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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破境

    就在鸦哨与黄衣郎进山后不久,南樾的天忽然而然的聚起几片乌云,细密的雨自天空洒了下来,将结阵的众人掩得有些忧心忡忡。

    高磐石已经将蒋去送回暗点,从赵麓南那儿接过了自己的位置,后者拍拍高磐石的肩膀,转头去了薛会声所在的阵眼旁。

    眉头紧皱的白衣青年看到轻功娴熟,飘然落地的赵总旗,脸上没有什么惊讶神色。这种极具违和感的一幕,他们六十几个武夫早在山海司司内就已经看习惯了,只能说不愧是江司旗手把手教给赵总旗的轻功,赵麓南的魁梧身形还能使出这等功力,实在了得。

    薛会声朝赵麓南拱手行礼,汉子摆了摆手,站在白衣青年身侧,望向后山:“第一次出司就遇到这么棘手的事,怕不怕?”

    薛会声展眉笑着回道:“回总旗,很怕,心里摸不着底,但更怕自己做不好,怕当年那个藏在死人堆里,拉着妹妹的手一声不敢吭的小泥孩,再一次对自己失望。”

    赵麓南不太会接这类的话,他挠了挠头,仔细地思考后,小心组织语言道:“那不是你们的错……”

    薛会声点点头:“我知道,我没怪罪过谁,连那个把村子屠尽的秽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恨。我不清楚这算麻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我心里头想的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当年的我觉得,为什么现在的薛会声,依旧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珍视的人。”

    赵麓南沉默了,薛会声也没接着说话,二人就这么无言地站在雨幕里。

    良久,白衣青年轻声打破沉默:“赵总旗,其实我一直想学着做江司旗那样的人,他对司内谁都宽容,对任何人都有耐心,好像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但我同他不一样,是吗?我总觉得自己是缺了一块儿的人,我做不了江司旗。”

    赵麓南没否认,反而肯定道:“你自然做不了江司旗,谁也做不了江司旗,但薛会声只要能成为薛会声,就已经足够出彩了。会声,做人不需要标准的,只有谁是谁的榜样。”

    薛会声细细咀嚼了这番话,想到这样的道理是从一个八尺高的魁梧汉子嘴里说出来的,他突然觉得有些心酸的好笑。这群原本孤身一人,来自五湖四海的孩子们,在亦师亦父……甚至亦母的赵麓南勤勤恳恳地拼凑下,在山海司将他们聚成了一个家,让他们能够各自怀揣着自己的伤疤挤在一起报团取暖,但他却从来不曾向他们索求过什么。

    岳字旗里,每一个武夫都是自愿入伍,赵麓南从未强求过谁,只是所有在他手底下长大的小孩,都愿意为这个家出份力。尽管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或许是为了与当年那个渺小的自己和解,或许是为了让人间不再出现他们这样的小孩,又或许是真切的想为这个曾让他们绝望的人间,添一把温暖的柴。

    但至少,所有人入伍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他们会用双拳,守住家在的人间。

    察觉到薛会声身上渐浓的拳意,赵麓南一言不发地守在白衣青年身旁,细雨打湿汉子刚毅的面庞,却难掩脸上的骄傲神色。

    岳字旗六十三人中,薛会声率先打破寸玉境瓶颈,入抚泽境。

    南樾西面的大小山头是有名号的,只是当地百姓都不太乐意给外来游人介绍这片更名换姓已有百来年的矮山群。在神武一役前,南樾还叫樾州,连绵山头还叫青吴群山的时候,这处高耸群山还是樾州最雅致的观景地。山高入云,青翠连绵,若是恰逢樾州初春时节,就能看到云雾如纱缭绕山头,好似空幽仙境,叫人心醉,迷失其中。

    那时的青吴群山坐落着许多朝廷封正的山神祠庙,群峰主山山巅更是建有一座占地颇大的神祠,里边供奉着的,是青吴群山山神主神南照君。

    彼时坐镇神祠的南照君,头束髻,戴青玉冠,耳挂琳琅玉石,身着绣鹤白衫,腰系一条深紫玉带,佩一枚青翠玉珏,手持一柄玉如意,丰神俊朗,好不风流。

    这位俊秀山神姿态却不高傲,反倒相当平易近人,对于上山祈福的百姓向来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而那些心思肮脏,意欲图谋不轨的小人,则早早就被南照君以本命神通翻阅心声,拒之山外。

    因着祈福灵验,香客络绎不绝,青吴山山君祠的香火常年不断,南照君的名头也就越传越广。邺武帝曾特意差礼部和吏部派人来访,意欲将大邺南岳名号重新封正,改至青吴山名下。只是南照君与当时的南岳山神还是旧识,谢过邺武帝抬爱后,南照君将这份足以让祂金身更为纯粹,有望神道更进一步的天大鸿福又给推了回去。

