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多么豪壮威武，它代表了一种无畏无惧、自信豪迈的气魄和勇于追求远大抱负的理想主义情怀。然而，在现实中巨大的艰难、坎坷却需要血肉之躯一步步的去攀登和跨越，其中不乏急湍飞瀑、悬崖绝壁。

    这几日，许高远在唐遥的照顾下，开始慢慢从痛苦与绝望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不过，虽然他此时已不再为失去的一切而悲伤难过了，但是却又掉头深深的沉浸到了对过去的回忆之中。许高远反复不断地回想着年轻时经历的风风雨雨，那些曾经一个个由他亲手创造的奇迹，通过一遍遍回顾这些成功案例，又反过来给他带来了新的启发，帮他重新树立了坚强的信心。是的，在一段回忆行将结束时，他立刻变得活跃了很多，甚至看起来都有些容光焕发了，他告诉自己：“所有这些，在未来依然可以实现。”但愿，这不是抛开现实后的一种幻想。

    三天后，法院的判决下来了，许高远对土地中标后未在规定时间内交易承担全部责任，违约金按照之前协议约定占成交总额的百分之二十。并且就在同一天，向许高远借贷的银行和生意上的朋友联名在法院向他提起了诉讼，要求提前偿还债务，鉴于许高远目前的情况，法院同样判决诉讼成功，如此巨大的转变实在让人始料不及，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之后的选择就变的非常简单了，因为除了对公司进行破产清算外，已无第二条路可走。诺大的一家企业转眼便垮了下来，公司的办公大楼、设备设施、车辆、厂房，甚至连它的商标品牌，一样都留不下来。但是，在这一天最让一家人难过的却是，他们那幢极具特色、精美绝伦的小别墅竟也成了拍卖品被夺走了，在搬家的时候，许婧终于再也忍受不住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内心的悲伤，失声哭了出来。但更可悲的是，在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外面的参观者就如同洪流一般冲了进来，这些人一个个带着让人厌恶的傻笑和轻浮，在院中不仅横冲直撞踩坏了花圃和草地，更有甚者竟朝着池塘里的鱼儿吐起了口水。而在进到房间里后，他们更是肆无忌惮的对屋内的家具随意乱翻乱动，其中放在客厅拐角处的钢琴成了被玩弄的首选，那些对此一窍不通的人，用他们强盗般的手指在上面胡敲乱击，接着又发出一阵阵怪异的狂笑。唐遥实在不忍眼前让人伤心的画面，转身后头也不回的拉着丈夫和女儿离开了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

    这一天在这儿发生的一切，在后来像一颗钉子一样永远地留在了许婧的记忆里。

    离开家以后，三人身上除了几件日常所穿的衣服外，便再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了，这样的落差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能够轻易适应的，许高远和妻子、女儿满心悲伤的依偎在一起，在公路边等了十多分钟后，坐上了去市里的大巴车。

    以前为了节省花在路上的时间，许婧上学时都是由家里的司机进行接送，这次虽然过去要住在城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距离市中心的一中必然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为了紧缩开支，以后许婧自然不能继续住在学校里了，而且上学时也只能靠步行，这样下来耗费的时间绝对是不会少的。

    一家人下了车后，走在一片城郊的乡村巷道中，这里以往都是外来打工者的落脚点，当然，巷子里的青壮年也一般都在城里务工，家里的老人则一边帮忙带着小孩，一边在自己家的地里种一些蔬菜和水果，之后再拉到城里去卖，以便赚一些钱来补贴家里的日常开支。里面的院子正常来说都不算小，屋子多的有七八间，少的也有三四间，都是普普通通的平房，好多人家为了增加一些额外收入，都会腾出一两间出租出去，由于价格不高，这里成了有名的打工者的聚集地。

    三人在这片格子状的巷子里走走停停的打听着，希望能找一处价格低廉、大小适宜的临时居所，由于各家为了吸引租户，都把自己门口的路面打扫的干干净净，所以这些巷子整体上看去让人觉得既朴素又舒服。很快，他们就在其中一条巷道的尽头找到一个无人居住的院子，里面有三间屋子，一间稍大，另外两间当做卧室也够用了，中间的庭院虽然方方正正的，但只有不到三十平米，不过从不算高的房檐来看，也并不太影响到屋内的采光，院中的水泥地和窗台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明显是有些日子没有人住了。三人进去的时候院门正半敞着，许高远敲了几下后，从隔壁院子里过来了一位年愈古稀的大爷，他告诉许高远一家，这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留下来的，前阵子一家人已经跟着孙子去广东生活了，而自己年岁已高，不愿离开这房前屋后熟悉的草木鸟鸣和看惯了的晨光晚霞，只想在这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静静的走完剩下的余年。以前，许高远和唐遥在见到独居老人时，心中总是充满了怜悯，并对那些不孝的子孙感到义愤填膺，但在经历了这些风风雨雨后，现在的他们已经可以平静的去理解和欣赏老人的清贫与安乐了，同时这一刻的温暖也给他们自己带去了稍许慰籍。

