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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秽神

    江向易坐在马车车厢里,小口小口嘬着从丁老汉那要来的米酒,赵麓南坐在前头,沉默地赶着马车。

    马车赶路的速度并不快,车厢里其实也没装着什么东西,只有个半倚着饮酒的江司旗,和杂七杂八的衣物干粮,但马车车舆仍旧在路上压出了两道不浅的痕迹。赵麓南边驾着车,边小心地将真气外散,引导到马车车厢,让车舆压路的痕迹再多深几分。据江司旗所说,这是让他学着仔细控制体内真气流转,让其更加收放自如的笨法子,同时也能营造出俩人确实是运货行商,车中载着货物的假象,也算得上一举多得。

    “义封啊。”江向易掀开一角车帘,看着外头的月牙尖尖,他开口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打扰到谁。

    好在夜风不大,夜间的便路也静悄悄,因而赵麓南还能勉强听到江向易的声音。在这静默的长夜里,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几声持续不久的虫鸣,才会将这长久的寂静短暂地撕开一角,尔后黑夜将再度陷入安静的沉眠里。

    “义封啊。”江向易又轻轻唤了一声,不等赵麓南回话,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个送酒的老伯,家里的大儿子在乡野学塾里读过书,是个脚踏实地的书生,他的眼光并不独到,也不长远,经义策写得平平淡淡,却也称得上实实在在,于是在乡野书生们为求功名挤破头的乡试里,他考了个还算不错的经魁,留在了郫城县衙里,做了个小吏。

    他做实事,肯努力,尽管天赋不多,学不会那些弯弯肠子,在官场里处事,总是不得要领,但做起事来,桩桩件件都尽心尽力得令人咋舌,旁人看了都想劝他不必事事都那么劳心劳力。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让自己的父亲能多享享清福,被伥鬼盯上,骗去了精怪自立成神的山神庙,去跟一尊疯了的山神求个官途顺遂。”

    马车车厢骤然下沉半寸,沿路的车痕跟着一深。

    “天道秽浊,成神道路上唯有灾邪低语,旧天庭已被污蚀,飞升台早已被武夫斩断,人间再无登天法,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死心的,希冀能钻个空子,避开旧天庭的那些邪祟,在人间独自成神。到头来,还不是被呓语污染,被朝廷追杀,被一刀一刀砍到神格崩碎,魂飞魄散,而那些希冀自己生活能因秽神变好的苦命人,也跟着被呓语影响,变得癫狂混沌,只能同它一起陪葬。”

    马车行驶留下的车痕更深了些,马辔开始一点点勒紧马匹的皮肤,车厢内的江向易不动声色地调度真气,将赵麓南无意间施加的压力减轻,才让拉车的马匹不必承受过多的重量。

    “朝廷不会管南方边陲的小村里,一个父亲失去了孩子,本司旗会,每月发俸时,会有一份比起丁江晖领到手稍少一些的俸禄寄往丁老伯手上,川字旗里也会有专人仿造丁江晖的笔迹给丁老伯寄信。但本司旗管得起一个父亲,管不起千千万万个因秽神失去子女的父母,与失去父母的孩子。

    你不是一直都不理解,飞升台已毁,旧天庭似乎无法染指人间,为何仍旧要创立初衷是弑神佑民的山海司吗?……这就是了。就算飞升台斩毁,登天道路被断,也仍有大把的赌徒,想要去赌那一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去赌自己能成为超越众生的存在。”

    马车渐行渐慢,在江向易的自言自语里,马车缓缓停在了坨坨山山脚下。四平的坨坨山并不只是一座山峰,而是一片矮山连绵而成的岭,山路被成片茂盛的草木遮挡,透不进一星半点的光,沉默的黑暗静静凝视着山脚下渺小的马车,惨白的月色描摹着山林的轮廓,漆黑的山岭仿若借着月色咧开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江向易从车厢里摸出来一双雌雄剑,下了马车,往山上走去,赵麓南跟在他身后,仍旧不发一语。

    “如果这天下的登天大道就是一场豪掷千金的赌局,赌桌上坐着不可计数的,为求神格不惜一切的舍命疯子,那山海司就是这场赌局之中,沉默着找准机会掀桌通杀庄家的亡命赌徒。旧天庭妄图利诱人间众生登天,赌祂们能为秽浊天道开门,让旧天庭能重新染指人间。那我们就一寸一寸土地地翻,一寸一寸土地地找,找到那些坐在赌桌上的疯子,赌山海司的刀会杀到人间无神,杀到破开天幕,杀到秽浊天道崩碎,杀到有灵众生能破开囚笼,望穿天际也不必担心旧天庭降临人间……”

