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剥离
风信子到我这边情况大有好转，开始逆反着时令抽出新芽，褪了旧叶旧花。
玫瑰却相反。说来奇怪，一株玫瑰，竟开了两朵不同色的花，那黄色的像是知道自己开得不是地方，刚开不久便凋谢了，只有花瓣半入尘土。少了这黄玫陪着，剩下一朵粉红的也开得垂头丧气。
两朵玫瑰花是同时开的，一起朝着罕见的红月。
那天我睡得蛮晚，有幸欣赏到这玫瑰似昙花开落的奇景。
两朵不是红色的玫瑰被月光染上赤红的热烈。
那是6月29日，月色殷红，像血，像熄灭的烛，一个感知不出冷暖的夜。
——————————
6月30日，昼里云深，雾霭不散，夜净。
——————————
睡得晚自然也起得晚，何况没有太阳叫我起床，舒舒服服地睡个自然醒，紧闭的卧室门能将风波拦在门外，不会有分毫入梦。
可一旦醒来，世界也就从六感侵入头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玄皇死了。
这是端着早餐盘子的臭老爹过来与我说的第一句话。
不对。
他的表情太平静了。
为什么？
因为墨羽吗？
他知道他一定会动手吗？
不对，不对。
四天前，墨羽该是受了重伤的。
就算是亚人，四天痊愈也还是匪夷所思。
他平静的神色里并没有包含擒获墨羽的喜悦或别的什么。
悲悯。
他的眉尾微微下垂。
我忽然警觉：“姐姐呢？”
他叹了口气：“唉，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我怔住了，一念闪过，两眼一黑，又想要昏过去了。
“跟上。”老爹转过来，苦笑一下。
——————
安详。
她的神色很安详。
忽略身上可怖的弹孔和已经干涸的血迹，那副安静温婉的神色，甚至不太有亡者的青白，倒像是睡着了。
可任谁都知道，她不会苏醒了。
我拄着膝盖起身，却听见身后风响。
转头，拔枪。
拔枪的手连同刚从枪袋子里拔出一半的枪又被人按了回去。
微微仰首欲看清来人，却迎上离我眼球不到五毫米的指尖。
这是把我的枪按回去的那只手。
好快。
不几乎不敢转动眼球。
余光看到他用另一只手制住了在我心中宛如战神的退役特种兵老爹。
他是拖着老爹完成那一系列迅捷又精准的动作的。
这就是神吗……
我尽可能平静下来。
“你……想要做什么？”我大着胆子问道。
“葬礼。”
“什么？”
“给她办葬礼。”
老爹在他臂弯里被勒得面色涨红，不无幽怨地问了一句：“你自己……不能办吗……”
“我做得不够好。”他松开了制着老爹的右手，移开了对准我眼睛的左手，背过身去，像是在拭泪。
“有什么好处？”老爹转转脑袋，揉揉脖子，懒懒地问。
“不会死。”
他没有转身，声音也不大，却清晰得震人心魄。
“那如果不”
那如果不帮，你会怎么样？
臭老爹应该是想这样问的。
但没说完，就已经被按在墙上了。
我除了焦急而短促地喊了声“爸”，什么都做不了。
无力。
人面对神，就是这样了。无论冷兵器还是热兵器，当我们有限的能力无法完全支配或干涉某种事物或其影响，“神”或“魔”也就出现了。
魔神就在这里。
“你不是善恶分明的吗？大叔说过的……”我妄想用大义削减魔性，甚至搬出另一尊神来牵制。
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他本人是‘圣贤’，仅此而已——他的行为，并不是。”
我实在无措了。
准备得不够充分，就算不是真神也足够让我绝望了。
老爹拍了拍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撒手，疯子。我们答应了。”
他嘴角勾起危险的弧度。
勉强能分辨出会心的喜悦。
老爹又在不自在地拗脖子，慢悠悠地开口：“别急着高兴，我们能去，你呢？”
微笑冻结在憔悴的面庞，有点滑稽。
可我笑不出来。
“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
老爹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开。
他向着离去的背影抬起右手，对着虚空曳了一下，又黯然地将手坠回身侧。
那个并不高大却有着神的伟岸的身影一下子萎靡下去，仿佛伛偻的老人。
那身影在原地躬下去，蹲下去，最后蜷缩成一团，像是受伤的猫。
“你……必须去吗？”我小心地问道。
“离她的解脱和我的解脱都只差这一步了，我必须去。”他笑了，笑得令人心碎。
“就算会死？”
“就算会死。”
“姐姐很好，你也很好，你们各自都是世人求而不得的样子，为什么……”
“渡人渡己，皆是行路。渡她一程，送我一程，只这一步——不过，可以预见的，路费不会便宜……”
“可是……”我还在犹豫。
“她很好，我也很好，行过一程，还会更好。”
