息,把人拖出去埋的也是这两个大汉。

    这事儿听得他一身冷汗。显然他如果不交代些什么,就要步那个人的后尘而去了。但他还不能逃。因为以前他爹总跟他讲,有些事情再等一等,就会有转机。

    他又被好吃好喝地养了七八日,转机终于来了。

    妙手空空(五)

    杨文长从他的木板床下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把睡梦中的郭大侠摇醒,只说了一句“出去再细讲”,便带着他沿地道急急而奔,蹭了他一头一脸的泥灰,才在一处死路停下了。杨文长向上指了指,示意出路在他们头顶上。

    然而他们刚把石板向上推开,箭矢就像瓢泼大雨一般迎面而来,若不是郭大侠眼疾手快地把石板又掩上了,只怕他俩都成了刺猬。童玉的声音隔着石板显得很闷:“郭小友,逃出生天的滋味如何?”

    郭大侠苦笑了一下,心想这真不是什么好的转机。

    童玉见他不答,转念又想到这是个哑巴,失笑道:“另一位……对童家可谓熟门熟路,何不出来开诚布公,反在地下做缩头乌龟?”

    杨文长向外大声道:“是童老先生未曾给在下一个开诚布公的机会。”

    “我何尝如此?只你一人自然是可以的,带着另一人就万万不可。”

    杨文长也朗声大笑起来:“那童老先生可要做好准备了。”说罢攥住了郭无为的手腕,大吼道:“闯!”

    果然,这人一笑起来,就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运。

    郭无为反握他的手腕,扣住太渊,度真气护他心肺,另一掌蕴力而发,直直拍向石板。那石板斜着向上飞去,挡住了一部分绵绵不绝的箭矢。他觑准了这个时机,背上剑锵然出鞘,他握剑随势飞身出了地道,随即挽剑而收。霎时浩然狂风自他身周盘旋而起,沙石草叶在空中攒聚,剑身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金铁之音与风声呜咽交织在一起,仿佛古战场的冤魂讨命。

    传说中童越成名的剑招名叫斩清风,招式极其简单,仅一收一斩而已,却是一招干式,遇山可开遇水可断,直教风云失色神鬼惊怖。童玉是见过的,而眼前的景象与他脑海中的重叠了。

    郭无为率尔一斩,顿时剑气风声犹如数不尽的亡魂号泣着向童玉的方向奔袭而去。箭矢随着狂风调转方向,弓箭手纷纷中箭倒下。童玉久居高位,佩剑早就成为摆在房中玩赏的饰物了,情急之下振袖一挥夺过一把长弓,张满空弦,气劲霎时化作利剑,直直迎上郭无为的剑气。两股力量相撞,即刻地裂三尺房倒屋塌,扬起的尘土泼洒下来,已将弓箭手的尸身尽数掩埋。郭无为余光瞥见杨文长偏过头呕出一大口血来,心道不妙,又是一个最基础的收势,化攻为守。然而对方内功太过霸道,这一收虽流畅圆融已极,郭无为还是顿感胸口闷痛,似为重拳所击。

    童玉自始至终都专注在郭无为的剑招上。他愈看愈惊愈恨,仿佛童越那令人恼恨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世上最强的招式就是没有招式。率性而为,随心而行,化天地之气为己所用,难道不是畅快无比的天下至强么?”

    收势也一般潇洒,出手也一般狂傲,什么都一模一样。他双目赤红,扣弦张弓,狂然大笑:“郭聆家的小子,给你父亲陪葬去吧!”

    言罢弓弦徒然断裂,发出了不似在天地之中的尖啸。杨文长忍受着七窍的剧痛,在郭无为耳边嘶声吼道:“回神!”