    只是南山君祠的盛景没能持续多久。邺武八年,天道崩塌,灾星坠地,南照君以一己之力护住了樾州百姓,奈何秽神数量众多,南照君后继无力,只得拼尽一身神道修为,才终于护住了前往山中避难的百姓,但祂自己却几乎身陨道消。青吴群山那些受祂恩惠许多的山神在秽神杀入山中之前,以神道本源联手结阵,堪堪护住了南照君的神识与山中百姓,让这位青吴山主神不至于就此消散人间,众山神却在力竭后金身崩碎,沉入护山守阵之中,无法再入轮回。

    只剩神识,金身崩坏,香火寥寥的南照君虚弱无比,无法保持神智清醒,在神武一役开始前就已在护山守阵之中沉沉睡去。此后大邺遍地爆发武夫与秽神之间的生死一战,青吴山也未能幸免,原本高耸入云的山峰被交战中的武夫一剑拦腰削去大半,又被秽神身躯撞碎,青吴山连绵不绝的高峰就此毁于一旦,再不得见当年的云雾缭绕山头的空幽景致。

    “青吴山不似当年的青吴山,但南照君,也不似当年的南照君了,不是吗?”

    一个一身素衣,手持白瓷玉净瓶的女子,姿态随意地盘坐在脸色苍白的南照君面前,女人的相貌说不上惊艳,五官生得分外柔和,属于是越看才越有韵味的模样。

    但女人对面的南照君却不敢与之对视太久,祂低头闭着眼,专心致志地对抗着神识中愈发清晰的癫狂呓语。

    女子见南照君不搭理自己,也不气恼,继续道:“你我皆在这座青吴山中沉睡百年,这难道不是正缘?南山君又何故抗拒天外天的传道?”

    南照君看也不看女子一眼,冷笑道:“如果天外天的传道就是这些狗屁不通的胡言乱语,那你们的道,未免也太掉价。”

    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但自女子胸口处破开血肉,骤然钻出的一颗头颅却露出诡异的悲悯神色,那颗与女子长相无异的头颅哀叹一声道:“道友心志坚定,实在难得,如今我之所言,皆非我所愿,天外天的侵蚀之下,神识难保,这具金身难免会说些诳语,还望道友定要坚守道心,万不可让天外天钻了空子。”

    尽管南照君与女子同时苏醒,共处大阵之中已经过去三天,但这一幕还是让祂有些头皮发麻,南照君强忍着不适回道:“多谢普贤真人关心。”

    普贤真人原本的头颅歪了歪脑袋,眉心血肉裂开一条缝隙,从中钻出一根长着小眼的漆黑触手,盯着胸口的头颅摆了两下,饶有兴致道:“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还在意起别人来了。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掩盖识海,瞒着我把我化成了三尸,斩不得本尊,但再这么下去,最多五十年,你的神识也终归会被我吞食干净,与我同为一体,何苦呢。”

    本尊头颅叹笑道:“是啊,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但本座只要还能保持神智一日,这尊金身就不能完全为你所用,这方大阵也就能多保全一日,相信在这期间,南道友总归能找到办法,哪怕玉石俱焚本座也心甘情愿。”

    普贤真人三尸的脸色骤然变得阴冷起来,但祂又很快舒展眉头,呵呵笑道:“我是破不了阵,但不代表南照君破不了,若是我记得没错,再过两日,樾州城的大半百姓可都要被迴天镜的器灵侵蚀魂魄,能出手阻止这件事的,不就只剩下当初那个奄奄一息,沉睡山中的南照君了吗。”

    本尊愁眉紧皱,但祂还是看向南照君安抚道:“道友且安心抵抗天外天呓语,毋需太过忧心。想必道友也感受到了几股武夫气息出现在樾州城内,说不得是大邺朝廷察觉端倪,特意派人解决此事。”

    南照君无奈道:“希望如此吧。”

    实际上三尸说得不无道理,整座樾州城中,能够出手压制那柄迴天镜失控器灵的,唯有祂而已,普贤真人被三尸限制无法出手,整座樾州城也再找不到一丝正常神灵气息。但若是破开大阵出手,原本金身本源就已经岌岌可危的南照君会身死道消不说,被天外天侵蚀的普贤真人三尸也会一并被祂放出阵外,哪怕真人本尊能够压制三尸一段时日,可要是等到没有大阵压制的三尸将本尊吞食干净,届时樾州城只会瞬间变成一座死城。而要对付三尸,只能依靠南照君恢复大半金身神力,联手真人本尊,与三尸同归于尽,如此才能保全樾州城百姓性命。

    想不出更好办法的南照君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出现于樾州城内的几位武夫身上,祂则专心抵御天外天的侵蚀,好早日恢复实力,祓除三尸。

