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东河村小学处在整个村子的中心位置，与村委会仅仅一路之隔，校园南北长、东西宽，是个标准的长方形布局。两米多高的校墙是就地利用黏土夯起来的，虽然厚重结实，但看起来实在平淡无奇，毫无美感，不过用砖头和混凝修建的校门却还是有模有样的，四米高的门头上面并未写上校训什么的，只是利用砖头的突起做了一个简单的几何造型，显得既大气又简洁。和校门同一侧的校墙得到了额外的照顾，表面先是用水泥抹平，然后再用白色涂料将整面墙刷的雪白，并且墙头上用红砖戴了一顶八字帽，看起来很是整齐和漂亮。白墙上每隔四五米写着一个标准的宋体大红字，明确了教育的方向和目标，学校禁止学生在上面乱涂乱画，并进行定期翻新，长期以来它都是东河村小学一张重要的名片。

    进入校园后是一条宽敞的主马路，顺着它走到头就是升旗广场，路的两边排列着修剪整齐的垂柳，它们高约六七米，树干直径大多十五公分左右，当然，不仅是这一条路，学校里几乎所有的马路两边都是这样的布局。其实在五六年前，东河村小学里到处都是高十几米，甚至几十米的大白杨，夏天浓密的枝叶将学校笼罩在树荫下，就像在外面的防护林里一样，那时春天的飞絮、秋天的落叶，都是很多人难忘的回忆，后来校长决定把这些大家伙换成娥娜多姿的柳树时，当时在心里反对的人不在少数。如今学校的面貌已经大不相同了，随着不断的建设，一排排红砖金瓦、整齐端庄的教室占据了校园的大部分面积，虽然它们前后的路面依然还是裸露的土皮地，但上面却被收拾的平整且干净，让人感到非常的舒服、有趣。

    这天早上，骁武因出门前给家里养的兔子喂食而耽误了上学时间，这还是过去几年里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自从小兔子出生后，骁武每天都会早起半个小时，迎着刚露出天际的晨光，去田间地头割那些还带着露水的青草，看着它们一个个被自己逐渐养的肥肥胖胖的，他的心里开心极了。今天早晨骁武在将割来的草放入兔舍后，便蹲在跟前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现在刚出窝不久的小兔子们已经可以像它们爸爸妈妈一样叼起草叶，在旁边有模有样的大快朵颐了，小家伙们在吃饱喝足后立刻露出了顽皮的天性，开始一个追着一个在里面飞快地奔跑了起来。骁武在一旁由于沉浸的太深，竟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被秦玉发现后叫醒时，才知道现在已经是上课时间了，骁武急得在自己的脑袋上拍了几下，拎起书包飞快地向学校跑了去。

    在气喘吁吁的进到校园的时候由于正是上课时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骁武左右观望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到教室的后门处，想悄悄地趁老师不注意快速溜进去。但不巧的是，今天的后门不知被谁给锁上了，骁武在试着推了几下后，只好硬着头皮乖乖的朝前门走去了，他知道这会儿上课的正是赵正义，迟到肯定少不了挨一顿揍，更头疼的是还晚了这么多。走到门口后骁武轻轻的打了声报告，便缓缓地低下了头准备接受赵正义的惩罚，但奇怪的是他在那儿整整等了五分钟，却未收到任何指示，并且发现这时教室里所有的人也都悄悄的低着头，没有半点声响。而在讲台上的赵正义此时则正红着脸和脖子，眼中带着尚未平息的怒火，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教案，但估计他此刻的心思肯定不在上面，而是被暴躁的情绪带着还在半空中飘荡呢。同时，骁武还发现贾芳、贾刚姐弟俩这时正捧着书被罚站在教室后面，从二人脸上尚未风干的眼泪和带动着整个身体颤动的近乎无声的抽泣可以清楚的知道，他们刚刚肯定又被赵正义狠狠地揍了一顿。骁武心中正迷惑不解时，赵正义突然声音很低的说道：“进去。”骁武被这意外的指令给弄糊涂了，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看了过去。