    但显然已经晚了。郭无为胸前带起一蓬血花,整个人向后飞去,狠狠摔进了屋宇倒塌后的废墟里。

    妙手空空(六)

    (四)

    杨文长一直被郭无为拉着,于是一同摔进了废墟中。奇怪的是虽然摔得痛极,他的四肢百骸还是好端端的,一个都没玩忽职守。他紧张地转过头,郭大侠在一堆砖瓦中朝他比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用口型道:“拖住他”。

    杨文长双眼被血糊了大半,却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抬眼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向他们靠近,他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喘着气道:“你想知道的那些,我都知道。妙手空空是谁,《砚山行纪》在哪里,我都知道。”

    “哈,我也已经知道了。郭聆的学生……杨……什么来着?你也太……”

    “不。《砚山行纪》不是什么传说中的不世神功,它就真的只是一本行纪而已。砚山山清水秀,童老先生有闲工夫也可以去瞧瞧。”杨文长观察着童玉怔愣的神情,继续道:“您尽可不信,但童越的传人已然是你的手下败将……而师相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是童家的地图和那些丢失的宝藏的贮藏之所,只可惜……”他没站稳,晃了晃,似乎就要跌倒了,因此微妙地停顿了下。

    童玉右掌暗运的气劲顿时散了:“可惜什么?”

    “‘童越之后,再无童家’。想必老先生此生难忘。”

    郭无为左掌猛一发力,右手一伸揽住了杨文长,两人向后倒退着掠去,郭大侠双腿使了个巧劲点地旋身,提气狂奔。他轻功之好只怕是在童玉估计之外,重伤之下还带着个成年男子,依旧有着堪比兔起鹘落的敏捷迅速。

    因此纵使童玉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吼着“竖子休走”,杨文长还是非常爽快地笑了出来。

    他边笑边道:“老先生,恐怕您还不知道罢——童起身上流的可不是童家的血啊!“

    (五)

    十一年一大乱的传言再次被证实了。这一年一份名单在江湖上流传开来,那是十一年前在朝廷供职的江湖人的死亡名单。那些人身死何方,为谁所害全标明得一清二楚。令人震惊的是,许多人都是武林世家下的杀手,大抵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他们狗急跳墙。

    郭无为在杨家的小破院子里养伤。因为没有床,杨文长只好把板车收拾收拾,献给了伤筋动骨的郭大侠。

    虽然他俩都英雄了一回,可是该穷的还是很穷,生活好像并未因此有所改变——哪怕杨书生被朝廷下诏官复原职,下个月就得进京赴职。但是现实是连礼部尚书都要写话本子补贴家用,因此通过做官发家致富是完全行不通的。

    郭无为对连累他深感抱歉,指导他回砚山老家在一堆杂物中翻出了一本没有封面的旧书,说是可以卖钱。杨文长翻了翻,发现是一本武功秘笈。翻到最后,豁然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于汝无用,故而赠汝”。

    他忽然明白郭聆是在回什么礼了。于是他跟邻居家借了个火,把书烧了。

    回到家中的时候,郭大侠正在专心地看那本东陵异志。这回他注意到封面那个模糊的署名了,看向杨文长的眼神里充满好奇。

    杨文长笑道:“你明明猜得到的,何必我多费唇舌?不过他自个儿想着要来去无挂碍,也要斩去我们的挂碍,实在是操心过头。这次不找朝廷麻烦的承诺我已经履行了,此后我们再也无须瞻前顾后。”

    妙手空空(七)

    (六)

    郭聆第一次写话本子的时候,用的就是妙手空空的笔名。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向往唐人的洒脱浪荡,不似他们这些清官,为了养家和书局签了霸王契,成天写这些男女情爱,写多了简直反胃。

    那时他还不是什么平章事,刚刚参与了一次大型的弹劾,所幸人微言轻,也就被口头警告了几句,没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他有时候也在想,这世道简直太可怕了,以前贪赃枉去是藏着掖着,现在是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偏偏这些人动不得,动了他们,就是自断财路。国库拿三分,总是好过一分没有,这实在是一个好的聊以自慰的借口。

    他人微言轻,又满腹牢骚,只好在工作之外的活动微放纵一下。于是他写了个奸臣拆散自己女儿与寒门士子,士子觉得受到侮辱,用尽手段终于成了宰辅,党争中挤走奸臣,最终却成为了新一任奸臣的曲折离奇的故事。果然没有花前月下花好月圆根本卖不出去,他因此与书局签订了一个更过分的霸王契。这个令人难过的故事促使他对道家开始感兴趣,人间事做尽不如不做,否则就是从失望走向绝望。