    赵麓南抬起头,望向那个腰挎双剑,缓步登山的白衣司旗——在这条被黑暗吞没的山道里,江向易仿佛一人撑起人间天地,将笔直的脊背化成顶天立地的庭柱,化成铭刻万世太平的碑。山海司的司旗在用他那道稳步向前的身影,为身后追随着的,一颗颗不畏天道的赤子心斩棘开道。

    赵麓南忽地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看到的,山海司总司里,那块竖起的山海司总训碑刻阴文。

    “……望众旗铭记:

    遇山平山,遇海填海,遇神斩神,遇鬼杀鬼,天将倾时挽天倾,护佑天下万万民。”

    漆黑的山路尽头,江向易在一道破落门楼前停步,赵麓南紧随其后。随之映入二人眼帘的,是一座血染遍地的衰败山神庙。魁梧汉子扫了一眼院内七零八落的残缺尸体,双拳骤然攥紧,尽管身畔的白衣司旗还未下令,但一路登山同行的赵麓南早已明了对方的决断。赵麓南摒弃杂念,朝庙内深处那头啃食血肉的邪秽山神拉开拳架,尔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凝神阖眸,再开眼。

    “——山海司岳字旗总旗赵麓南,来向天道问拳。”

    庙内的秽神似乎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冰冷杀意,祂一口吞咽掉嘴里的血肉,瘦削拉长的身影一点点从暗处爬出,将面容彻底暴露在庙前空地的月光下。

    那张狰狞的脸怔得赵麓南出现了一瞬的失神,半边仿佛耷拉在肉上的人脸皮,半边黄条子的兽脸七扭八歪一并黏在脸原本的位置,狭长的眼眸里一片通红,数不尽的癫狂与混乱在其中涌动。秽神突然低伏身子,双眼直视着赵麓南,后者在祂人畜合一的脸上竟看出了诡异的促狭神色,祂嘴角猛地咧开,露出内里泛黄的尖牙,如同喉咙被折断般的嘶哑声音横冲直撞地钻进赵麓南脑海。

    “我………嗬嗬嗬嗬……是……山神……我是……你们……有求………于……嗬嗬……我!我是………山神!!!”

    秽神话音未落就已经从黑暗中骤然奔出,赵麓南还未回过神,那道吊诡瘦长的身躯已经冲到后者近前,但那只生着黑长锋利指甲的兽爪却没有伸向赵麓南,反而不带丝毫犹豫地往江向易的方向刺去。

    眼见利爪离着江向易心门还有几寸,反应过来的赵麓南正要出手阻拦,那道瘦长身影却猛地倒飞出去,一头撞进庙内,人畜不分的身子把上供的香火台与木制神像都砸得稀碎。

    江向易面无表情地收回腿,漠然道:“搞清楚,贱畜,向你问拳的人是谁。”

    赵麓南深吸一口气,背上已经沾满了一层冷汗,刚刚聚起的真气好险没被江向易那凌厉的一脚给吓散,他不敢想,江司旗那一脚若是踹在自己身上,自己是否还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

    “咳咳……嗬嗬嗬嗬……我是…………山神……是……譱…鵢………䁷奭…………䰠……”

    被一脚踹飞的秽神颤颤巍巍爬起身,如野兽般弓起身子,渗血的嘴里发出晦涩难懂的低沉音节,狭长双眸恶狠狠盯住庙前那抹白色身影。

    “祂的理智快消散了,马上就会变成一个空有神力却毫无神性的野兽,身为山神的所有的神通都会变成野兽本能,到时候只会更为棘手,这是你第一次弑神,别让我失望。”

    江向易看了眼重新爬起身的秽神,同赵麓南嘱咐了几句,旋即转身走向了离秽神更远的地方。

    赵麓南收敛心神,重提一口真气,沉声道:“定不负司旗重望。”

    秽神似乎感受到了江向易做壁上观的心思,丑恶诡异的脸上狞笑更甚,野兽的直觉和成神后的细微感知让祂对现在的局势做出了最快的判断——无论从哪个方向离开,无论用上多快的速度,那个正在慢慢远离自己的男人都会瞬间将祂踹回山神庙。

    既然逃不走,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就拉上一个武夫给自己陪葬,祂要让轻视自己的人知道,就算是垂死的神,也足以夺走蝼蚁的性命!

