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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素手弄纤云 犹恐相逢梦里时

    宋亮是昨晚从管事卫良的口中知晓了庄如雪嫁入卫府的日子已经被订在了半个月后的十九。

    他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是如此得快,也没有预料到卫许的妥协是如此轻而易举,心里顿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三千金不是个小数目,卫许怎么会如此容易地就答应了呢?一想到庄如雪即将落在卫洪这样一个远远比不上自己的猥琐之辈手中,他就感到格外的愤怒。

    一大清早的时候,一整夜都心事重重的宋亮终于寻得了一个难得的空闲机会。他偷偷地跑出了卫府,急不可耐地来到了怡翠栏与庄如雪见面。一见庄如雪,宋亮便心软了,他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花妹妹此时眼若红枣,泪痕依稀。看起来明显是已经哭过了好几天了。

    庄如雪一见是宋亮来了,刚刚止住的眼泪便又一次流了下来。泪眼婆娑地告诉他,怡翠栏老板主意已定,昨日卫家便派媒人来商讨纳采和纳征的日子了。自己是一定会被送到卫府了,过不了几日那个令人恶心的卫洪就要来怡翠栏迎亲了。

    虽然此时的庄如雪不过是按照吕承的计划顺水推舟地完成潜入卫府的任务。但面对宋亮,却俨然要摆出一副凄风苦雨的模样,一定要让宋亮感觉到自己对他的不舍和留恋。

    在这一连串声泪俱下的哭诉下,本就魂不守舍的宋亮更是长吁短叹,没了主意了。

    只是庄如雪哪里知道,现如今的宋亮与入卫府之前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虽然他曾经确实有心要阻止庄如雪嫁入卫家,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是贪恋庄如雪迷人的美色,还有庄如雪对他已经表露心肠,这到手的鸭子他怎么忍心让它飞了。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一方面,半月前在怡翠栏地窖里自己所遭遇的种种,仍然让他胆战心惊,那种如地狱一般的折磨是他根本不想再经历,甚至再次回忆的。他怕被怡翠栏老板知道自己暗中要破坏庄如雪的婚事,难不成自己还要在那个无间地狱里再走一遭。

    而另一方面,现在的他已经顺利留在卫府,取得卫许的信任。自己已经看到未来有咸鱼翻身的机会,远大前程正在等待着他。若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失去了获得这一切的可能,岂不是得不偿失。

    而最重要的,也是让宋亮最无法释怀的。正是那个妩媚动人,让他想入非非的卫家少奶奶。自从上次在后花园溪水池旁的一番浅尝辄止的旖旎之后,他的心火中便一直在蠢蠢欲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是没有可能。

    经过了这一连串的权衡利弊了之后,宋亮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救庄如雪的事情,自己只能是知难而退了。

    “我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大花你也只能自求多福了。”宋亮甚至在自己心里安慰自己道。

    这种各怀心事的谈话注定是没有什么结果,在浪费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宋亮故作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怡翠栏。

    但放弃庄如雪毕对于自己是一种损失,心情难免不太美丽。宋亮赶回卫府后,便想早些回房小睡,午后再去拜见卫许。

    他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行踪。一进卫府大门,便寻了个平日里无人的小径,绕着远向自己的卧房而去。结果好巧不巧,偏偏撞见了迎面而来得意洋洋的卫洪。

    自从卫洪第一时间知道了父亲已经和怡翠栏老板商量好了迎亲庄如雪的事之后,便一直欣喜若狂,整整一天都手舞足蹈。此时见到宋亮更是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兴奋。

    就连宋亮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卫家大少爷竟然以为自己就是卫许同意纳娶庄如雪的最大功臣。