    “听不懂吗？”赵正义又再次说道，同时明显地提高了音调，中间还夹杂着不耐烦的味道，骁武因一路跑来，脸上此刻仍挂着不少汗珠，只见他愣了两秒，接着赶紧用袖子在上面擦了一下，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又过了几分钟，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的赵正义开始讲课了，大家也从这压抑的近乎窒息的气氛中逃脱了出来，全都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现在讲的是词语组合，这本来在上节课就已经学过了，此时赵正义只是带着大家再重新温习一下，他读一遍，学生跟着齐声连读三遍，一是为了加深记忆，二是练习准确发音，第一点自然是有效的，但第二点却根本无法达到预期目的。骁武此时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他一边假装跟读，一边用手肘碰了一下旁边的王国平，悄声的问道：“贾芳、贾刚今天为什么又被罚了？”

    国平怕被赵正义看到偷偷聊天，便没有理睬骁武，而是继续认真的跟着朗读，但骁武不依不饶，又碰了一下他。

    “因为他俩抄袭别人作业，还死不承认。”国平低着头快速说完后，又提高了嗓门跟着读了起来。

    骁武的大脑此时开始嗡嗡作响，一种由愤怒、焦急、压迫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像火山中的熔浆在压力的作用下即将喷涌而出，但又由于气体的释放而慢慢回落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当赵正义带着大家读到“诚实”这个词时，他正好顺着过道走到了贾芳、贾刚面前，待大家跟读三遍后，赵正义轻蔑地瞧着他俩说：“你们把这个词再重新读一遍。”贾芳和贾刚低着头读了一遍，但由于紧张导致两人的发音很不整齐。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二人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它的意思就是说：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能撒谎。”赵正义停顿了一下，用他那两颗大眼珠子左右来回把贾芳和贾刚扫视了几遍，然后又呵呵呵的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讲实话就要受到惩罚，今天你们两个回去后把这个词抄两页，明天交给我。”赵正义说完后，一种把事情圆满解决的轻松、满足之感充盈在了那个像大圆盘一样的脸上。之后，他将教案重新翻看了一下，然后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从两人前面走了过去，准备带着大家继续朗读。但就在这时，骁武从远处嚯的一下站了起来：“赵老师，他们俩没有撒谎。”

    虽然早上的课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赵正义也带着大家读了十几分钟的词语，但其实他仍没有完全从早上收拾贾芳、贾刚时的愤怒情绪中抽身出来。今天上午是他近段时间以来发火最厉害的一次，因为就在刚才，无论他是用耳光扇还是用脚踢，甚至拿出不常用的竹条猛抽，姐弟俩就是不承认它们抄袭了别人的作业。其实在那一刻，事实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样的倔强与以往被习惯性收拾的二人所形成的巨大反差，对赵正义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法被接受的严重冒犯。也正因为如此，此刻骁武的一句话，便将本来已经逐渐变的缓和、轻松的氛围又再一次推向了另一个更加紧张的高点，瞬间大家都变的屏气凝神、悄无声息了。