    秽神发出嘶哑的低吼,肋骨处的血肉骤然爆开,一双带血的瘦长利爪从祂体内钻出,背脊的血肉也同时爆开一团血雾,漆黑黏腻的诡异触手缓缓绽开,狠戾的杀气巨浪般汹涌扑向赵麓南。

    魁梧的汉子不闪不避,眼神清明,全身的骨骼发出噼啪爆响,肌肉肉眼可见地增大一圈。赵麓南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那头异变的秽神招了招手。

    一抹血色瞬间朝赵麓南撞去,汉子左腿倏地曲起,右腿弓步后撤,以近乎伏地的极低姿态躲掉秽神即将刺来的两只右爪,收于腰间的右拳找准机会一记勾拳轰在秽神腰腹,将秽神整个砸飞出去。一击得逞的赵麓南没选择追击,而是凭借本能迅速后撤,才堪堪躲过浮空的秽神身后猛刺而来的触手。

    秽神将拉长的漆黑触手深深刺入地面,替身躯止住向后的势头,再猛然一扯,借着反冲力,血红的身影以更快的速度再次撞向地面上的魁梧武夫。

    没有丝毫犹豫,赵麓南双腿发力,如同炮弹般射往山林间,他没打算与秽神硬碰硬,而是选择暂避锋芒。赵麓南轻巧地跃上树梢,整个人以猿猴般的身姿蹲伏着,双眼紧盯住那片被坠落秽神撞起的烟尘。

    片刻的沉寂后,成片的烟尘骤然散开,从中爆射而出的血色身影狞笑着朝赵麓南袭来,后者正要有所动作,却猛地感受到身躯仿佛被一张大手死死摁在原地,来不及多想,赵麓南赶忙双臂交叉护住要害,急速而来的秽神已到近前,将他一爪拍飞出去。

    刚刚感受到的重压……是山神神通?

    “妈的。”赵麓南低声咒骂,扭头吐出一口血水,得亏山里林木众多,他一路撞断了数棵山木作为缓冲才堪堪止住身形。赵麓南心里默默盘算着自己和这怪物之间的差距——双方的体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再加上秽神防不胜防的本命神通,自己同祂对起招来几乎是处处吃亏。

    “嗬嗬嗬……”渗人的低吼声再次响起,赵麓南甩了甩发麻的双臂,重新拉开赵家猿形拳的架势严阵以待,而那头秽神好似不知疼痛般横冲直撞,瘦长身躯横将一棵棵沿路山木拦腰撞断,诡异的触手在祂冲刺途中还不忘卷起一截断树,朝赵麓南狠狠砸去。

    魁梧汉子身形微侧,双臂瞬间盘住直冲而来的断树,双腿一松,整个人借着断树掷来的惯性,被带着一路往山林深处飞去。冲来的秽神见状反倒愈发兴奋,如同追猎的野兽般紧跟在赵麓南身后,但后者却是一个翻身踏上断木,随即脚下发力骤然前冲,瞬间来到秽神面前,两手交叉成拳,倾力一拳将其重重锤落在地。不给秽神任何喘息的时间,赵麓南双手如猿猴摆臂,一拳紧接一拳抡在秽神脑袋上,一声声拳拳到肉的闷响回荡在坨坨山里。

    那头秽神并不打算坐以待毙,求生的欲望促使脊背上的触手狂乱地抽向赵麓南,避之不及的汉子再次被拍飞,而这次仅仅撞断了一棵山木赵麓南就已经调整好身姿,青筋暴起的双腿硬生生承受着向后的巨力踏步向前,飞身上去给刚刚起身的秽神又来了一拳。

    远处的江向易眯起眼,笑着按住腰侧剑柄,赵麓南选择硬提着一口真气在与秽神以伤换伤,不给秽神任何使用本命神通的机会,虽说算不上聪明,却也行之有效。

    满脸是血的赵麓南狠狠砸下最后一拳,手掌向腰间一探,将随身带着的灭神钉夹在指尖朝身下压着的秽神头颅全力拍下,野兽哀嚎般的凄厉叫声霎时在身下爆发,秽神脊骨那些挥舞的触手在这一刻猛然伸直,赵麓南自然没放过这个机会,二话不说对着秽神与触手血肉模糊的链接处就是一拳,黏腻的漆黑触手眨眼间碎成一片,七零八落的散落在地。吃痛的秽神疯狂挣扎着,将身上压着的汉子一把掀飞,四只利爪不停地在脸上和头顶抓挠,想要拔出深入头骨的灭神钉,却只是徒劳。

    坠落的赵麓南整个人被砸进树里,几乎整个人都嵌了进去,他无力地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那头发疯的秽神右边眼球猛地爆开,从里头钻出来一只漆黑的,咆哮着的,不断蠕动的肉块状物体,在秽神脸上不停地挣扎,发出尖锐刺耳却愈发无力的哀嚎,随后那坨黑色肉块便跟着秽神残破的身躯一起跌落在地,化成一摊黏稠黑水,整片山林因而再度陷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