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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谦卑

    作为杀戮机器的我,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叫心动……——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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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约五年,6月29日夜,月色猩红,像死去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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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牙舞爪的影子似乎随着我坐下而安定,终于在昏暗的灯光里留下了全貌。

    光里的影,清澈,分明,规规矩矩,像是死去的躯壳,在那如熄灭的太阳般的吊灯的哀光里一动不动地偃卧。

    “当你凝视深渊的……”

    “我没有那个必要了,‘深渊’也一样。”我打断了他。我不喜欢他想个老头子一样念叨来念叨去,虽然他确实已经不年轻了。

    我准备走了。

    见我起身,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了,继续摆弄那副像是不久前才揭下来的人皮。

    “你也一样。”我笑道。

    “你说,”见他没有抬头,我继续自说自话,“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你我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依然笑着,偏过头来,凝望着我的脚下:“你的影子里会有答案的。”

    营帐的吊灯吊得很矮,影子斜斜的被扯得老长。

    颔首,偃视,回首,目光追出去。

    长长的阴影一直延伸进外面无际的夜景。

    黑暗。

    是早就融为一体了吗?

    还是从我站起来开始……

    “你见过她吗?”我直盯住他的眼睛。

    他只是笑,笑得苦涩。

    “告诉我。”

    “什么?”他缓缓抬头。

    “真相。”我坚决地说道。

    “你希望听到怎样的真相?”

    他眼里有光在闪。

    是啊,现实就是事实,事实却并非真相——在必要时,事实被适当地解释为相应的真相……

    “真正的。”

    “都是真的。”他语气里带着敷衍。

    “你看见的。”我说。

    他是旁观者,我确信。这意味着“客观”。

    他忽然看向我,慵懒的目光霎时变得无比锐利,随即又黯淡下去,恢复回平淡,他又开始擦落灰的灯罩。

    我淹溺在那一瞬的震悚里。

    “她爱你。”

    他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

    我瞬间崩溃了,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大概是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他叹了口气。

    “有什么用呢?她不爱自己……”

    我就那样直直地跪在地上,悲伤在眼角汇成溪流,溪流倒映着他满脸的惋惜。

    “你也一样啊……”

    他擦好灯罩了,将抹布丢进水盆里,溅起的污水落在帐内的野地,作一个个深色的渍迹。

    摇摇头,他打开了灯,被阳光填过的房间又被昏黄的空气堵满,到处都是虚无的充实,空无一物,却让我几乎窒息。

    “你们这些个小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让人省心啊……”

    我猛地扯下一片指甲,从厄难中清醒。

    他眼中闪烁着长者的慈悲的光芒。

    风将营帐吹得呼呼作响。

    又扯下一片指甲,终于叫醒了麻木的膝盖和嘴唇,沙哑的声音撞开了干涩的喉咙:“她在哪?”

    “山顶的断崖,那会是地狱的地狱。”他说着古怪的话。

    但我听得懂。

    我拄着膝盖起身,摇摇晃晃撞出门去。

    “‘大业’呢?”

    双脚陡然一滞。

    “见鬼去吧。”

    我听见他“噗嗤”笑出了声。

    痛痒的指尖有些发麻,我颔首,看着鲜血滴进灰黄的土地,成就黯然的红黑。

    地狱该是这样的颜色吗?

    不知道。

    乌鸦引渡幽冥,那个人说过。

    这样算是自爱吗?

    回头再想吧。

    “一路顺风。”

    我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来承接他的祝福。

    赎罪的那天会来的。

    但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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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浸在情绪里的我没有在意,他出言送行时拖沓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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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里熏得很香,我艰难地分辨着她的气味。

    这里有很多人的味道,有污秽的,有下流的,有阴险的,有纠结的。暗潮在寂静中翻涌。

    陷阱。

    危险。

    这是混杂的空气里最分明的两种味道。

    但热切熄灭了恐惧与理性。

    吱——

    门开了。她走进来,黑色包臀裙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线,很难想象那是她的军装。

    门外影绰。

    向前进了半步,又退了两步,我将本欲从身侧举到身前的双手摆回负后的姿势,冲她礼貌地笑笑。

    灰蓝中有阳光一闪而过,之后又遍布阴霾。

    她避开我直视的目光,颔首,将几缕碎发挽到耳后,丹唇轻启:“好久不见啊,殇……”

