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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 圣典

    一开始,只是一个护士上传了一段视频,给广大网民科普一下什么叫“schizophrenia”,有什么表征——直到看到第二个视频中群鸦飞舞,看到那道身影消失后粘满指印的破碎的镜子,才终于明白那个情感表达病态的、认知障碍的佝偻身影,蕴含着多大的能量,也是我第一次明白,那尊杀神的内心有多么脆弱,有多么寂寞。

    那两条视频对公众封藏后,我每天都会在内部资料库重新看一遍。每一次都想哭,仔细推究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也最终哭不出来。只有一种抑郁积压在心底,让我也百感交集。

    如何抱着镜子痛哭,如何伴着幻想沉沦,我曾不敢去想,也无从去想。

    眼见的,一家据说因模仿暗刑“圣堂”违反人道主义精神而被封停调查的疯人院。

    消息封锁,中洲混乱,天下如斯。中洲的游行和暴动我管不到,东洲依旧平和得像个骗局。

    我迫切地渴求真相。那个早已覆灭的组织和它背后的一切,都令我无比好奇,甚至于毫无理由地确信它背后有些什么关乎秩序存亡的大秘密。

    ——————

    新约五年,8月20日,燥暑。

    不知为什么,比起乍到,这里荒芜了不止一星半点。明明最近并无大的战事,整个703区却死气沉沉,仿佛被什么不可抗的威压镇住。灰暗的混凝土墙,破损的沙袋,绿得发黑的营帐,暗黄的裸土……一切都是将死的模样,连同天上那颗在重云后隐隐流光的太阳,阴沉而压抑,像是上帝的坟墓。

    闷热,焦虑。我稍微扯了扯衣领,自行忽略一些营帐里投来的惊艳或期待的眼神。

    经历太多剧变,我不可遏制地迅速成熟了,或许也多出了几分不同于青涩或清纯的韵味。见过女神的陨落和男神的崩溃,我依旧艳羡,却不再执着地追求极尽完善的强大和美丽。我是谁?我想成为谁?我想为什么死去、怎样死去、以什么姿态与身份死去?我开始思考这些一生的课题,仅存的幻想是与他重逢,见证神的落幕,或可供参考。

    想入非非,脚步却不停。渐行渐远,有意无意,还是走向目的——那个旧日半敞着、而今垂着厚厚帘门的军帐。

    “大叔——大叔——”

    我掀开帘门进去,发现他正以慵懒至极以至于近乎颓废的姿态坐着,脊背微驼,头垂得很低,书放在腿上,左手把着书,右肘拄在床上,俨然一副“社会废人”的姿态了。

    许是酒气很重,这次没有闻到血腥。

    “大叔!”

    他一副贱兮兮的爱搭不理的样子,听见我第二次喊他,扁着嗓子拖着长音、像比旧世界更旧的世界里“老佛爷”一般回了一声:“坐——”然后仰起脸冲我一乐。

    真是妖孽呀……

    我忽然想起了女神与我说的事,叹了口气。

    我对大叔只是“欣赏”,就像在看一个圣雄的影像,并不夹杂过多的情感。她希望我恨她,她希望自己的死不会让任何人悲伤,这很幼稚。我不懂“爱”,但不代表我不能够判断我对大叔不是爱,也不妨碍我清楚女神给我们的是另一种“爱”。内心幼稚而柔软,却也有不可退让的底线,这也许就是他们的原罪吧……忽视他们最后或有些矫情或有些傲娇的求助,谁又能说这是对是错呢?其实他们也不懂爱,他和她都不懂。有缘为何艰险,无缘为何遇见?什么“缘”呀“分”呐“情”啊“爱”的,谁能说清楚呢?

    想到这里,我又叹了口气。

    “有心事?”容颜近妖的大叔就在那里玩味地笑着。

    “没。”我讪笑道。

    “书看了吗?”

    “什么书?”

