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山海司 » 二十三.心湖

二十三.心湖

    自逐鹿原途经桂北,刚刚进入桂北城内川字旗暗点的江向易,就接到了鸦哨递来的川字旗急报,上边言明了已经连续十日无法联络南樾城城内暗点,朝蜂门那里也是相同情况。

    一身疲态的江向易只得先给常会凭写了一封密信,再向顾悲传书一封,让他负责联络墨家与商家的话事人,好尽快谈妥有关飞升台的事宜。末了,江向易看着那封川字旗急报,稍有犹豫,又转而写下几行潦草字迹,交代鸦哨立刻送往位于江阳城的清逍山。换好一身干净衣裳后,江向易匆匆启程,向南樾城赶去。

    离着南樾城还有一里余地,就已经感知到山雨欲来的江向易眉头紧蹙,尽管向着南樾城的方向远眺,城内似乎仍旧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景象,但当他穿过城门,一场绵密的血雨突兀出现在他眼前。

    一身白衣的江向易默然无语,他撑起一身真气,挡住天上垂落的血雨,慢慢走进城内,沿途还顺手牵羊了一家无人看店的伞具铺子里的油纸伞,只是没走几步,江向易又转身回去放了银钱。无须运转真气挡雨的江向易就这么撑着伞,一步一步恢复着长途跋涉消耗的气力,向那座自进城后,就一直让他心中警铃作响的别驾府走去。

    一路行至别驾府门口,沿路动乱的百姓都被江向易一一出手卸下利器,再以陈法那记叠浪的手法,将常人体魄无法吸收的真气层层打入体内窍穴,好让他们筋骨发软,瘫倒在地。

    随着一路的吐息运气,匆忙赶路的疲惫已经消散许多,矗立在别驾府门口的江向易收了伞,轻轻放在门廊前。江向易并没有选择贸然推门进去,而是真气外放,看看这座别驾府现下是何种状况。

    只是外放的真气没能扩散多远,就被一层看不见的隔断所阻,哪怕江向易绕了一圈别驾府,那道外放真气也还是处处碰壁。他索性将真气收敛起来,回想起从清逍山老道手上偷师而来的道门手段,江向易舌尖轻抵上颚,闭上双眼,指尖轻弹眉心,等他再睁开眼时,一道缥缈如金雾的大阵已然出现在他视野当中。

    看着这道金色大阵,江向易倒没怎么苦恼。他左手食指微曲,做叩指状,将真气凝聚在指节,对着大阵边缘敲击两次,那道常人不得见的金光大阵自江向易叩指处,骤然荡开一阵金色涟漪。腰挎双剑的白衣青年神色有些自满地点点头,夸赞自己的过目不忘本事实在好用,连淘沙人的问客手这样“绕路”入阵的手段,都能学得七七八八。

    穿过大阵步入别驾府,江向易一眼就看到地上四散的下人尸体,无一例外,都是一爪掏心而死,那些看上去就是活活剜出心脏的创口,看得江向易脸上瞬间布满寒霜。

    再往里走,进了内院,同样一袭白衣的人影正背对着江向易,手提金色长刀,默然站在院中。

    江向易没着急出剑,而是往内院深处望了望,只见不远处的朱红门槛上,侧坐着一个一身素衣,手持白玉瓷瓶的女子,祂双眸紧闭,好似完全没察觉有人闯入大阵之中。

    而在女子前方,则躺着一个身上沾染大块血迹,不着一缕的女尸,一旁还有个头颅贴地,臀部拱起的臃肿男人。江向易看了眼男人的玉带,认出这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就是这座南樾城的何别驾,这些仿若毫无关联的,碎块般的现状在江向易脑海里搅成一团浆糊,眉头紧皱的他揉了揉太阳穴,这他娘的都是怎么个事儿。

    让江向易本就心乱如麻的心境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那道原本安静站在原地的白衣人影突然有所动作,在其头颅之上,一株柳枝猛地破开血肉钻出,又以极其迅猛的长势化作粗枝,尔后数条柳树根部开始爬满那颗头颅。

    还没等江向易做出反应,那道白衣身影骤然举刀自戮,一颗柳树头颅霎时被斩落在地,上边依附的柳枝则迅速枯萎,与此同时,门槛上侧坐的素衣女子也起身一步迈出,从玉净瓶中抽出柳枝朝无头身躯斩去。

    没搞清楚状况的江向易只好凭着直觉出手,他从腰间抽出雄剑,横剑挡在无头身躯前,格住那条斩来的柳枝。

    刚从幻境中归来的普贤真人,显然没料到别驾府内竟然还会出现陌生面孔,祂“咦”了一声,柳枝刚刚与长剑接触不久便迅速收回,退身而走。

    江向易挡住那截柳枝后,也立马让开身子,同时拉开了女子和无头身躯的距离,他还没澄澈天真到愿将背后留给一个凭直觉救下的,连姓名都不知晓的……没头没脑的人。

    普贤真人略有意外,祂本以为面前的男子会是南照君的救兵,但看起来二人甚至毫不相识,祂好奇问道:“你是谁?”

