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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降世

    观心心数法智证通。

    又名他心通。

    武宗寺的灰袍僧玄宗和尚在第一次与江向易见面时,就曾明言对方与佛道有缘,但当时跟在不曾高坐龙椅的慕容明身边的江向易,却对着这个常人难得一见的得道高僧摇了摇脑袋,笑言自己还没有出家打算,舍不得红尘人间。玄宗和尚对于江向易的出言拒绝倒是毫无意外,老和尚只是笑着回道:“小施主不必出家,有缘人修有缘法即可,想必佛祖从未介意过经书佛偈,是传于寺庙,还是留于人间。”

    对于玄宗和尚说辞有些兴致的江向易,决定见识一下老和尚口中的有缘法,他与慕容明约定好,在无遮大会结束后就会同他一起下山,随后便跟着玄宗和尚走进了武宗寺的佛法圣地玲珑塔。

    等到无遮大会圆满结束,邺文帝尽兴而归,身为皇子的慕容明,也在即将启程的前一刻,等到了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的江向易。向江向易投去疑惑视线的慕容明,并没能得到至交好友的任何解释,对方只是无力地朝他摆摆手,就钻进了他的车驾中,倒头便睡。

    自那以后,在玲珑塔内苦修证得他心通的江向易,看待这个人世的角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已能模糊看到他人心湖景象的江向易,终于有些理解何谓“人性本恶”,也明白了为何玄宗和尚会在玲珑塔内不断提醒他,千万不要对这座人间感到失望。

    只是即便在见识过千万种心湖中的恶之后,独属于江向易的心湖之中,那粒小小的,还是江向易幼时样貌的芥子心神,却依旧愿意站在人间太平的盛世愿景之中,高昂着头颅,望向头顶那片澄澈湛蓝的天空。

    “你想当一心为民,名垂千史的仁德皇帝,那我就来当为万世开太平者,史书上不必添我一笔墨,但我定会让头顶的旧时天道,竖耳听我江向易一声悠悠剑鸣!”

    当年约定要成为仁德厚爱的皇帝的少年,如今已经披上龙袍,成了大邺受民拥戴的年轻皇帝,而当初誓要剑斩天道的少年,现在却站在一座别驾府内院中,看着一尊山神的残破心湖,紧攥双剑,心口发闷。

    已经失去神智的南照君,如今仅仅是一具单纯凭着杀意与本能行动的暴怒金身,无论普贤真人如何施展本命神通编造幻象,都无法影响到识海内几乎空无一物的持刀山神,因而女子道人只能靠着脊背处生长出的,一双双真实存在的血肉手臂,以及手中那截柳枝,来抵御那尊杀神斩来的凌厉攻势。

    此前南照君斩灭识海后挥出的第一刀,就已经让猝不及防的普贤真人失去了一颗项上头颅,只剩下中间那颗面容狰狞的脑袋,和右肩那副神色少有变化的慈悲相。然而就在两尊神袛交手不到一炷香时间,普贤真人的身上不仅少去了数条手臂,还多出了数道持续灼烧神魂的暗红刀痕。

    明知面前的山神已是强弩之末的普贤真人,内心却半点不敢有丝毫松懈。前身本就是儒将的南照君,哪怕仅剩本能,其挥出的刀势依旧能让普贤真人感到棘手无比,战局不远处的江向易也一眼看出,那尊神祗使的,正是大邺军中最常见的刀法,路数简朴,毫无花哨,一招一式都直斩要害。

    江向易如今可以彻底定论,那名手中持刀,白衣男子样貌的儒将英灵,应该是百年前青吴山的山神——那个生前曾亲自披甲执戈,携百骑白驹轻骑,决然赴死,截断乞骨黑水重骑攻势的南照君无疑了。

    心中悲怆的江向易长出一口郁气,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神,就将目光再度投向战局内的两尊神祗。江向易能感觉到,南照君挥刀的频率及力度,已经开始逐渐下滑,想必单纯依靠杀心来催动的香火金身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江向易并不希望让南照君的以命换伤的举动化为泡影,他的视线不断游走在山君与女子道人之间,试图找出一个能够重创诡异秽神的时机。

    当失去神智的南照君一刀斩向普贤真人右肩头颅,后者以四只手臂被齐齐斩断的代价狼狈挡住时,嗅到机会的江向易瞬间动身,他脚踏清逍山北斗罡步,手中双剑使的却是清州呼延武府的路子,一长一短两道白芒,如两条白蛇般朝女子道人腰侧咬去。

