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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十一章 旧时王谢

    一盏精美的错银铜牛灯在灯台上静静燃着,间或爆出一个灯花。灯芯燃烧时生出的丝丝烟气流畅地通过烟管,泄入灯座腹中的清水内,使得屋里空气依旧清新。

    随着谢澹跪倒在地,小屋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安静的时间虽仅有几个弹指,但对于王弘之来说实是异常难熬。他内裳早已被汗浸透,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长时间的站立令他摇摇欲倒,恨不得像谢澹般跪倒在地,却又感觉身体僵硬无比,动弹不得。

    正当王弘之再也忍受不住这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想不顾一切开口时,却听“啪嗒”一声脆响,将他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轻易打消。

    只见矮胖老者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盒,长身而起,拱手笑道:“既然明公有事在身,今日棋局就以和论,姚某先行告退,改日再来领教高明。”

    明若辰睁开双眼,扶案起身,腰背挺直而立,足比矮胖老者高出半尺有余。

    他居高临下用手点指老者道:“远山,汝性子还是如此惫懒,此局汝分明已进退失据,胜负已分,哪来和论,何不爽快些投子认负?”

    矮胖老者连连摆手,嘿嘿笑道:“姚某此局只是暂处下风,未尝没有反败为胜之机,无奈此刻虽不欲扰了明公兴致,却也不愿来日被人唠叨,勿怪勿怪!”

    王弘之和谢澹心中大为讶异,暗忖此人竟敢如此口吻和明若辰说话,一时间忘记害怕,抬头望向矮胖老者,直至听到明若辰唤其“远山”,二人同时想起一个人来。

    难不成这个其貌不扬、甚至可说有些邋遢的矮胖老头,竟是剑神凌渡虚的师叔,剑神谷京城分部拒雪楼的楼主、传说中一身修为早已踏入一品上境界的弈剑姚远山!不由得呆若木鸡。

    明若辰摇头叹道:“前次汝就因酒瘾犯了趁机耍赖,今次又以此为借口,难不成王公、谢公还能去你拒雪楼问罪不成?罢了罢了,今日被两个俗物所扰,吾也没了兴致,不过却也不能轻易放过汝。”

    姚远山扭头看了看王弘之和谢澹,一脸苦笑道:“明公休要为难与我,姚某可不愿惹上这个大麻烦。”

    明若辰闻言抚掌大笑道:“哈哈,远山既出此言,看来此事非汝莫可了。”

    就在王弘之和谢澹不明所以间,姚远山摇头叹气出门而去。

    目视姚远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明若辰重新坐回胡床,拿起案上茶碗,一边慢慢呷了口茶,一边淡淡道:“汝等如实道来,前往江州所为何来?不得有半字诳语。”

    王弘之期期艾艾,欲言又止,谢澹却不管不顾,在一边急急开口道:“明公在上,下官……”话音未落,就听明若辰低咳一声,顿时闭口不言。

    明若辰将手中茶碗轻轻放下,淡淡道:“景恒,汝身为太保,无需如此自称。”

    说完看向王弘之道:“方平,汝已过天命之年,踏这趟混水所为何来,汝可先去,吾欲与景恒单独说话。”

    王弘之闻言大惊,当即不顾一切跪倒颤音道:“弘之知错,明公救我。”说罢俯身下去,五体投地。

    明若辰叹道:“方平,汝可知晓,汝二人此次实是犯了大忌,吾料汝兄定然不知此事,亦或曾言令禁止,奈何大错已成。吾素知汝清高,自隆安年间辞官,后隐于江州安成郡至今,当不是为汝自己生死,实乃为家族计耳,然如今吾只能送汝二字——。”

    见王弘之俯身未动,侧耳倾听状,明若辰口中方缓缓吐出这二字:“……避世。”接着补充道:“这二字汝若不明,可问令兄。”言毕,又端起茶碗,右手碗盖一碰碗身,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王弘之虽仍未明其义,却心知对方已有送客之意,遂起身深施一礼,颤颤而去。

    待王弘之离开,明若辰放下茶碗站起身来,缓步走到谢澹身边,俯身将其扶起,神态温和道:“景恒,汝与吾相交逾二十载,汝实不必如此。然今日汝与方平同来,却是考虑不周,汝可知为何?”

    谢澹双唇颤动,半天方才回道:“澹一时糊涂,见明公适才举动,方如梦初醒。”

    明若辰点头道:“善,景恒坐下试说一二。”说罢坐回胡床。

    谢澹小心翼翼坐上姚远山刚才的位置,闭目整理了一下思绪,深吸一口气道:“澹与明公多年知交,行事前却瞒着明公,此不妥一;擅自行事,或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此不妥二;思虑不周且手尾不净,瞒一人而不得,况瞒天下乎,此不妥三。明公以为然否?”