    贾芳和贾刚是一对双胞胎姐弟，两人很好的遗传了父母的优点，又大又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平滑的额头、尖尖的鼻子和圆润的下巴，长的非常俏丽可爱，但天生胆小的性格和与同龄人相比更加娇小的身体，让他们从进入校园的第一天起就常常受到同学们的欺负。在赵正义带这个班之前，贾家姐弟的爸爸贾谊伟就几次为了儿子和女儿被学生欺负的事情到学校找当时的班主任李咏禄进行反映，李老师虽然已年近退休，但却是一个热爱教学、心肠火热的优秀教师，他尽管因为体力和精力不足，很难做到事事周全，不过对于班里打架斗殴、欺压弱小的情况李咏禄却非常重视，对揪出的欺凌者一般都会毫不留情的进行严惩。但是，自从赵正义来了之后情况就变的大不一样了，当然，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在他的眼里学生的学习成绩只是自己往上爬的工具，哪些对自己有利，哪些拖了后腿，他每天都会在心中一遍遍的进行审视。而贾芳和贾刚的成绩本来就属于中下水平，再加上自从赵正义当了班主任后对班里的欺凌现象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使得原先的三个小霸王袁建国、赵宝玉和黄成龙就更加放纵的欺负起了贾家姐弟，这样两人本就薄弱的学习成绩便因此又下滑了不少。为此，贾谊伟又不止一次的找赵正义反映情况，可最终的结果却适得其反，赵正义觉得贾谊伟不想着怎么提升自己孩子的学习，却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次次的来打搅自己，心中不胜其烦，再加上贾芳、贾刚成绩的下降，使得他对其更加厌恶了。而袁建国等人也渐渐摸清了赵正义的心思，并且对于他们来说坐在教室里上课本就度日如年、无聊透顶，而如今肆无忌惮的欺负贾芳、贾刚便变成了几人日常中非常有趣的消遣，当然，可怜的贾家姐弟所承受的还远不止这些，赵正义作为班主任，在学生心中是又敬又怕的存在，就连那些学习成绩突出的同学，也会因为偶尔受到他的一句赞扬或一个肯定的眼神感到受宠若惊、激动不已。而现在，当他们转身突然发现赵正义开始越来越讨厌贾家姐弟，但这两个人又是那样的毫无抵抗之力时，于是为了讨好便也加入到了欺凌的队伍中。

    天下的父母都宁愿自己受尽生活的磨难而给自己的孩子换来无忧的快乐，但最后他们却发现有些现实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根本无力抵抗。陆小羽起初听到贾芳、贾刚被欺负后的哭诉时，心中很是难过，她知道这样的遭遇对孩子来说伤害有多大，因为自己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年幼时所受到的同样的苦楚。同时，她心中也为此感到非常自责，因为陆小羽明白正是自己将胆小和懦弱的天性遗传给了孩子们，才使得他们无法保护自己。不过最让她伤心的还是贾芳和贾刚现在竟已经渐渐的学会了忍耐，因为两个人慢慢发现，将受到的委屈讲出来并没有什么用处，爸爸妈妈同样不能给予他们多少帮助。

    在被这样的痛苦折磨了很长时间后，陆小羽终于在前一天晚上鼓足勇气来到了骁武家中，因为在过去贾芳和贾刚的话语里，她知道骁武是班里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同学中，极少不去欺负她孩子中的一个。正巧那天晚上张浩因生意上应酬的事情还未回来，秦玉在家中温柔的接待了这个既腼腆、害羞又惴惴不安的女人。她先请陆小羽坐下，然后沏了茶，上了水果，态度热情而友善，但这样反而让陆小羽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不过，秦玉温和、友好的态度也确实给她增添了不少勇气和希望。

    “不知道今天说这事儿，会不会打扰到你和张浩还有骁武。”陆小羽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秦玉。

    秦玉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我那两个孩子真是不争气，原来学习就不太好，没想到最近几个月成绩跌的更厉害了，而我和贾谊伟又都没识下几个字，真是急的要命，天天给他们说好好学习，可一点用都没有，想着就这样吧，但又觉得还这么小…”

    陆小羽说到这里微微的有些哽咽了，同时眼圈里也泛出了一丝泪花，但她很快停顿了一下，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竟使得连坐在对面的秦玉都没有察觉出来。她尴尬的笑了一下，接着细声地说：“能不能让两个孩子跟着骁武在晚上一起写写作业，在学习上带一下？您放心，不会每天晚上都来的，只有在他们实在做不出来的时候才过来，而且也不会太久的，我和贾谊伟一定会好好督促他们尽快把学习成绩抓上来。”陆小羽怕秦玉为难，急的一口气将这些心里早就准备好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其实，在她刚刚突然到访的那一刻，秦玉就大概猜到了来意，因为之前已经在骁武口中了解到过贾家姐弟的情况。听完陆小羽的话，她的脸上未露半点犹豫，只是微笑着说：“没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的，骁武一个人写作业也经常会因枯燥、无趣而分神，几个人在一起应该会好很多，不过这事我得先问一下骁武。”但是秦玉没有立刻转身，在看到陆小羽脸上闪过的一丝担忧后她又紧跟着说：“但我觉得他会同意的，你也知道，骁武这孩子太喜欢热闹了。”之后，就在她准备往骁武的书房走去时却见骁武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原来在陆小羽和秦玉说话时，他正好走到了客厅门口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陆阿姨，你让贾芳、贾刚过来吧，今天就来，就像妈妈说的，我真觉得一个人写作业实在太无聊了。”骁武愉快的说道。

