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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川字旗

    听到江向易确认的众人虽然仍旧惊讶,但各自的反应却并不相同:头脑灵光的顾悲与祁慧思最先反应过来,江司旗本身就是无垢境武夫,保不准与蓑衣陈法早就是旧识,这身无垢境的境界或许就是二人互相砥砺出来的。

    境界处在大邺武夫中流的赵载民则若有所思,而并未走上武学道路的秦归坪仅仅只是讶异片刻就平复了心情,蒋去也因为武学天赋平平,对此的反应更多是感慨,心中暗自佩服江司旗的人脉。

    至于那个一直自诩山海司内江司旗下无敌手的赵麓南目光呆滞,最后还是身旁的顾悲咳嗽两声,才把赵麓南游离天外的三魂七魄给重新拽了回来。

    江向易见众人已经逐渐压下惊讶,便再度开口道:“好了,山海司内部的事现下已经布置妥当,接下来多则十年,少则五年的时间里,我会以山海司巡监司的身份,替圣上巡视疆土的名义,自郫城北上,赵麓南与蒋去会跟在我左右。

    此次北上没有既定的行程,以山海司现有的联络手段,我并不方便与你们及时交接。因而非重要事务你们皆可自己定夺,若出现紧急情况就用乌雏给我递信,同时将相同内容的密信也给顾悲传去一份,避免我无暇处理的情况下无人接手。能坐在川字旗总旗位置的人,他的决断能力你们心里有数。”

    说话间江向易望向顾悲,后者也同他对上视线,并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告诉江向易自己能挑起这个担子。

    赵麓南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一幕总有种熟悉感,便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那么像托孤呢……”

    一旁的顾悲脸色骤然一黑,主位上的江向易愣了片刻,随后轻轻勾起嘴角,道:“有些人同秽神打完架回来,就打出了个磨解境的拳头无垢境的嘴。”

    除了赵麓南和顾悲,屋里众人都不约而同笑起来,也只有赵麓南不明就里,他用手肘捅了下一旁的顾悲,问道:“江司旗这话啥意思啊?”

    脸色难看的顾悲咬牙切齿道:“夸你一身蛮劲全练在了嘴上。”

    在江向易交代完各旗首要职责后,便让除赵麓南及蒋去外的众人动身返回各自分旗的据点——各旗的林岸台,江向易和其余二人则在郫城准备北上的诸多事宜。

    林岸台在山海司内只做为山海司分旗据点的代号,而各分旗的据点各不相同,每座林岸台在大邺境内的地处位置及形式也各有特点:

    就比如最接近平民百姓的溪字旗林岸台反倒坐落在最繁华的大邺西京,就是那座大名鼎鼎的“鸿雁过京都,霜降阁可拂”的望西楼,一楼二十四阁,一阁就是一节气,登上十八阁就能伸手拂过空中的鸿雁,再往上,楼内酒客甚至能置身于云层之上,于云端醉看过往云烟,因而这座望西楼颇受西京一些达官显贵,风流才子的追捧和喜爱。

    而海字旗的林岸台则是横穿大邺数座城池的悖水江畔的一座小码头,还有山字旗的桂城西郊驿站,岳字旗的岐山武馆,河字旗的九水道观。

    川字旗则选择在望西楼地下建造暗道密室作为林岸台,但顾悲本人却在西京城外买了套不大的屋宅自己住着。

    江字旗的林岸台就在山海司总司内,而湖字旗则未曾有过林岸台的记录。

    数日后,西京城郊外。

    身为川字旗总旗的顾悲终于赶回自己的私宅,而焦急翻身下马的他连马都没来得及栓,回到宅子第一件事便是火急火燎地冲进屋后的院落,顾不上书童的大喊大叫,顾悲飞一般的扎进了后院里自己收养的狗堆里。

    赶来后院的书童邵书看着那个逐渐被欢天喜地迎上去的,大大小小的犬只淹没的身影,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老爷,您身上那件外裳可是府上为数不多没沾狗味的衣服了,您再同它们玩闹下去,可就真没衣服给您穿去体面见人了。”

    于是狗堆里便幽幽飘出一道闷闷的声音:“不碍事,江司旗近来是不会再有传唤了,往后这段时间我也得成天闷在川字旗林岸台里头,要有好些个时间见不到它们,就让我再摸摸,我再摸摸……”

    邵书蹲下身子,伸出手揉搓着两条凑到自己身旁来的身形矫健的黑犬,同顾悲提议道:“那就带上愁云和乌眉一块儿去林岸台呗?它俩那么通人性,说不准还能让您训成鸦哨呢。”

    慢慢从狗堆里坐起身的顾悲摇了摇头:“绝无可能,你以后不应再动这样的心思。川字旗里一定要公私分明,一旦你将身边的人,物,甚至是自我与川字旗所需要的那种……死气,混淆在一起,那基本也就离殒命不远了。”

    邵书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问道:“老爷是把川字旗的人都看做死物?”