他微微抬首，似乎想在挤过楼丛的夜空里寻找寥落的星河。
我不能理解，一个行事感性至此的人，此时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辉。
那光辉也只是闪烁了一下，然后便消失了。
他激动地一拍大腿，大喊一声：“我想到了！”然后疼得眉头紧皱。
……
说实话，我不太觉得他的计划能够施行。
刚才没有注意到，知道现在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面谈，才发现他的一条大腿被子弹洞穿，站立都要承受无法想象的剧痛，一条大腿被洞穿，身上大概也是大小不一、可能还未痊愈的枪伤……
“你的伤怎么办？”
“可以叫人再打一次。”
“哈？”
“既然计划中我会作为亲卫随行，那么发生一次刺杀就好了。”
我上下打量着他，狐疑道：“你信得过我？”
“她信得过，他也信得过，那我也信。”他面色无比清淡，仿佛沉淀百年的深邃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完全不像在讨论会见血的事。
“你的……人头，很值钱，很值钱……如果安排来袭击的人动了别的心思……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我严肃道。
“没关系。”
“你不怕死吗？”
“我有觉悟。”
好傻啊……
可我无法拒绝。
——————
还好，葬礼以前，万事顺遂，他的腿上被补了一枪，做过应急处理后，拖着伤腿与我一同出席。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上前，向花海里更美的花容献上枝头折下、生命力依旧旺盛的风信子。
昨日种种，弥上心头，我确实应当落泪，可眼中却是干涸。
她……解脱了。
真好……
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选择离开了呢？
是终于不再幻想，还是想做的终于做完了、想见的人终于见过了呢？
大概是这样吧。
姐姐，谢谢你的引导。
微风拂过她的眉梢，抚平了结局。
我跪下去，双手扶住她惨白却依然细腻的两腮，用额头虔诚地与她的额头相碰。
起身，回到稀疏的送葬人群——那个由屈指可数的亲友、少数的陪同以及大部分凑热闹的家伙组成的空虚的团体——几乎每行三步，便回首顾盼一次。
到他了。
他作为东洲安全署优秀警员代表出列，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他拼命控制着被洞穿了两次的腿，尽可能端正、从容地走着，脸上也像是自豪的微笑——一如一名优秀警员代表领奖时应该做的——不过他是真心的。葬礼并不是什么光辉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值得他开心——如果撇去遗憾只留下开心，这理应是他一生中第二开心的时刻了（最开心的不必多说）。这是应该他第一次当着全世界的面——哪怕这个“世界”只有不到50个“公民”——与他爱的人离得这样近。
我屏住了呼吸。
他将一簇像是用海藻包裹的栀子花——我并不清楚那额外的海藻在他心里是否有什么别的含义——我担心的事态还是发生了。
他弯下腰，轻轻把花放到她胸口——到这也没什么大的问题——然后他似乎是不可自制地……
吻了她。
倒不意外。
这之后，安全署想必有麻烦了——也许可以借再次神化“墨羽”来解脱责难，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将安全署不能保证“墨羽”级别事态的安全摆在台面上。
而他，将背负更大的威名与骂名。
行动也很快啊。
关于那一夜的消息在上层也该是传开了，相应的布置自然不会少。
低头是徐徐地，他的一吻却很仓促，轻轻地接触，触电般地迅速起身，想来他也有所预料。
不知何处响起掏枪上膛的声音的一瞬，他已离开了七八步远。
接着，子弹就到了。
我也只是掏出枪，装模作样地瞄一瞄，紧皱着眉头，装出跟不上的样子——也确实跟不上——枪口不断对准他踩过的地方，一枪不发。
他的右脚留下湿哒哒的前脚掌的血脚印。
还好，他奔到窗边飞身一跃逃了出去。
我看向一旁，老爹和一个中年男人交谈甚欢，丝毫不受枪声影响，那中年男人脸上始终挂着三分打量七分漫不经心的意味深长的笑。而“墨羽”离开后，他也暗自离开了。
凌乱的追逐的脚步声与无谓的枪声里，外面的一声巨响竟是那样突兀。
我从门口跑出去，追到“墨羽”离开的窗户下，顺着小路向前寻找，道路的尽头，拐角处，静悄悄地躺着一条连接肩膀处被炸得稀烂的手臂，还有喷溅了一地的血迹。
玫瑰却相反。说来奇怪，一株玫瑰，竟开了两朵不同色的花，那黄色的像是知道自己开得不是地方，刚开不久便凋谢了，只有花瓣半入尘土。少了这黄玫陪着，剩下一朵粉红的也开得垂头丧气。