    她轻咬着下唇,如受伤小兽般委屈的、可怜的目光照过来,瞬间撕破了我一切的伪装。

    我叫着她的名字,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她却只是退了半步,垂首,将头甩了甩。

    “你……过得还好吗?”我关切地问着,抬起的手不知该放下还是该怎样,木讷地悬在空中,离她只有不足一步之遥。

    真正的接触却遥遥无期。

    两个世界吗……

    我不该妄想着玷污你的。

    她忽然抬起一只手掩住面目,将头抬起来。

    我心下重新燃起希望。也许,也许……

    手自然地滑下。

    我瞪大了眼睛。

    笑。

    她笑得戏谑,笑得痴癫,弯下腰,双肩剧烈地颤动,头发随着大幅度的动作而狂舞,娇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我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

    “爱丽格恩,我”

    她卷起了衣裙。

    我惊慌地遮住眼睛。

    她放荡的笑声萦绕在我耳边,从恣肆到呜咽……

    “看啊,看啊!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喜欢我吗……”

    “我……我……”

    “哈。哈哈哈……你在想什么?爱情吗?你是小孩子吗?!你还在幻想那种东西吗?”

    “我……没”

    “那你抱我啊!”她几乎是将这句话吼出来的,嘶哑的声音让人揪心。

    我再次张开双臂,向前走去。

    扑了个空。

    她退后半步,放下裙摆,用嫌恶的眼光看向我,撇了撇嘴,不屑地开口:“真恶心,你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亚人,禽兽而已。”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她依旧在笑:“真幼稚啊……小孩都会撒谎,你却把区区一个微笑当爱情。你不过是流亡的暴徒,我却身居高位,你以为小说里为爱情舍弃一切的俗套剧情会发生在现实中吗?”

    我懂她,但我始终不敢面对她,而今天,当面,她在我这里什么都藏不住,深藏眼中的惋惜,不舍,从心灵的窗户总能窥见心中的一隅,哪怕只有赘余的尘埃。

    毫无疑问,她站在胜者的位置,以败者的姿态——自我哀求——刻意将哀求伪装成炫耀。

    我坚定的看向她:“要杀我的话,就现在吧。我已经舍弃一切了,今日,我没有留后路——也许我就是这样幼稚又俗套的人吧。”

    她目光闪烁,有委屈,有心痛。我的言辞击碎了她积蓄已久的决绝。

    她是怎么过来的?

    为了什么?

    想要怎样?

    以后会怎样——有没有以后呢?

    这一刻忽然清晰起来。

    “没关系,我陪你。”我笑了笑。

    她含泪摇了摇头,迈动修长的腿走上前来。

    一手揽住我的脖子,她将另一只手悄悄伸向腰间。

    手枪是否是特制的我不知道,但她的拔枪术快且准,这个距离,即便我推开她也躲不开。

    罢了,死在她手里,挺好的。

    “如果这群人是亲朋……”她笑得那样凄凉,“如果这里是我们婚礼的现场……就好了……”

    我感觉到,她的唇,覆在我的唇上。

    哭着,她的手从身侧迅速抽出。

    我闭上眼睛。

    枪响。

    我闻到智人的恶劣血液的味道。

    我听见她的脚轻踩一处,地板坠落下去。

    唇分。

    睁眼。

    有光传过来,那是上面。

    还有黑洞洞的枪口。

    不需要有人跳下来,上面射下来的子弹足够致命了。

    我急忙转身,将她盖到下面,将我自己翻转上去。

    那一刻,她水吟吟的眸里似有一丝错愕,隐去错愕的眸又重新涂上忧郁。

    枪林弹雨。

    血肉横飞。

    我听见她的声音。

    “我一生侍奉过那么多男人,却未有一次为你解衣。”

    这时真的好羡慕堕欲,他的肉翅是那样坚实的屏障……

    可我,除了并不粗壮的双臂与并不宽广的脊背,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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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手被打烂,肩膀血肉模糊,耳朵被打飞了半只,我绷紧肌肉支持着被穿甲弹贯穿胫骨和股骨的腿逃了数百米,直到乌鸦们到来。