    “网上炒得沸沸扬扬的《骸骨圣典》,好像是警署内部的哪位人才通过盘点‘墨羽’每次出现后的现场的诗编成册发出来的,是电子版,还挺敢要价,结果最后通过收支记录被查到了,挺搞笑的。据说这东西现在被游袭者当成思想教育教材,你说好不好玩?”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问了句:“墨羽就是渡鸦,也就是夜殇,对吧?”

    “嗯。”他沉重地点点头。

    “那大叔你看的这个……”

    “纸质版,不被检查,独一份,别的估计都在被查呢。”他朗声笑道,书依旧摊在腿上,也没扬起来给我看看。

    小气。

    我没好气地说:“喂,大叔,你一个智人,看这种东西真的好吗?”

    “有啥的,纯血智人,咱立场坚定。”

    “那大叔你是啥立场?”

    “秘密。”

    “切——”我撇了撇嘴。

    “视频看了吗?”他依旧笑得安然。

    “什么视频?”

    “他的视频,贼精彩的那个。”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眼里闪着光,头抬得生硬,看着很奇怪。

    “看了,怎么说呢……挺……痛苦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他阿普唑仑,反而给他阿立哌唑吗?”

    “啊?”我一个法学毕业的,又不是学医药的,两个陌生的名字足够让我迷惑。

    “想听听我和他们的故事吗?”突然沉重起来的气氛里,凝重而深邃的目光与我略微流露出惊愕的双眸对上。

    他们……吗……

    ——————

    “白鸦”是他们的神吗……

    没有一个人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呢……

    有人铭记,便是永生。

    末日与末日后的一切,死后的世界,祂或许什么都看不到。

    祂的存在也只是个残忍的黑色幽默。

    就像他失心失智间不知哪一个夜殇划壁而就的不知所谓的绝唱。

    ——分界线——

    我撒谎了。

    小辈没必要承受这份沉重。

    世界的面子尚且已经千疮百孔,何况里子呢?

    疯人没有遣散,医院仍在运行,不管外面的墙上是写着“拆”还是“封”,里面灭绝人性的理性永远在运行。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真的回到外面的社会,就能好过吗?

    我已经被边缘化了,现在几乎是半流放的状态。

    我不怕死。

    我怕寂寞。

    我怕一生不怎么用力依旧没什么短板、一生有不少成就而没多少横祸的我就这样悄无声息、毫无意义的死去。

    我……

    迷茫……

    “神隐”是上帝反转了天平一端的沙漏,另一端等质量的天赋也受到了动摇。

    交换……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她……他们……

    故事终会落幕……

    她离开了,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我把手从摊开的书上移开,僵硬的手指蹭过写满他血与泪的诗篇。

    右臂僵硬地离开床单,麻木的手臂尽头,依旧灵活的手指翻过一页。

    再次伸出依旧灵活的左臂,僵硬的手指还是将书弄到地上。

    我躬身去捡,却一头栽在地上。

    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依旧是半伏的姿态。扶着桌子想站起来,抓稳的右手与僵硬右臂的笨拙配合让我只把桌布抽下来,再次摔倒。

    连同桌布一起掉下来的,是凌乱的纸笔,用来掩饰的那杯浓香白酒泼了我一头。

    连爬起来也顾不得,我抓住那支笔,用左手蹭着地面划过来一张纸——

    我的,我自己来写。

    ——————

    边城的晚风,

    在泛着白沫的浪潮里悲鸣

    油尽的寒灯,

    将孤影郁结成另一座人形

    渐衰的哭声,是狱使对亡魂的叮咛

    老眼犹澄清,像会错了天意的证明

    ——

    寒芒一柄,

    刀落,

    血色分明;

    大梦方醒,

    叹惋,

    孤苦伶仃。

    圣明也自扰,

    半鬓辛劳,

    年华正好;

    贤者亦心伤,

    一瓮糟糠,

    贻笑大方。

    ——

    命数浅,

    薄酒香,

    春生夏长秋收藏,

    未逢繁华寥落时,

    形骸赴苍茫。

    ——

    堪嘲,

    阡陌街坊,

    白驹已往

    病入膏肓难渡己,

    庸医一场

    ——《悬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