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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鬼物

    山腰上,按着灰发小童谈天说地的赵麓南,没等到那个风度翩翩的江司旗,但等到了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气的江向易。身上染血的白衣司旗呼吸微弱地躺在一名满面愁容的高大道人怀里,若非赵麓南认得道人头顶的清逍山莲花道冠,说不准就要跟其大打出手了。

    本想领着道人上山的周止歌郁闷地站在山脚,他原本是要下山救助百姓,却在途经别驾府时就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异动,心中略有担忧的周止歌就留守在了别驾府附近。倒不是他不愿进入府内以身涉险,而是不知为何,他不论是从正门后门还是高墙小洞,都没办法靠近府内半寸,甫一接近就被弹飞数尺远,屡试不成的周止歌只好蹲守在别驾府门廊,看看是否有机会将别驾府内的情报传递出去。

    然而背靠石墙,留守不久的周止歌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忍着惧意,一点点回头望向别驾府内,脊背微驼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仿佛来自庞然巨物的威压,随后自府内渗出的一丝疯狂与混乱,就足够让周止歌心神失守,整个人跪倒在地,脑海中不断重现着幼时梦魇。

    所幸这样的威压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周止歌濒临崩溃的前一刻,那些能让常人在癫狂中引颈自刎的诡异威势,突然而然地消散了。

    干呕不停,心有余悸的周止歌刚从地上缓缓爬起,就看到一名高大道人正朝别驾府的方向疾奔而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道人一下撞开朱红大门,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就冲了进去。

    周止歌跟着冲进府内,只是当他刚刚越过影壁,奔跑在连廊上时,那高大道人又火急火燎地抱着一名白衣染血的男子跑了回来,还顺带空出一只手稳稳将周止歌提溜起来,声若洪钟地焦急道:“你是不是鸦哨?!你们管事的在哪儿,这天杀的秽神,快把你们江司旗整死啦!”

    脑袋发懵的周止歌愣愣道:“总旗在山腰一处山神庙内……”

    高大道人一边念叨着“我嘞个娘,总旗都来嘞”一边提着周止歌一路奔向山脚,在临上山前问好了方位就将驼背少年放了下来,周止歌瞪大双眼看着高大道人几个迈步,瞬间走出去十几丈远,少年晕乎乎的,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有身形与赵总旗差不多的人,轻功要比赵总旗更好。

    等到周止歌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问清楚那个高大道人的身份,也没弄明白“快把江司旗整死”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能一言不发地站在山脚,跟那个川字旗的吹哨人胡匪大眼瞪小眼。

    周止歌是大眼。

    胡匪看着周止歌欲言又止,后者沉默片刻,说道:“刚刚上山的道人我不知道身份,但他从别驾府里抱出来了一个伤势很重的白衣男人,直言要找我们管事儿的……”

    说到此处的周止歌顿了顿,他突然反应过来,道人要找的是鸦哨的管事人,即是面前这个小眼睛的一脸苦相的中年男人。而满目焦急的道人嘴里念叨的,更为重要的后半句,此时却像一桩洪钟敲打在周止歌心头。

    周止歌面露苦涩道:“那个重伤的男人很可能是江司旗……”

    胡匪闻言内心巨震,他不可置信地问道:“……情况属实?”

    周止歌点点头,又摇摇头:“是那道人说的,从别驾府出来后,他说江司旗快被秽神整死了……当时我的脑袋一团乱麻,没能看清他怀里那人的面容,但看身形,确实与江司旗相似……”

    岳字旗的武夫们都是与江向易见过面的,尽管见面次数寥寥,但每次白衣司旗回到总司之时,都会给那些年纪不大的孩子们带些新奇玩意,或是书籍,或是布匹,或是小点吃食,但更多的,是他嘴里的江湖传闻,武林秘事。而孩子们的习武路上的瓶颈及困境,也总能被白衣司旗一眼看穿,极富耐心的江向易会手把手为他们运拳走桩解惑,如果说赵总旗是这些曾经孤身一人的孩子们的顾家父亲,那么江司旗则更像是一个在外漂泊,鲜少归家的温柔兄长。

    周止歌双拳紧攥,在凉州词十人结阵面对狐妖时,他都没有深切感受过自己的……弱小,甚至于面对器灵时的无能为力,都只是让周止歌感觉到他与赵总旗之间的差距。但当周止歌真正体验过那一丝疯狂与混乱,看到白衣染血的江司旗奄奄一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少年才明白何为无力。

    山腰处的山神庙内。

    感受到魁梧汉子按住自己头颅的手明显发颤,灰发小童一脸不解地望向赵麓南的脸,却发现汉子脸上不可遏制的怒意,要比当初向自己递拳时还要严重,吓得灰发小童没敢再乱动。薛会声四人则先是惊异于来人的轻功了得,而后看向道人怀中的白衣男子,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高大道人快速扫了眼在场众人,将目光锁定在魁梧汉子身上,急切道:“你是川字旗的总旗?”

    赵麓南摇摇头,尽可能地平息怒火道:“我是岳字旗总旗赵麓南,川字旗总旗顾悲此时人应该在西京……江司旗这是怎么回事?”

    高大道人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江向易哀叹道:“是贫道来晚了,先前在清逍山上心有所感,给江小友算过一卦,发现他这几日身陷死门,贫道便赶忙下了山,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现下江小友被我以清逍山易炁法门吊住一口气,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这记法门所需的真气实在是海量,贫道的真气只够支撑四五个时辰,若是这段时间没能找到出城的法子,江小友就……”

    在场的凉州词武夫四人面色由惊转忧,而灰发童子则猛地感觉到自己脑袋被赵麓南五根粗大的手指牢牢抓起,魁梧汉子饱含杀意的双眼瞪向小童,冷声道:“现在把你杀了,能不能出城?”