    江向易看向女子道人,同样问道:“你又是谁?”

    普贤真人不假思索道:“本座乃救苦救难普贤真人,见南樾城妖异横行,天生异象,特来此救百姓于水火,地上那具女尸便是本座诛杀的祸世狐妖。”

    江向易点点头:“做的不错。”

    普贤真人神色怪异地张了张嘴,祂想说什么,却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而那具无头身躯则在此时将头颅以金光碎片重新凝聚成形,经历了五十年间,普贤真人以谎言玩弄一个个南樾百姓,让几户人家家破人亡的惨剧的南照君,正欲出刀将面前那个恶神砍成碎片,眼角余光却看到了不远处手持长剑的白衣男子。

    南照君声音明显带着怒意质问道:“你也是那个妖道的同伙!?”

    面对南照君咄咄逼人的态度,江向易也没生气,他平静道:“我是来为南樾城平乱的。”

    南照君愣神片刻,普贤真人也回过味来,后者立马嗤笑着指向南照君,叱道:“你一个疯疯癫癫的山神,拿走旧天庭坠落的无主法器残害百姓,也敢说本座是妖道!小友来得正好,随本座将这恶神斩了,为民除害!”

    江向易听闻此言,他赶紧倒提长剑,鼓起掌来:“说得好!真是大义凛然!”

    正欲联手江向易将南照君当场格杀的普贤真人身形一滞,感觉自己被戏耍的女子道人缓缓撇过头,狠狠瞪了一眼江向易,咬牙切齿道:“小子,你这是何意?”

    江向易左手抽出腰间雌剑,看向普贤真人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你说你,要是在你演这场戏之前,能先忍得住杀意,我不就被你骗得晕头转向了吗?”

    普贤真人眼神阴恻:“什么时候?”

    江向易右手雄剑挽了个剑花,换回正手:“我挡住你那截柳枝,抽身退走的一瞬间。”

    南照君看着面前计谋没能得逞的女子道人脸色阴沉,心中顿时痛快许多,白衣山神幸灾乐祸道:“小友真是神识敏锐!没想到这妖道有一天还能被别人戏耍,真是天道好轮回!”

    普贤真人冷笑道:“天道轮回?天道早就残破不堪了,如今的天道唯有天外天!等到天外天莅临人间,此后的轮回也不过是在混沌中重复痛苦与虚无,你们这群蝼蚁笑不了多久了!”

    再次听闻天外天一词的江向易脸色凝重起来,他双手持剑,开始向女子道人缓步行去:“你也是自旧天庭坠入人间的秽神?”

    普贤真人轻拈柳枝,肩头左右两侧,两颗同样面目,却神态各异的头颅破开皮肉钻出。在祂脊骨处,则有数十道手臂,血肉皮肤间互相纠缠,粘连着涌出后背。那些畸形的手臂之中,不乏一些长着单独眼睛,耳朵或是歪曲嘴巴的臂膀,诡异而狂乱地在普贤真人身后挥舞,互相撕扯。还有有几条手臂脱离脊骨,悬浮空中,数条手臂就此一条接一条的手握臂膀,形成一个首尾相连的血肉圆环。

    三头数十手臂,身负血肉光相的普贤真人讥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就连三清都险些着了天外天的道,这人间难道还能留存金身纯净的旧天仙?”