    只要不死,就可以恢复,对亚人来说,这只不过是小伤。

    爱丽格恩……未经二次进化,定义上讲只是夏人……

    她躺在我的怀里,奄奄一息。

    乌鸦们挡得很严实,空中浮着的“黑色平台”,周围凌乱却又有序的拱卫,如平台上刮起的旋风,偶尔将猩红的惨象筛进更惨淡的离别来。

    我感到她的柔荑抚过我遍覆鲜血的脸,那样无力。

    “殇……”

    我低头,看向她,小心不让脸上的血滴到她身上。

    “你知道吗……枪里两发子弹,本是留给你我的……”她灰蓝色的眼里有血泪涌出,“我是不是很自私……”

    “不”

    我想说什么,但她的手轻轻覆住了我的唇。

    “我……不是冷……漠和傲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爱丽格恩……你别说了……”

    “我这样子……上不去天堂的吧……如果你能去……替我看看……如果你也不能……咳咳……那就……和我一起……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来生咳……我们……在一起……好吗……”

    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连声答应。

    穿孔的肺腔鼓出绝望的空气,终于在喉口化作凄凉的嘶喊。

    她的心跳已经停止,瞳孔也已涣散,在那句话说完的瞬间。

    没有生死离别。

    只留下再见的誓言,还没等来我的答案。

    遗憾从黯然的眼里溢出,随血泪抹在我肩头。

    我吻了吻她脸颊上的泪。

    “不会太久的,我会引导这个疯狂的世界走向终结,然后去地狱陪你。”

    我不知他们为何称我为魔,不过现在的我确乎是入魔了。

    我要杀了他们。

    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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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当初,我们都勇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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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无月之夜晚,天空忽然从往日的黯淡里洗脱,苍紫中渗出一抹澄蓝。仿佛那蒙尘的美眸淌出的泪,斜斜地挂在天隅。

    那是个无为之夜。我之后什么也没做,偃卧楼顶的一角,蜷着落遍全身的乌羽。我强迫自己,在十几年未曾夜眠之后,初次也夜里入睡。我醒来很多次,却不是因为不适应,而是因为噩梦。辗转反侧,终于为自己欺来一个美梦,一觉到天明。

    梦里,末日不曾来临,我勇敢示爱,也终于等来了她羞涩的回应——很不成熟,但确实美好。所以夜寐,我只不过幼稚地不想让这成为“白日梦”罢了。

    我在末日前失掉了一半的自己,而今终于连另一半也失掉了。我还剩下什么?我还能失去什么……

    生命吗?

    可是一个完全失去自己的人,真的拥有生命吗?

    我还活着吗?

    那个寂寞的夜,最后一个亚人死了,终于退化成一团勉强联合的细胞,失去了生命。

    晨曦照亮我一夜间由黑转白的头发。

    可笑。

    人类真是没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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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百何花海的余芳,

    攀比着谁更浪荡;

    月光无从照亮,

    自卑为自大摹状。

    谁愿作恶棍的玩具?

    谁愿作恶魔的新娘?

    玉中常有败絮藏,

    痴情无以求天长,

    弹指一收场,

    性情却埋葬;

    月象薄凉,

    自是天下无殇。

    ——

    屈膝不值得嘉奖,

    隐忍不应该颂扬,

    胜者的惨败,

    跌落的尘埃,

    主神的幼稚,

    让悲剧与悲剧一模样;

    卑躬与卧薪,

    许是一样的下场。

    ——

    因果枝下,

    草木莽莽,

    缘起缘灭一颗糖,

    夜谭天方。

    ——

    无咎者消亡,

    戴罪者轻伤,

    渡人已渡不来成长,

    渡己又渡不尽迷茫。

    人间喜乐却琳琅,

    触景断人肠。

    ——

    孽眼垂泪,

    倦厄依墙,

    歌伊所爱之清曲,

    诵伊所爱之华章,

    梦里同游堤克斯江,

    愿你来世莫沾伤。

    身侧无我亦无妨。

    ——

    幻时无悔醒时怅,

    花海的原点,

    洛厄丝在灰烬中滋长。

    ——《骸骨圣典·灵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