    许高远和大爷只简单的商量了四五分钟，一家人便住进了这座宁静、简朴的小院里，在经历了一天的纠缠和繁闹后，眼前的这个小小的庇护所让三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接着他们在略做修整后，就拿起扫把开始了卫生大扫除的工作，期间还顺带着将屋里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重新进行了摆放，以便最大限度的腾出可用空间，而此时大爷也将自己房子里暂时不用的一些东西拿了过来，希望能尽量帮助他的三个新客解决燃眉之急。三人从动手之后便再未做半刻停留，直至忙到傍晚霞光漫天时才歇了下来，此刻院里院外房前屋后，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洁如新了。新家距离市一中足足有四公里之远，而且附近也没有直达的公交线路，这对于许婧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为了每天能够按时到达学校，她不得不比别人早起半个小时，才能在上课铃声响起前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坐到座位上。而到了中午，则完全没有回家吃饭的时间了，她只能拿出早上已经准备好的午餐，在大家全都离开后，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匆匆解决。不要苛求一个孩子能够去从容的面对，毕竟这样的人生转折，就算放在全世界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有机会去体验。下午放学后的那一个小时，对于许婧来说是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刻，她可以暂时逃离那个由异样的目光组成的包围圈，没有同情、嫉妒和幸灾乐祸的空气，可以轻松的感受秋风吹拂的爽快，可以享受夕阳的余晖和鸟儿欢乐的鸣叫，即使其中不断夹杂着车水马龙的吵杂声，但它依然充满了自由的感觉。不过对于不常参加体育锻炼的许婧来说，走完这段路回到家里时，腿脚早已是疲惫不堪了。

    许高远和唐遥非常清楚女儿所承受的一切，这当然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但是现在却暂时没有太多时间为此去忧虑和难过，因为两人知道目前最紧迫的是下一顿饭是否还能吃到，下个月是否还可以继续在这里栖身，生存下去成了许高远和唐遥现在不得不唯一关注的事情。不过，所有的这些都是暂时的，对于从小就经历过贫苦生活的二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似曾相识，而是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永难磨灭，他们不但没有对自己的处境惊慌失措，反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唐遥很快在家连锁超市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如果她再耐心一些，肯定可以寻到一个更好的机会，但目前的情况不允许她有半点犹豫，只能在情况好转一些后再做打算，而许高远也在积极整理以往客户和合作伙伴的清单目录，准备制定详细的计划重新开始。就在一家人意志坚定、信心满满的从谷底开始往上爬的时候，被她们抛在身后的那团乌云此时再次遮盖了过来。

    此刻，当他们在这个租来的农家小院，为新的生活重新拼搏和定位时，拍卖工作也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只不过不堪回首刚刚过去的一切，再加上迫在敏捷的生活压力，让许高远和唐遥暂时有意的回避了同步进行的资产拍卖和赔付事宜。但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这次拍卖虽然受到此次事件的影响，再加上一些竞拍者趁火打劫，很多东西的价格都被压低了不少，但它们汇总以后依然是一笔不小的金额。拍卖所得按照法院的判决，先是给政府支付了违约金，然后又付清了银行贷款，至此所有的资金便全部被瓜分完毕了，而那些可怜的被遗忘的众多小借款人，眼睛望穿了也没分到一分钱，于是乎他们在失望之余略做思考后迅速调转枪口，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浩浩荡荡的来到了许高远的新家。这件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在许婧当天下午放学回来后，看到眼前的情形时才知道的，那时小小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屋里更是被堵的水泄不通，惊慌失措的她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心已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接着在从巨大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后，她迅速使出浑身解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艰难的挤了进去。此时，透过仍挡在前面的肩膀，许婧看到爸爸正在用那明显颤抖的身体将妈妈挡在后面的墙角里，两人脸上此刻满是细小的汗珠，嘴角也在微微发白，看上去早已是筋疲力尽了。可以想象的到，面对着现在仍在无休止的谩骂和侮辱，他们曾竭力做出了解释和承诺，但这根本无济于事，终于在一次次的努力后渐渐的彻底放弃了希望，然后开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接受这所有的非难。许婧看着两个如此陌生的面孔，忍不住调头冲出人群，跑到小院侧面的玉米地里抱头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