    对付南照君就已经稍有吃力的普贤真人,面对江向易盯紧时机出手的两剑毫无办法,祂只能再度差使身后臂膀,以断臂代价挡下这两道足以将祂拦腰斩断的剑光。

    生前征战沙场的南照君,手中长刀出刀奇快,呼吸之间,已有数道金色刀光在身前划出残影,普贤真人手持柳枝不断抵挡,柳枝上原本还是青翠欲滴的柳叶,已经在凌厉刀势下逐渐变得萎靡枯败起来,而道人身侧不断袭扰的江向易,则让祂不得不分神驱使血肉手臂挡下,身后臂膀的数量不断减少。尽管以神通捏造的“真实”血肉不会让普贤真人感受到疼痛,但能够运用的助力愈来愈少,也足够让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普贤真人恼怒许久了。

    虽说还未被逼入绝境,但普贤真人已经实打实的感受到了两名白衣男子对于自身性命的威胁,这是在祂与百年前那名从天而降的武夫交手时,也鲜有体会的挫败感受。

    识海之中,癫狂呓语不断加重的普贤真人,终于对江向易如豺狗般时不时上前咬掉自己一块肉的行为忍无可忍,祂背后一只臂膀猛地并起剑指,向正中头颅左侧太阳穴的位置直插而去,普贤真人的左眼在颅内双指的搅动下不断翻出眼白,涌出血水,但正中头颅面目狰狞的普贤真人却并未痛叫出声,反倒看着江向易阴沉狞笑道:“你们这些不敬天道的杂种武夫真是让我烦不胜烦!既然这么急着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先让你死前好好看一看何为天外天!”

    癫狂的女子道人抽出手指,从翻搅糜烂的血肉中扯出一丝黑线,那是祂所封存的,曾经见识过天外天部分真容的真实记忆。察觉不妙的江向易想要冲上前去将拉扯黑线的臂膀斩断,但普贤真人背后光相却突然转动一寸,江向易与道人之间的空隙瞬间像是被疯狂的触手拍打撕扯,一道深邃无比的黑色缺口骤然出现在前者面前。

    仍在挥刀的南照君对面前的变故视若无睹,祂一记挑刀割断袭来的数只臂膀,而后顺势翻转手腕,璀璨的金色刀芒一闪而过,那颗慈悲面目的头颅也被斩于刀下。

    侧身后退避开余下刀光的普贤真人恨得咬牙切齿,此刻祂已经与江向易面对面相望,无法阻断普贤真人动作的白衣武夫提刀欲走,但女子道人又怎会将他轻易放过。那道黑气缥缈,带着浓重混沌恶意的黑线被道人背后的两只臂膀合掌一拍,夹在其中,转眼间又被迅速拉扯开来,撕成一片丈余的黑幕。

    当那道黑幕出现在别驾府中时,不仅是江向易全身汗毛直立,动弹不得,仅剩本能的南照君也受了影响,挥刀的动作顿时凝滞起来,就连黑幕之下的普贤真人也难以承受其散发的威压,以及不断向外侵蚀的癫狂气息。

    这道黑幕即是普贤真人的底牌之一,祂本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已经归顺于天外天麾下,不会再被这道天外天真容……的冰山一角所影响,但当头顶那抹存在于自己记忆内的真实被塑造而出时,女子道人内心忽的生出一丝悔意,祂背后的臂膀在黑幕出现之时便混乱起来,脊骨处也开始出现撕裂般的痛感,从脊背创口挣扎着爬出一道面目残缺的雪白胴体,骨节扭曲地转过身,一把抓过如花瓣盛开于道人后背的臂膀,大口啃食起来。

    第一次直面天外天的江向易更是无法自制地跪倒在地,他的左手不可控制地反握短剑,从肚脐开始刺破皮肤,一点点向上划开血肉,逐渐暴露在外的器官中,不断有血肉增生,交织着向上蔓延,爬向痛到几近昏厥,脸色苍白的江向易脖颈处,又一点点收紧。

    而心湖处本该空无一物的山神躯体,那座心湖中的残破城池远处,骤然出现一道翻涌而来的血肉洪水,眨眼间就将整座残破城池连同两眼无神,无声矗立于废墟之上的白衣山神一并淹没。别驾府中,逐渐被磅礴的混沌占据识海的南照君缓步上前,祂拾起地上女子道人的慈悲面目头颅,不作丝毫犹豫地大快朵颐。

    眼见这一幕的普贤真人,全然不顾身后同样在啃食自己身躯的雪白胴体,祂癫笑着发出令人头颅胀疼的晦涩音节。在一片混乱之中,靠着佛家秘法在心湖中画地为牢,才堪堪稳住心神的江向易朝女子道人痛苦地咒骂一句,却惊惧地发现从自己的喉咙里,同样发出了不知其意的诡异声音。