    他确实是个懦弱的人,一介布衣,两袖清风,百无一用是书生。

    直到他遇到了童越。

    郭聆的个人爱好很多,尤其喜欢养鹅和喝酒。喝酒最好要护城河边那家垆肆,那里有个小娘子,人美酒烈,堪称人间一绝。

    他在一个非常阴冷的冬天里去买酒,却被告知酒被前一个客人买光了,剩下都是不卖的窖藏。郭聆气极,觉得这人不讲理,赶上了他的马车要找他理论。谁知人家脾气很好地送了他两大坛酒,代价是郭家的住址。

    他们就这样随意地结识了。

    童越是彻底的江湖人,放浪形骸,是郭聆羡慕的样子。

    童越是个极其浪漫理想的人,学李太白逐月而死是最合适他的结局。郭聆却不是,他看了又看自己那个忍辱不重的寒门士子,悟了,从此走上了一条他从未想过的道路。

    两个道不同的人,却是最亲如胶漆的朋友,这实在是世事无常的最好写照。

    郭聆不是笨人,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他有心向上爬便谁都拦不住。与此同时,他留了一点后手,将不多的真心寄放在童越那儿,童越便永远是那个与他饮酒作乐大被同眠的人,童越眼中的郭聆永远是最初的那个郭聆。

    童越还是那样想一出是一出,忽然问了他祖籍何处。大半年后交给郭聆一本《砚山行纪》,弄得他一头雾水。

    童越喝着烈酒,神情有种隐隐的悲哀。他解释说这是掩人耳目的叫法,里面是他一生所悟,要郭聆好好保管。郭聆看着里面七歪八扭的小人和平面的简直称不上是地图的地图,哦了一声把书扔在一旁。因为童越有事没事让他保管的东西多的去了,什么长得特别丑的酒壶、一把很臭的花、自己补坏了的衣裳,郭聆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是同等价值的东西。

    不久童越突然要回东陵,郭聆去送他。到了城门口,郭聆本来想丢下一句“珍重”就走的,他私下里的性子随着童越染上了太重的江湖习气,变得洒然起来。但这回是童越叫住了他,似乎是难得的有些认真起来:“郭兄就这么走啦?”

    郭聆想了想,掰下路边一棵什么树的树枝,塞进童越怀里。他说:“你就当它是柳枝吧。”

    大抵是送了假柳枝的缘故,他终究没留住这个朋友。

    郭聆在当上平章事之前,是刑部尚书。能坐上这个位置,表着他已经是一个获得认可的走狗。

    话本子不用写了,霸王契早就被更霸王的手段销毁了,他觉得一切更加令人作呕了。

    他开始记录那些冤狱,证据确凿却粉饰太平的冤狱。有些是他亲手制造的。

    他已然真的失败——他已然躬身于先前所厌恶的一切。

    真恶心,他想。真恶心。

    他发疯地思念童越,只有童越能救他,可信件全部有去无。有人告诉他,新的武林盟主选出来了,他想到了童越,转又自我否定——童越怎么可能对权利感兴趣。

    想到这里,他在留空的第一页写下了四个字,“东陵异志”。又想了想,写下了“妙手空空”。

    写下后只觉得手中的笔是足以杀人的利刃,满意地笑了起来

    《东陵异志》完稿后,郭聆当上了平章事。他的一个学生外放到东陵去做地方官,正好把《东陵异志》交给他转交给童越。

    然而那个学生走到半路,他就被原籍遣返了。走狗毕竟是不长的。

    童越真的当上了武林盟主,暴力切断了世家的财路,要大家清清白白做人。甚至翻出了旧账,要走法制路线。这显然行不太通,世家于是杀了一个又一个知情人,毕竟他们比童越更容易成为刀下亡魂。

    但是郭聆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童越已然一命归西了。没有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世家们也懒得知道,他们只知道狂欢的时候来了。

    郭聆把儿子送回砚山,跟徒弟交代了一些事情,愤而找上童家。

    他一辈子只勇敢了这么一次。虽然这一次也实在没什么用

    但他以后就是童越的同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