    感觉脑袋快被一把捏爆的灰发童子欲哭无泪道:“真不行啊!这道阵法除了以秘法解阵以外,外力皆不可解啊!”

    高大道人神色不解地问道:“这小孩是?”

    赵麓南沉声道:“让南樾陷入这等境地的罪魁祸首……之一。”

    高大道人略一思索,紧皱的双眉间开始浮现出一丝喜色,他大声道:“这不赶巧了!他知不知道阵眼在何处!?”

    赵麓南被道人突然而然的高声语调整得一愣,灰发小童抓住机会赶紧挣脱束缚,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我知道!我带你去!”

    还没等灰发小童手脚并用地朝高大道人那儿逃去,一只大手再次钳住他的脑袋。

    赵麓南站起身,顺便将灰发童子一把拎起,也不管后者神色如何委屈,魁梧汉子漠然道:“别去添乱,指好你的路就行。”

    赵麓南吩咐薛会声他们看守住那道厄器,自己则提着灰发小童后领给高大道人引路,在满腹委屈的童子的指路下,一行人没费多少时间就来到了阵眼所在处。

    不算长的路途里,赵麓南也得知了高大道人的名姓,道人名叫葛陆,道号守一,在江向易任山海司司旗之前就与之相识,结为好友。得知此事的赵麓南对其彻底放下戒备,虽说葛陆保住了江司旗的命,但若是别有目的之辈,赵麓南还是会在谢过葛陆的救命之恩后向他问拳,至于打不打得过……先打了再说。

    阵眼所在处临近截青山的山顶,百年前被武夫一剑斩断的光滑山面,如今因着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也变得有些崎岖不平。而在山顶下方一丈有余的位置,山路上的葛陆叫停了前方拎着灰发小童的魁梧汉子,他单手抱着江向易走上前,手掐法诀向空无一物的前方挥了挥手,随手打破了这片不算高深的阵眼禁制,紧接着,一柄生锈断剑缓缓出现在赵麓南一行人眼前。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天色有些昏暗,天空还落着细密血雨,那柄生锈断剑仿若染了血色,夹杂着百年前的怨气,刺入大地,诅咒着这片城池的每一个人。

    看到断剑的赵麓南皱了皱眉:“好眼熟的佩剑。”

    葛陆沉吟片刻,说道:“百年前一人驰援樾州城的剑客萧澄,佩剑兵车行,昔年九峰剑庐最出彩的铸剑之一。”

    赵麓南恍然点头,难怪,常会凭所在的聚雄城铸有当年剑斩飞升台的百人铜像,赵麓南曾有幸与江向易一块儿瞻仰过,其中一人的佩剑就与面前这截断剑模样无二。

    灰发小童看了两眼那截断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这把剑怨气可不小哎……”

    葛陆叹息了一声,身为祭酒道士,葛陆当然看到了盘踞在断剑之上,怨气冲天,沦为鬼物的剑客萧澄,道人轻声道:“前辈已经身负百余条无辜性命,杀业过重,怨气过深,贫道无法为你引渡酆都,还请前辈……还予这座南樾城一片清明。”

    赵麓南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断剑处,又看了看有些神神叨叨的高大道人,他张嘴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心中腹诽,难不成江司旗从前说我被男鬼缠身是真的?这世间真他娘的有鬼物啊!?

    而在葛陆眼中,那怨气颇重的鬼物萧澄盯着道人怀里的白衣男子看了片刻,随即像是自嘲般苦笑道:“真是可怜,这糜烂人间,究竟有什么值得你以命相守。”

    萧澄满怀着对这座樾州城百姓怨怼,在此枯坐百年,见识了普贤真人残害百姓的各种手段。对此这名曾怀着满腔赤胆的人间武夫,非但没有出手制止,反倒成了当年刀剑相向的普贤真人的助力,一手促成了许多当年对他见死不救的百姓后代的家破人亡。

    而此次的南樾城天象动乱,人人自相残杀的乱象,也终于让这头终年被恨意驱使的鬼物感到疲乏了,对人间失望的他已有求死念头,只是被普贤真人蛊惑,入主这座封城大阵后,昔年意气风发的剑客萧澄,如今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控,只能等着他人破阵,或是百年千年甚至万年都需在此孤坐。

    收回心绪,萧澄看向赵麓南的方向,眼见魁梧汉子手里提着的熟悉人影,萧澄露出冷笑。他轻飘飘地落在灰发小童面前,神色倏地变得狰狞起来,他狞笑道:“小鬼,你家真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别费心思去牵扯心神试图让那妖道来救你一命了,若我是你,现在就乖乖引颈就戮,免得今后还得在这群武夫手底下受活罪。”

    感受到面前突兀出现一丝凉意的赵麓南紧皱眉头,他以眼神询问一旁的高大道人,葛陆则摇了摇头,示意与他无关,赵麓南只得再次紧绷着脸杵在原地,而他手里拎着的灰发小童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不断小声嗫嚅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做完这一切的萧澄满意地点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体内缠着古怪鬼气的赵麓南,却没多说什么,反而直接飘到葛陆面前,笑道:“道士,把你怀里的这名武夫看好了,不然他会死得比我更惨。”

    葛陆沉默了,出乎意料地没反驳什么,他单手从腰侧掏出一张清逍山符箓,手腕轻甩,那张道符便无火自燃起来,一心求死的萧澄一动不动,任由突兀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青色火舌将自己吞没,这名昔年剑客视线飘忽,似乎越过时间长河,看向了那个人间武夫皆执剑问天的壮阔战场。

    巍巍天道。

    于我剑下,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