    此时的陆小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了，只见她话还没有说出口，两行泪珠就如决堤一般滚落了下来，接着她迅速地用袖子将其擦干，然后带着略微泛红的面孔说：“谢谢、谢谢。”之后又马上后退了两步，向秦玉和骁武深深的鞠了一躬，便转身半跑着回家去了。

    当晚，贾芳和贾刚换上了新买的衣服，背着书包来到了骁武家中。虽然为了帮助贾家姐弟自主完成所有的作业，骁武比平时多花了半多个小时，使得身体有一点疲惫，但有时助人为乐的快乐也会让人感觉是非常值得的。

    现在，大家心中都非常惊诧，骁武怎么敢招惹此时的赵正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在静静的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的降临。而贾芳、贾刚则先是在心中感激了骁武的仗义直言，但很快就被怕激怒赵正义而再次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的恐惧所统治，两人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赵正义看了一眼激动的骁武，转身缓缓走上了讲台，并将教案砰的一下扔在了讲桌上。“你说他们没撒谎，好啊，说来听听，你怎么证明。”赵正义说话时声音压的很稳，声调也高低适中，但大家都清晰的听见了那背后燃烧着的熊熊火焰。

    骁武认真的将昨天晚上陆小羽来家里请求他帮助贾芳、贾刚学习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未等赵正义开口，又重点把三人怎么一起完成作业时的经过尽量详细地讲了一番，以说明他们并非抄袭，至于确实不会做的题目，也是在自己讲解明白后贾芳、贾刚独立完成的。最后，骁武带着恳求的语气说：“赵老师，您不也经常说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嘛。”不过伴随着的目光却更像是对霸道和偏见的抗议。

    “当然，你说的没错，贾芳、贾刚回到座位上去。”赵正义直直的盯着骁武的眼睛停了几秒后说道。

    “哦，还忘了问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迟到了，是因为昨晚上帮助他们帮的太晚了吗？”

    骁武一听赵正义的话，知道他要将枪口转向自己了，心里紧绷的弦反倒松了下来，因为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是，昨晚睡的并不晚，迟到跟写作业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起晚了。”

    “那你现在睡醒了没？”未等骁武回答，赵正义又接着说：“我看还没有醒，拿着课本到后面站着去，中午放学前不准回到座位上。”最后的这句话，他终于吼了出来。

    待到放学时，骁武的腿和脚已经发麻的不能动了，不过此刻的他心里却非常痛快。

    经过这件事后，赵正义依然不改狭隘、偏激的本色，对贾芳和贾刚的态度没有发生丝毫改变。一次，在上课前，袁建国等三人又故意使坏，将一个装了不少墨水的气球放到了贾芳的书桌里，而在紧挨的另一头则放置了一根尖锐的别针，贾芳对此毫不知情，等她坐到座位上像往常一样伸手准备掏出书本时，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从里面炸了出来，新买的粉红色上衣一大半都被染黑了，墨汁甚至喷到了她的脸上。面对着教室里一双双吃惊的眼睛，袁建国、赵宝玉和黄成龙三人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笑声，他们前仰后合的难以自已，甚至都拍起了桌子，而其他人也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全都跟着大笑了起来。作为受害者的贾芳此时则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任由墨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流，在一旁的弟弟的贾刚见此也只是转过身来对着三人说了句“你们干什么呀。”便不了了之了。正在这时上课的铃声刚好响了，赵正义很快走了进来，在大家都敬完礼坐下后，只有贾芳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赵正义抬起眼皮瞟了一下，轻蔑地笑了笑，然后严厉的呵斥到：“你站着干什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