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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起舞

    蒋去跟赵麓南走在南樾城西市街上,身后不远处吊着凉州词的十个年轻武夫。叶彩依走在十人的最前面,止不住好奇的左顾右盼,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从司内出来跑任务,平日里练拳以外的空闲时间很少,从小练拳的武夫们基本都得乖乖待在山上。但每间隔五天还是会有两日闲暇时候,能让他们跑到离山海司总司颇远的小镇上赶集。

    那算是这些年纪不大的武夫唯二了解这个人间的机会,其他关于山海司外如何如何的消息,则都要从行踪不定,时不时才回总司一趟的江向易江司旗嘴里听来。

    尽管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练拳极苦,赵总旗平日给他们喂拳教拳,都是以他们能够承受的最大限度来递拳,绝不会心疼手软半分。但这些或是流离街头,或是因秽神变得孤身一人的孩子们都打心底里明白,赵总旗对他们从来都是实打实的在意,实打实的关心。

    这个还未成家的魁梧汉子,总是在他们练拳练到筋骨酸痛,泡完药浴沾床就睡的夜里,偷摸来到他们休息的屋子,略微有些笨手笨脚地替他们每个人按揉酸痛处,日复一日,不辞辛劳,因而他们身上练拳练出的大小淤青,总是消失得很快。

    当然,这些都是从薛会声,还有另一支名为破阵子的十人武夫之一杨映口中所述,像叶彩依这样枕头一沾就浑然不知梦外发生何事的,绝无可能觉察到脚步刻意放轻的赵麓南的到来。

    一行人行路的速度不快不慢,看起来倒像是年轻先生带着个……魁梧护卫,携那些年轻门生一同践行书中所言的读万里书行万里路。十人中一个身着青色劲装,长长马尾高束,眉眼英气的女子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身旁一身白衣的薛会声,笑道:“哥,街上好几个姑娘盯着你看呢。”

    薛会声无奈道:“你又来打趣我了。”

    两人身后一个看着有些大大咧咧的少年凑上前叉腰道:“会瑟妹子,你这么说眼光可就狭隘了,怎么那些姑娘就不能是看我的呢!”

    在十人中身高有些突出,棕褐色皮肤,面相略显憨实的少年,抬手按住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年轻武夫,微笑道:“罗池,怎么在山海司里没掂量好自己几斤几两,出来后还是这么鼻孔朝天,你看看彩依会瑟洛水她们,谁看上过你。”

    薛会瑟给高个儿少年比了个大拇指,笑道:“还是小石头会说话!”

    罗池撇撇嘴不以为意,轻轻拍开高磐石放在头顶的大手,回嘴道:“那是她们没眼光!我不信偌大个大邺,没有一个能看上本大爷这颗蒙尘明珠的姑娘!”

    四人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几乎大自己一倍的木箱的少年,他紧接着罗池的话幽幽开口:“那有些人也得确实是蒙尘明珠,而不是将灰尘一扫,就什么也不剩了。”

    薛会声笑着摇摇头:“止歌的话还是一样的伤人。”

    叶彩依听到身后的动静,赶忙离身后九人更近了些,好奇道:“聊什么呢聊什么呢?我也要听听!”

    腰间系着两根用布包裹的棍状物体的少年笑道:“在打赌罗池这辈子能不能被人看上。”

    叶彩依哈哈一笑,聪明如她立马做了决断:“这还用打赌?我压他单身一辈子!”

    罗池咬牙切齿:“好恶毒的押注!”

    “我压能。”十人里除薛会瑟与叶彩依外的另一个独臂女子淡淡开口:“蹲蹲,靠你了。”

    被唤作蹲蹲,与独臂女子并肩而行的白净少年立马笑道:“那我勉为其难看上罗池半炷香。”

    叶彩依尖叫道:“洛水!你怎么能跟着蹲蹲同流合污!这是欺诈!这是出千!”