    三人一组向山上探查的黄衣郎越往深处走去,便越发觉得头昏脑涨,稍有经验的探子从怀中摸出三枚镇魂钉,此物与山海司的灭神钉功效如出一辙,只不过朝蜂门手中的镇魂钉是由司天监监正苏追监造而成,但山海司灭神钉的来路却无人知晓。

    探子将镇魂钉分发给其余两名黄衣郎,自己犹豫片刻后,狠心将自己手中那枚镇魂钉刺穿左手手心,咬牙忍着剧痛没发出声。

    其余两名黄衣郎见状也狠下心做出同样举动,很快他们便发现,刺穿手心的剧痛过后,自己的脑袋不再那么晕乎了,神智变得清明起来,走路也不再有之前那种身子越发不听使唤的感受。

    编入朝蜂门有些年月的黄衣郎暗自叹息,这样的事情他许多年前就曾经历过一次,那时的他年纪尚轻,被心有不忍的老探子一脚踹走,将他赶去通报消息去了。只是等他顶着昏涨的脑袋下山,抬头看到一个身着白衣,腰挎双剑,身后黑压压站着百来个黑甲卫士,在山脚严阵以待的男子后,才突然回过神来,朝蜂门可是有着比自己更快的传讯手段,哪里需要一个年轻探子靠着双脚跑下山来通传递信?

    等他再见到那位差他下山的老探子时,后者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同行的数个朝蜂门同僚也未能幸免,这一组黄衣郎,除他以外无人幸存。直到此时,他才理解下山前那个老探子微微藏着些许苦涩的笑骂背后,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探子看了眼身后眼神坚毅的两位同僚,他压下心中泛起的涟漪,一边赶路,一边故作轻松地调笑道:“别看现下越往前越危险,但若是找到了厄器所在之处,那可就是头功一件,能保几代人的荣华富贵了。”

    那两人愣了愣,又很快回过神来,其中一个身形微胖却依旧身手矫健的黄衣郎打趣道:“若真是如此,等到役期一满,我可就要立马给养蜂人递辞呈了,嘿嘿,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愁吃穿,美美享清福,真是快哉。”

    另一个农妇样貌的女子黄衣郎一挑眉,乐道:“怎么,福翠答应你的事儿了?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着往后有人给你热炕头,难吧。”

    微胖汉子有些吃瘪,他神色尴尬地干笑两声道:“哈哈,再说,再说,离役期还远着吗这不是。”

    年长探子笑了笑,三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凝重,这对他们来说算得上是好事,若是一路上都太过紧绷,后续难免会出岔子。

    等到三人往山腰深处又向前摸索了三十来丈,为首的探子忽然感觉到眼前一花,身后紧跟的两人也很快感受到同样的异状,三人眼神交流一番,明白现下应该是闯入某道阵法之中了,而后微胖汉子飞快从怀里摸出一把鹧鸪哨,紧紧握在手中。

    三人佝偻着身子,尽可能压低了声音,一点点往前摸去,蜿蜒的山道尽头,静悄悄坐落着一座略显破旧却打理得颇为整洁的山神庙。三人各自寻了个离山神庙很近,又能够互相照应的藏身处,开始向里头望去。离着山神庙最远的微胖汉子把鹧鸪哨放在嘴边,吹出一段长短不一的嘹亮鸟啼。

    鸟啼响了片刻之后,很快从山脚的方向传来几声节奏不同的鹧鸪啼叫,三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许,看来阵法内外的情报传递没有问题。

    将情报传递妥当的黄衣郎三人再次往山神庙的方向挪动了几个身位,以年长探子的角度,此时正好能望见山神庙正堂与侧室,他微抬握拳右手,示意其余二人停步,随后双眼微眯,朝里头仔细看去。

    年长探子能依稀看到光线有些昏暗的侧室内,坐着一道身着艳红衣裳的人影,那道人影此时正坐在一面铜镜面前,晃晃悠悠照着镜子,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无法看清镜面的探子忽觉好奇,他又小心地往前挪了几个身位,直到能模糊看出铜镜中的轮廓才停下脚步。

    继续向镜中投去视线的探子,望得有些出神,他努力抻着脖子,想要看清镜中映出的究竟是什么景象,等到摇摇晃晃的鲜红人影终于停下摇晃动作,身子一点点贴近铜镜,探子才终于看到镜中所倒映的景致。

    一颗没有脸皮,整张脸血肉模糊,两只眼眶之中空无一物的头颅,就这么歪着脑袋照着镜子,空洞漆黑的眼眶直勾勾盯住一个方向,探子没来由的心中发寒,那道鲜红人影,似乎看着的,是镜中自己藏身的方向。

    如同回应探子心中所想般,那颗血红头颅僵硬地扭动起来,朝着远处面如土色的探子,缓缓咧开了嘴。

    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