两朵玫瑰花是同时开的，一起朝着罕见的红月。
那天我睡得蛮晚，有幸欣赏到这玫瑰似昙花开落的奇景。
两朵不是红色的玫瑰被月光染上赤红的热烈。
那是6月29日，月色殷红，像血，像熄灭的烛，一个感知不出冷暖的夜。
——————————
6月30日，昼里云深，雾霭不散，夜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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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晚自然也起得晚，何况没有太阳叫我起床，舒舒服服地睡个自然醒，紧闭的卧室门能将风波拦在门外，不会有分毫入梦。
可一旦醒来，世界也就从六感侵入头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玄皇死了。
这是端着早餐盘子的臭老爹过来与我说的第一句话。
不对。
他的表情太平静了。
为什么？
因为墨羽吗？
他知道他一定会动手吗？
不对，不对。
四天前，墨羽该是受了重伤的。
就算是亚人，四天痊愈也还是匪夷所思。
他平静的神色里并没有包含擒获墨羽的喜悦或别的什么。
悲悯。
他的眉尾微微下垂。
我忽然警觉：“姐姐呢？”
他叹了口气：“唉，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我怔住了，一念闪过，两眼一黑，又想要昏过去了。
“跟上。”老爹转过来，苦笑一下。
——————
安详。
她的神色很安详。
忽略身上可怖的弹孔和已经干涸的血迹，那副安静温婉的神色，甚至不太有亡者的青白，倒像是睡着了。
可任谁都知道，她不会苏醒了。
我拄着膝盖起身，却听见身后风响。
转头，拔枪。
拔枪的手连同刚从枪袋子里拔出一半的枪又被人按了回去。
微微仰首欲看清来人，却迎上离我眼球不到五毫米的指尖。
这是把我的枪按回去的那只手。
好快。
不几乎不敢转动眼球。
余光看到他用另一只手制住了在我心中宛如战神的退役特种兵老爹。
他是拖着老爹完成那一系列迅捷又精准的动作的。
这就是神吗……
我尽可能平静下来。
“你……想要做什么？”我大着胆子问道。
“葬礼。”
“什么？”
“给她办葬礼。”
老爹在他臂弯里被勒得面色涨红，不无幽怨地问了一句：“你自己……不能办吗……”
“我做得不够好。”他松开了制着老爹的右手，移开了对准我眼睛的左手，背过身去，像是在拭泪。
“有什么好处？”老爹转转脑袋，揉揉脖子，懒懒地问。
“不会死。”
他没有转身，声音也不大，却清晰得震人心魄。
“那如果不”
那如果不帮，你会怎么样？
臭老爹应该是想这样问的。
但没说完，就已经被按在墙上了。
我除了焦急而短促地喊了声“爸”，什么都做不了。
无力。
人面对神，就是这样了。无论冷兵器还是热兵器，当我们有限的能力无法完全支配或干涉某种事物或其影响，“神”或“魔”也就出现了。
魔神就在这里。
“你不是善恶分明的吗？大叔说过的……”我妄想用大义削减魔性，甚至搬出另一尊神来牵制。
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他本人是‘圣贤’，仅此而已——他的行为，并不是。”
我实在无措了。
准备得不够充分，就算不是真神也足够让我绝望了。
老爹拍了拍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撒手，疯子。我们答应了。”
他嘴角勾起危险的弧度。
勉强能分辨出会心的喜悦。
老爹又在不自在地拗脖子，慢悠悠地开口：“别急着高兴，我们能去，你呢？”
微笑冻结在憔悴的面庞，有点滑稽。
可我笑不出来。
“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
老爹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开。
他向着离去的背影抬起右手，对着虚空曳了一下，又黯然地将手坠回身侧。
那个并不高大却有着神的伟岸的身影一下子萎靡下去，仿佛伛偻的老人。
那身影在原地躬下去，蹲下去，最后蜷缩成一团，像是受伤的猫。
“你……必须去吗？”我小心地问道。
“离她的解脱和我的解脱都只差这一步了，我必须去。”他笑了，笑得令人心碎。
“就算会死？”
“就算会死。”
“姐姐很好，你也很好，你们各自都是世人求而不得的样子，为什么……”
“渡人渡己，皆是行路。渡她一程，送我一程，只这一步——不过，可以预见的，路费不会便宜……”
“可是……”我还在犹豫。
“她很好，我也很好，行过一程，还会更好。”
他微微抬首，似乎想在挤过楼丛的夜空里寻找寥落的星河。