    眼见普贤真人变换出这等身姿的南照君收敛笑意,在幻境之中受尽折磨的祂朝江向易郑重提醒道:“小友要小心了,这妖道的神通诡异无比,能够捏造幻境,对于心境不稳之人,无异于……一场问心局。”

    江向易无言颔首,在离着女子道人还有数丈距离之时,手持双剑的江向易骤然转身,直冲向身后的南照君,一双雌雄剑同时向那名白衣男子拦腰斩去。

    南照君避之不及,情急之下只能竖起金色长刀挡住斩来的一双雌雄剑,哪曾想长刀撞上双剑之时,那柄金色长刀瞬间寸寸崩碎,露出一截柳枝真身。

    “南照君”神色变幻,整个内院的景致随之崩裂,又重新拼接回原本样貌,只是身处其中的“南照君”此时却变成了普贤真人身负血肉光相的诡异身姿。

    显露真身的女子道人双眼眯起,恨恨道:“这次我可没有漏出半点杀机,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向易一言不发,左手雌剑改为反握,整个人自普贤真人身侧一掠而过,银白剑光顺势在后者身上划出一道血色。

    而在在短兵相接的两道身影不远处,识海还是一团浆糊的南照君不断干呕着。祂先前确实自斩头颅,但此举绝非没有代价,斩首对于人间山神而言,基本与自削年月积累的神道香火无异,而斩首之后,神道根基动摇的南照君,不得不一边分心抵御天外天的混乱呓语,一边试图平静动荡的识海。

    因而先前幻境之中,那名“南照君”的言语,实际上完全是普贤真人的“自说自话”,江向易从进入幻境开始,再到双剑斩向“南照君”的所有对话,真正的南照君根本无暇顾及。

    等到双方交手数十合之后,浑浑噩噩的南照君才终于从混沌识海中抢回半点清明神智,祂抬头看向那两个混战的身影,痛苦的脸上透出几分疑惑。

    但重塑头颅的南照君并没有迟疑太久,祂看出那名陌生男子在普贤真人手上并不能支撑太久,弑神心切的山神咬牙用金色长刀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站起身。混战的两人都注意到了南照君的动作,江向易只是看了一眼就立马收回心神,而普贤真人则愈发感到心情烦躁。

    女子道人背后数十道虚实交错的臂膀不断向江向易头颅拍去,却不知为何,总能被后者出剑挡下袭来的致命实质臂膀,而那些拍向头颅的虚幻手臂,江向易则避也不避,迎着那诡异手臂继续连绵出剑。尽管如此,但手中双剑依旧难敌普贤真人背后的数十双手,以及不断袭来的青绿柳枝,随着交手回合愈来愈多,江向易身上的猩红血痕,也开始逐渐增多。

    交手之中,欺骗他人多年的普贤真人很快明了,所谓的看穿“杀意”完全是江向易的谎言,这名白衣双剑的男子,真正看穿祂虚实的手段依旧云遮雾绕,但祂对此却无可奈何,于是越打下去,普贤真人对江向易的恨意就越发浓烈。

    另一边,颤巍巍起身的南照君早已没了百年前那般丰神俊朗的身姿,祂的半边头颅已经与枯败残柳的树桩没有差别,剩下半边面容更是神情枯槁,支撑住祂行动的,唯有对普贤真人的决绝杀心。

    已经无法在紊乱的思绪中,保持清醒神志的南照君,索性将仅剩的一粒清明心神送入识海。识海之中,那尊芥子大小的金身凝望着逐渐被混沌与疯狂占据的意识汪洋,脸上浮现出一丝追忆神色,像是在回望祂曾护佑百年的那座樾州城。

    片刻之后,那粒心神像是下定了决心,祂从识海中抽出那一丝最浓烈的,毫不掩饰的对普贤真人的杀心,紧紧攥在手中,而后从虚空中扯出一把金色长刀,朝那片识海倾力一劈,南照君所有的记忆与思绪顷刻间被金色刀光斩碎,化作虚无,意识之中仅剩的,唯有对于普贤真人的浓烈杀意。

    别驾府内院中,那尊两眼无神的青吴山山神提起了长刀,在其身上决然的死志与无尽的杀意,让交战之中的江向易与普贤真人都愣神片刻,而后白衣双剑的男子迅速退开,嘴里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也就是在江向易退身而走的瞬间,一柄金色长刀几乎与他擦身而过,以锋芒无匹的气势精准斩向普贤真人的头颅。

    避开刀锋的姿态有些狼狈的江向易站稳身形,他心有戚戚然地回身看向那尊提刀的杀神,心中的些许怨言却在此刻瞬间烟消云散,骤然生出的,是一抹悲凉。

    在那个自进入幻境那一刻,就已经自然而然运转他心通的江向易眼中,一位一袭白衣,面容俊俏的孤独山神,正静悄悄站在自己的破败心湖之中,那些人神皆有记忆碎片,早已化作靡粉,在祂脚下,唯有一座残垣断壁的旧时樾州城。

    ——我以丹心守此城,我为此城献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