    明若辰点头道:“景恒所言甚是,此三者确是不妥,然汝尚未言尽。”他看着一脸踌躇的谢澹,正色道:“过去数年,刘裕刘德舆南征北战,功高盖世,权重天下,无人可挡其锋。彼向喜重用寒门,抑制豪强,高门士族皆心中戚戚,奈何无力抗之。今恰逢长安事变,应是汝等欲促刘德舆北伐,以便釜底抽薪,削其朝中势力,方有汝二人出面助陶元亮集军资一事。”

    谢澹闻言豁然而惊,猛抬头望向明若辰,却见明若辰摆了摆手,接着道:“此事吾既已获悉,刘德舆旦夕可知,吾知汝与方平素来交好,然景恒不可不晓,王、谢二族虽同临危机,局势却不尽相同。”

    谢澹颓然道:“澹愿闻明公教诲。”

    “先说方平。一则彼辞官已十数载,隐居于江州,与朝堂关系不大;二则琅琊王氏本朝南迁后,因王导王茂弘功高盖世,封始兴郡公,乌衣王氏遂成江左大支,直至今日。而方平一脉却先后辗转武陵、上虞二支,与大支往来不密,彼可将责任揽于自身,可使王氏进退腾挪。”明若辰娓娓道来。

    “再说回汝谢氏。淝水之战后,汝祖安石公独领十五州军事,加假黄钺,拜太保,陈郡谢氏乃崛起,得与琅琊王氏齐名。然义熙八年,汝堂弟谢混勾结荆州刺史刘毅,意图谋取刘德舆,事败被刘裕赐死,其妻景陵公主也与谢氏离绝,改嫁他人。此后谢氏虽仍领数州大权,然已远不如夕。”说到这里,明若辰话锋一转道:“至于汝,则不同于方平。汝乃庐陵郡公谢瑶之子、安石公之孙,出身谢氏大支,如今官拜光禄大夫、太保,实难从此事中脱身。”

    “吾与汝相交甚厚,十数载中谢氏在朝在野又均对吾支持甚巨,汝今日来求助于吾,按理而言,吾当全力援助于汝,抑或说援助于……谢氏。”明若辰眉头轻锁,肃然道:“然,此乃私谊!吾且问汝,可还记得苻坚率诸胡百万南下之日乎?谢氏可还记得安石公如何临危受命,大败苻坚于淝水乎?”

    “汝等往北看,魏、夏、秦等各有气候,诸胡环伺下之危局比之数十载前不遑多让。遍观朝中上下,舍刘德舆外谁能抗之?汝等不顾大局,居然为一己私利,只知掣肘与他,置朝廷于何,置天下苍生于何!”明若辰言至此时,声色俱厉。谢澹顿时汗如雨下,讷讷不知所措。

    明若辰稍待片刻,叹道:“景恒,吾知汝因谢混谢叔源之死,心中尚有郁结。彼时汝堂弟身在刘德舆幕府,却与刘毅合谋,行反叛之举,事败为刘德舆所杀。然此事却并未牵连到汝,刘德舆亦未迁怒谢氏,后更是推举汝入朝,官至光禄大夫,使安石公一脉在谢氏中仍举足轻重,此举亦证明刘德舆心胸开阔,实是可成大事之人。”

    谢澹毕竟望族出身,久经风雨,此时心态逐渐平复,眼中透出思索的目光,惊慌、茫然的神色慢慢从眼中退去,腰背也开始挺直起来。

    明若辰看在眼中,暗自点头,心知谢澹终非常人,冷静下来后已在考虑各种利害关系,于是停下说话,双目直视谢澹。

    谢澹缓缓抬头亦看向明若辰,叹气摇头道:“明公所言甚是,可笑我少居高位,自命旷达,如今年过四旬方知,如无家世良友照拂,此身实在一无是处。还望明公看在你我世交的份上,有以教我。”

    明若辰摆手道:“景恒言重了,于私自不必说,于公者……”说着附身将案上棋子尽数拨开,拿起一粒黑子缓缓放至棋盘“天元”位,口言:“此为官家。”又拿起四粒黑子放至四角“星”位,道:“此为军方。”再将四粒黑子放至四边“星”位,又道:“此为朝臣。”最后把白字散落在棋盘周边,停手目视谢澹道:“盘外群獠环伺,圣人既需军方御敌拱卫,又需朝臣处理政务,吾不能坐视谢氏与刘德舆决裂,徒使亲者痛仇者快,毕竟尔等只是朝争,而天下诸事不外乎平衡二字,朝局还是平稳为上,而今之计,景恒应先请辞光禄大夫一职,以去刘德舆之怒。”

    言罢明若辰又沉吟片刻道:“汝可知官家与谁最为亲近?”

    谢澹愣了一愣,忙道:“自是明公。”

    明若辰摇头微笑道:“汝却不知,官家自幼尊吾为师,只是敬吾、惧吾,却实谈不上和吾亲近。”

    “莫非是少府内侍?”谢澹又问。

    “近则近矣,上下森严,如同家奴。”明若辰又否道。

    “如此实在不知。”谢澹有些头疼。

    “景恒素来聪慧,难道想不到吗?”明若辰淡淡道。

    谢澹脑中急转,顷刻间恍然,半转身指指门外,以目询之。

    明若辰微笑着手抚长髯,点头道:“姚远山为人诙谐,善讲笑话,官家极喜,常唤之为伴,此事方才吾已帮汝安排好,待汝卸职后,姚远山自会请官家为谢家转圜。其后,朝中会下旨招汝为散骑常侍,虽无甚实权,却可朝夕伴君左右,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谢澹闻言长身而起,颤颤乎口不能言,一揖到地。

    明若辰略偏了偏身子,受了这一礼,叮嘱道:“如此景恒自去,勿忘答谢远山即可。”

    谢澹颤声应是,转身而去。

    目视谢澹背影消失在墙外,明若辰端起茶碗,对不知何时立于他身后一男一女道:“此事极为蹊跷,锋儿已开始缉查,然吾仍忧事态诡异多变,汝二人即刻起全力助之。”

    “诺。”二人同时应声,退出屋外,顷刻间消失不见。

    明若辰负手而立,眉头轻锁,以低不可闻之声叹道:“内忧外患,天下将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