    罗池也大惊失色道:“好恶毒的手段!不行了不行了,一想到要被韦谆谆看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独臂女子一挑眉,笑着道:“愿赌服输,这趟南樾之行结束后,司内的每日用膳你都不能挑食,每一张菜叶都得乖乖吃干净。”

    叶彩依听后瞬间化作霜打的茄子,走路也不四处打量了,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起来。

    薛会声打趣道:“要论如何让彩依好好吃饭,还是洛水最有手段。”

    薛会瑟也笑着附和:“是得让洛水写本书,给对彩依挑食这件事苦不堪言的赵总旗看看。”

    十人之中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带着兜帽,半张脸带着面具的阴沉青年,被江司旗赐名吴钩的他似有所感,抬头望了望前头逐渐放慢脚步的两位总旗,轻声道:“应该快到了。”

    领头的蒋去面色愈发凝重,看样子川字旗鸦哨收集的信息与猜想确实没错,离着别驾府越近,蒋去眼里如雾般的灰色污浊气息就愈发浓郁,但源头似乎离着别驾府还有一段距离。只是蒋去越朝源头靠近,眼中所能看到的灰色雾气就越发模糊,就好像有谁在将眼前那道雾气整片整片的揉乱,同时耳边逐渐响起的毫无规律晦涩难明的呓语,也让蒋去不得不逐渐停下脚步。

    看着停下脚步,额上冷汗直冒,脸色苍白的蒋去,赵麓南也明白这位山字旗总旗应该快到极限了,于是他立马询问道:“看清楚大致范围了吗?”

    蒋去紧皱眉头虚弱道:“在别驾府后……离着别驾府应该还有段距离,只是实际地点应该还要再远一些,我的望气术像是被什么东西出手干扰了,没办法探查得更仔细,范围要比预计大个半里地……”

    赵麓南点点头,看了一眼别驾府后的地势,随后飞快吩咐道:“高磐石,你负责送蒋总旗回暗点,会声和止歌绕到别驾府十丈后各自相距四里半,其余七人以他俩为参照结圆阵围堵,高磐石的阵眼由我填补,结阵后原地随时等待川字旗鸦哨的摸排信号,再依据信号向前压阵。”

    十位武夫立马拱手领命,反应极为迅速,脑袋尚未清明的蒋去只听到一声:“蒋总旗,我来背您回去。”随后便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软趴趴靠在一张宽厚背上,紧接而来的就是耳边呼啸的风声,而那些扰人心志的呓语也在此刻被风声吹散,不见踪影。

    而在众人有所动作的同时,街道上几个行人不约而同地的,从不同方向绕过别驾府,往府后那一片高低错落的山头走去,三两个个吆喝摆摊的商贩也一前一后的收拾起东西来,不到半刻钟,原本热热闹闹的别驾府门前闹市就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行人。随之在十位武夫结阵大圆中陆续出现的,是一批一批身穿常服,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动作异常有序的“寻常百姓”。

    在距离人群稍远的阵眼上,原本百无聊赖站着的叶彩依目不转睛盯着走进阵内的人群,看得瞠目结舌。那个大叔她认识,卖面人的;那个小贩她眼熟,卖凉茶的;那个老伯她记得,画糖画的;那个婶子先前还在熬一碗热姜汤,那个姐姐还曾盯着蒋会声捂嘴偷笑……叶彩依看得有些头晕目眩,难不成一整条街都是川字旗的鸦哨!?

    从人群中走出两人,对着背靠别驾府,直面山头的阵眼上守着的蒋会声拱手,分别亮出两枚令牌,一块有着镀金描线,一块通体玄色。

    玄色令牌的来人率先开口道:“川字旗鸦哨,在此谢过岳字旗凉州词守阵。”

    另外一人紧随其后道:“朝蜂门黄衣郎,在此谢过岳字旗凉州词护佑国土。”

    白衣青年同样拱手回道:“职责所在,有川字旗与朝蜂门的无名义士守国土,护百姓,才是我大邺幸事。”