    就在此时,别驾府中的三人同时安静下来,在被剖开胸腹的江向易大气不敢喘,啃食头颅的南照君也停下动作,普贤真人则脸色苍白,没了半点嘲笑的心思,整个院落里只剩下女子道人脊背处那具身体撕咬血肉,以及剑锋缓缓割开皮肉的声音。

    下一刻,那道黑幕不断蠕动起来,从中透露出的极具恶意的混沌意志,让尚有意识的普贤真人与江向易都感到一阵心悸,只有心湖已经被血肉洪水填满的南照君缓缓抬起头,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让白衣山君的头颅瞬间飞起,跌落在地。

    江向易甚至看不清那道意志是如何出手的,他只看到下一刻,自女子道人脊背钻出的另一具躯体也整个爆裂开来,血肉四散,而支撑着黑幕降世的普贤真人大气都不敢喘,祂直接跪伏在地,头颅低垂,没敢生出半分就此散去神通的心思。

    哪怕是这样俯首称臣的姿态,也没能让天外天的意志满意,普贤真人的身上不断传出细小的,骨骼碎裂的声音,女子道人艰难地忍受着身上的剧痛,喉头涌出的鲜血也被祂咽在嘴里,不敢吐出。

    而另一边失血过多,脸色灰白的江向易,尽管没看到那片黑幕中哪里才是眼睛,但他依旧感受到了从黑幕处向自己投来的视线。身上创口仍在不断加宽,被增生血肉勒得快喘不上气的江向易盯着那片黑幕,强撑精神冷笑着,嘴唇微动,骂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懂的晦涩嘶哑的古怪音节。

    那道意志闻言后,凝视江向易片刻,而后整片黑幕顿时躁动不安起来,几根硕大的漆黑触手从中拥挤着钻出,紧紧攀附在别驾府的虚空之上,似乎要将这片空间彻底撑破。也就在此时,跪伏在地的女子道人终于支撑不住,祂浑身血肉破开,不断有粉红色肉虫从创口处钻出,在一声嘶鸣后,暴死于日光之下,紧接着,那道黑幕变得支离破碎,普贤真人手中所握的,自天外天身上分出的真实权柄,终究无法承载天外天的真身,黑幕开始寸寸碎裂,漆黑硕大的触手如潮水般无言退去,天外天造成的诡异影响尽数消退,整片别驾府再度归于寂静。

    恍惚了片刻,才从剧痛中回过神来的江向易紧咬牙关,他的脸上看不到血色,眼见自己血肉模糊的体内,那些增生血肉已经无力地垂落在地,紧握短剑的左手也停止了动作,江向易当即割下大片衣摆,又丢掉长剑,双手发颤地将衣摆绑在创口处,试图止住汩汩而出的鲜血。

    半死不活的普贤真人跪伏在地,扭头看着江向易的惨状,哪怕声音虚弱也要开口讥笑道:“别忙活了,凡人终究是凡人,这等伤势,哪怕有着武夫体魄也依旧是徒劳,等死吧。”

    祂话音刚落,已经第二次被斩断头颅的南照君却摸索着站起身来,已无神智的白衣山君并没有试图重组头颅,而是拾起地上的金色长刀,缓缓向普贤真人走去。

    女子道人脸色难看,但祂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处理那具无头身躯,死期将近的普贤真人只能绝望地嘶吼怒骂,眼睁睁看着提刀的山神离自己愈来愈近,而当一柄金色长刀穿颅而过后,执掌真假的女子道人终于偃旗息鼓,再也没了生机。

    握刀的白衣身影,也在此刻变得身形黯淡,没了杀意支撑的南照君,原本就残破不堪金身开始寸寸崩裂,几个呼吸之间,那尊曾经一心护佑樾州百姓,风姿卓绝的南照君,在这座别驾府内,与那柄金色长刀一起,悄然化作了点点金光,消散世间。

    随着南照君身死,用以困住普贤真人的大阵也就此碎裂消散,别驾府院内又开始飘落起连绵血雨,伤势严重的江向易有气无力地苦笑一声,真就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双膝跪地,脑袋昏沉的山海司司旗,隐约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而后一道中气十足的大嗓门猛然撞入江向易耳内,把江向易吓得当场昏死过去,来人大喊道:“驴草的福生清逍天尊!江小友,谁给你打成这样了!这事儿整的……哎!你别睡过去啊江小友!江小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