    顾悲沉默片刻,顺手将一只凑到面前的白色大狗抱在怀里,轻声回道:“川字旗里的他们绝不能是死物,但当他们的名字在川字旗所录密档中消失时,他们必须是死物。”

    邵书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听不懂。”

    顾悲笑了笑,问道:“如果某一天,朝夕相处的愁云与乌眉突然离世,你会伤心吗?”

    邵书听闻不由得紧紧搂住蹲坐左右的两条黑犬,激动道:“那当然!怎么会不伤心呢!不对不对,您快呸呸两声,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顾悲没有计较邵书的小孩心性,反倒很听话的呸了两声,只是他又继续追问道:“光是愁云和乌眉你便如此,那要是更多呢?要是几乎每一天都有一个愁云或是乌眉离去呢?你会记得住他们中的每一个吗,你要记住他们中的每一个吗,你会选择花很多时间为他们伤心,还是会选择让一两个愁云乌眉离去,转而保下更多的他们呢?”

    邵书闻言愣在原地,随后双眼霎时泛起泪花,他更用力地抱紧了愁云和乌眉,哭道:“肯定要记住啊,也要伤心,我会好伤心好伤心,可是我想每一个愁云和乌眉都活下来,不可以吗?”

    顾悲缓缓站起身,走上前揉了揉邵书的脑袋,又重新蹲下来,将那个街边捡回来的小书童与两只黑犬一并环抱在怀里,柔声道:“可以的,你现在可以的,你的愁云,你的乌眉,你的白雪都会陪邵书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长大。”

    但川字旗呢?川字旗的每一个鸦哨和渎卫呢?顾悲自认没能力将他们都一一保下,身处暗潮汹涌的棋局中,唯有果决地弃子,以最小的牺牲保全更多的人,这样才对得起每一个鸦哨和渎卫对自己的性命相托。

    顾悲其实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他分得清何时该保留自己的情绪,什么时候又该将它们摒弃。他绝不会,也绝不能让情绪将自己裹挟,影响自己对大局的判断。

    顾悲倏地回忆起江司旗把川字令交于他手的那天,那群神色肃穆的鸦哨与渎卫,在阴雨天下站得笔直,他们没人抱怨领头上司是个刚出仕的年轻人,也没人给他这个刚上任的川字旗总旗投来视线,雨中那群混入人群似乎就摸不着踪迹的人们,仅仅是冷漠的直视前方。顾悲撑着伞,看着雨里的他们,江向易就站在他的伞下,不带多少感情的嗓音,幽幽地飘进顾悲的耳内,一声一声撞击着他的心房。

    “你会不会觉得,让他们就这么站在雨里是多此一举,会不会认为就算是暗桩死士,也该有普通人应有的待遇?如果你还抱着这样的心态,那你面前的他们,在明天或许都会变成死人。可能会死于你对他们的同情,可能会死于你的优柔寡断,但他们的死因,都会归结于你的决策。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需要你的怜悯,你对他们最大的尊重,就是平静。他们都知道自己终将死去,但他们绝不希望自己的死毫无价值,绝不希望自己的死成为拖累。所以顾悲,你要接纳所有人的死亡,你要平复一切的悲伤,你要摒弃一切道德与良知,你要保留绝对的清醒和理智。

    每个鸦哨都将面对最底层的黑暗,在那里,一个不到六岁的孩童都会为了杀人而亲手砍断自己腿脚,演出一场苦情戏;年迈的老妪会用和蔼可亲的面目,递上沾染剧毒的一屉馒头;街上叫卖的憨厚摊贩,或许桌板暗格下放着两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你的同情在这样的环境里,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你的道德只会成为勒死他们的绳索。我要你同他们一并,直面这样的暗潮,当他们决绝地走进黑暗里,你要做指引他们的萤火微光,做他们的主心骨,做他们的执棋人。你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他们在暗潮里想起自己是谁,而是为了提醒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决定毅然面对死亡。”

    …………

    顾悲轻轻晃了晃脑袋,从回忆里抽离出来,他找了个角度重新坐下,小心将邵书抱到怀里,一大一小的两人就坐在院里,无言地望向西京城那座高耸入云的望西楼。

    那是西京最闻名天下的地方,是才子们的题词楼,是达官们的宴宾处,是贵人们的销金窟。

    在那望西楼下,是赴死者的埋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