    来自不同暗谍部门的两人都有些佩服,心中暗自赞叹面前这个白衣武夫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谈吐得体,言语之间丝毫不缺敬意。对于薛会声诚心诚意的夸赞,二人心中都深感欣慰。

    川字旗的汉子重重拍了拍薛会声的肩膀,笑道:“是个好小子。”

    而朝蜂门的男人则是笑着朝薛会声略一颔首,随后二人便不再多话,转身开始下达指令,人群中飞快分出几个二到三人的小组,井然有序地向圆阵外围散开,不多时,这些身影开始慢慢没入山林深处,渐渐寻不到踪迹。

    别驾府内,何进翡似乎也感受到了今日气氛的不同寻常,他焦躁的在屋内反复踱步,嘴里不住地小声咒骂着家乡方言。何夫人衣衫不整地侧卧在床,看着自家心急如焚的老爷,娇声安慰道:“老爷呀,您再这么走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您再求求山神老爷,让他显显灵呗?”

    何进翡勃然大怒道:“求求求!求卵子求,老子当年就是求了这个破山神才落得今天这步田地!一开始让我供香火,再来让我供财,最后让我供命!我都给祂了,都给祂了!!香火让祂享了,钱财让祂拿了,一城的人现在都给祂围起来让祂一点点吃了!祂还不够?还不够!?”

    何夫人闻言,眼中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但她还是用手托着自己身上的半透衣裙,扭着腰肢来到何进翡身后,柔声道:“老爷,你想想,若是你再求上一求,把山神老爷哄高兴了,让祂把那些坏你事儿的人全吃了,你不就真成南樾城的土皇帝了吗?”

    何夫人的手突然一松,本就只靠单手托着的衣裙便柔柔飘落在地,何夫人右手扶上何进翡腰背,左手缓缓摸上男人胸膛,声音更添几分媚色道:“这次要是让山神老爷处理好了,老爷你当上了南樾城土皇帝,那下次,老爷岂不是能做个坐拥一郡的王爷,再下次,奴家是不是就能在宫闱床笫上,叫一声,皇上呀——”

    何进翡脸上阴晴变幻不断,满脸横肉的脸皱做一团又立马松开,等到何夫人那声“皇上”一出口,何进翡的脸上终于被喜色与疯狂占据,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把原本高不可攀的金色龙椅。失去理智的何进翡立马转过身一把抓住何夫人的纤细手腕,把女人抓得生疼,“呀”的娇喊出声。心思已经飞到西京龙椅上的何别驾嘴里不断地喃喃道:“对,对,都吃了……把他们都吃了……都吃了!!!我要把这些贱民全吃了,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我要坐龙椅!!!我要做皇帝!!!”

    别驾府内的下人听到何进翡大逆不道的话语,都吓得不敢吱声,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偷摸着溜到了别驾府门口,可有人刚一接触到别驾府的大门,就立马被融化成一滩血水,其余下人被吓得尖叫起来,再也不敢靠近大门一步。

    面目狰狞的何进翡叫着喊着,一路东倒西歪地撞到院子里,他肥胖臃肿的身躯“嘭”地一声跪倒在院内,何进翡抬起头,望着触不可及的青天,眼中尽是疯狂与混乱:“山神老爷!!!山神老爷!!!”

    何进翡朝着后山方向不住地磕头,嘴里含糊叫道:“山神老爷!!!我求求你,求求你把他们都吃了,把他们所有人都吃了!!!我要当皇帝!!!我要当皇帝!!!”

    雪白胴体一丝不挂的何夫人就这么一手搭着门框,脑袋半倚着,一双洁白的脚踩在门槛上,整个人娇笑着一晃一晃。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疯了的何别驾,重复着那些充满欲望的求神话语,在院子里那片白红相间的血流中,一遍又一遍磕着头,声音却越来越小,最终脑袋歪倒在地,欲望随着血水流尽,何进翡也没了声息。

    何夫人轻手轻脚走上前,一脚踩进男人淌出的温热血液里,轻快地跳起舞来。

    像在跳一段悲切的,祭祀的祈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