我不能理解，一个行事感性至此的人，此时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辉。
那光辉也只是闪烁了一下，然后便消失了。
他激动地一拍大腿，大喊一声：“我想到了！”然后疼得眉头紧皱。
……
说实话，我不太觉得他的计划能够施行。
刚才没有注意到，知道现在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面谈，才发现他的一条大腿被子弹洞穿，站立都要承受无法想象的剧痛，一条大腿被洞穿，身上大概也是大小不一、可能还未痊愈的枪伤……
“你的伤怎么办？”
“可以叫人再打一次。”
“哈？”
“既然计划中我会作为亲卫随行，那么发生一次刺杀就好了。”
我上下打量着他，狐疑道：“你信得过我？”
“她信得过，他也信得过，那我也信。”他面色无比清淡，仿佛沉淀百年的深邃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完全不像在讨论会见血的事。
“你的……人头，很值钱，很值钱……如果安排来袭击的人动了别的心思……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我严肃道。
“没关系。”
“你不怕死吗？”
“我有觉悟。”
好傻啊……
可我无法拒绝。
——————
还好，葬礼以前，万事顺遂，他的腿上被补了一枪，做过应急处理后，拖着伤腿与我一同出席。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上前，向花海里更美的花容献上枝头折下、生命力依旧旺盛的风信子。
昨日种种，弥上心头，我确实应当落泪，可眼中却是干涸。
她……解脱了。
真好……
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选择离开了呢？
是终于不再幻想，还是想做的终于做完了、想见的人终于见过了呢？
大概是这样吧。
姐姐，谢谢你的引导。
微风拂过她的眉梢，抚平了结局。
我跪下去，双手扶住她惨白却依然细腻的两腮，用额头虔诚地与她的额头相碰。
起身，回到稀疏的送葬人群——那个由屈指可数的亲友、少数的陪同以及大部分凑热闹的家伙组成的空虚的团体——几乎每行三步，便回首顾盼一次。
到他了。
他作为东洲安全署优秀警员代表出列，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他拼命控制着被洞穿了两次的腿，尽可能端正、从容地走着，脸上也像是自豪的微笑——一如一名优秀警员代表领奖时应该做的——不过他是真心的。葬礼并不是什么光辉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值得他开心——如果撇去遗憾只留下开心，这理应是他一生中第二开心的时刻了（最开心的不必多说）。这是应该他第一次当着全世界的面——哪怕这个“世界”只有不到50个“公民”——与他爱的人离得这样近。
我屏住了呼吸。
他将一簇像是用海藻包裹的栀子花——我并不清楚那额外的海藻在他心里是否有什么别的含义——我担心的事态还是发生了。
他弯下腰，轻轻把花放到她胸口——到这也没什么大的问题——然后他似乎是不可自制地……
吻了她。
倒不意外。
这之后，安全署想必有麻烦了——也许可以借再次神化“墨羽”来解脱责难，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将安全署不能保证“墨羽”级别事态的安全摆在台面上。
而他，将背负更大的威名与骂名。
行动也很快啊。
关于那一夜的消息在上层也该是传开了，相应的布置自然不会少。
低头是徐徐地，他的一吻却很仓促，轻轻地接触，触电般地迅速起身，想来他也有所预料。
不知何处响起掏枪上膛的声音的一瞬，他已离开了七八步远。
接着，子弹就到了。
我也只是掏出枪，装模作样地瞄一瞄，紧皱着眉头，装出跟不上的样子——也确实跟不上——枪口不断对准他踩过的地方，一枪不发。
他的右脚留下湿哒哒的前脚掌的血脚印。
还好，他奔到窗边飞身一跃逃了出去。
我看向一旁，老爹和一个中年男人交谈甚欢，丝毫不受枪声影响，那中年男人脸上始终挂着三分打量七分漫不经心的意味深长的笑。而“墨羽”离开后，他也暗自离开了。
凌乱的追逐的脚步声与无谓的枪声里，外面的一声巨响竟是那样突兀。
我从门口跑出去，追到“墨羽”离开的窗户下，顺着小路向前寻找，道路的尽头，拐角处，静悄悄地躺着一条连接肩膀处被炸得稀烂的手臂，还有喷溅了一地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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