    卫洪坚信,正是自己听从了宋亮的劝告,没有鲁莽行事,才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抱得美人归。正是这位新来到卫府的幕僚宋亮去见了庄如雪,事情才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他哪里知道,面前的宋亮心里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卫洪不断地称赞宋亮,什么博学多才,能力非凡,什么智谋深远,洞悉人心。把他肚子里那些所有的赞赏都一股脑儿吐了出来。这才几天的时间,怡翠栏老板就答应了将庄如雪的赎金减半,一出手就扭转了乾坤。自己之前到底是低估了宋先生的才学,也低估了宋先生在庄大家心中的分量。一时间把宋亮夸了个花团锦簇。

    此时的宋亮在卫洪的心中是远超之前自己身边庸碌无为手下的智者。更是那些整日里在父亲身边酸文儒墨却一事无成的老学究无法比拟的。

    宋亮面上一顿自谦,心里却仿佛被钝刀切肉,痛苦难当。面对卫洪不间断地在自己耳边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模样,宋亮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儿。他又反过来违心地恭维了卫洪几句,急忙找了个由头,想要摆脱恼人的卫洪。却不想那卫洪却如狗皮膏药一般,百般纠缠非要带着宋亮喝花酒去。

    宋亮已经开始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了。就在这时,卫洪却突然愣了一下,紧接着神色便开始慌张起来。他急忙靠近宋亮耳边,小声说了句:“宋兄既然无暇,那就下次再说!”也不等宋亮答言,便转身而离去了。这一串反常的举动搞得宋亮莫名其妙。

    宋亮心里似乎有一种逃离生天的感觉。待他转过头定睛一看,才明白了卫洪为何落荒而逃。自己此时所在的后花园上,迎面而来了一行众人。远远的长廊方向隐隐约约的是卫许的身影。看来正是自己的父亲大人让卫家大少爷落荒而逃的。

    今日的卫老爷红光满面,满脸堆笑,看起来心情极为不错。当然令他如此兴致盎然的并不是自己腌臜儿子卫洪纳妾这等小事,而是他身旁的这一位极为重要的神秘客人。

    这位今日驾临卫府的客人姓林名觉,乃是中书台典农司的司曹。这个看起来普通寻常的官职却是整个大汉朝廷粮草买卖的关键所在。对于准备即将在北方六州粮引一事上大展拳脚的卫家来说,林觉大人就宛如必须要好生伺候的祖宗菩萨一般。单是推动这一次林大人的过府,卢缨儿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达成的。

    卫许远远便望见宋亮迎面而来,便急忙向他使了个眼色,以示他一起随行招待贵客。宋亮会意,便急忙跟了上来。一边走,一边听着卫许和林大人在前面一阵寒暄,通过二人言谈,宋亮才大概了解了这内里的情形。

    卫许还是找了个由头将宋亮一番略带吹捧的介绍给了林司曹。宋亮本就能言善道,又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角色。他一会儿不露痕迹地恭维这位林大人,一会儿又绘声绘色地说几个机巧笑话,这一路上把个卫老爷和林大人哄得是眉开眼笑,十分妥帖。

    众人一行向花园的深处而去。不大一会儿,便转过溪水源头,便来到了卫家内堂大门之外。

    此时的卢缨儿正在内堂门前恭候着林大人的到来。毕竟卢缨儿一介女眷,不适合在大门前迎客,但早早在此地恭候,也充分表达了她今日对林大人的敬重。

    卢缨儿今日美艳夺目又不失庄重,雍容华贵更胜往昔。林大人和卫许刚刚从花园的一角闪出,卢缨儿便迈步而上,迎接了过去,笑颜满面,好不热情。

    她一改往常偏好的艳红色衣风,反而以一水琉璃墨绿的锦缎衫裙裹身,让自己曼妙的身材显得更加错落有致,让人浮想联翩。再加上头饰上翡翠流苏的发簪,增添几分从容典雅之感。长裙戋地,袖口处墨色的帖袖,更显一派富贵从容。左手掌中握一柄细竹削成的团扇,上面正描着盛开的垂丝海棠。团扇在她的纤纤玉手中上下翻飞,时而掩住她如水蜜桃般鲜嫩的粉色薄唇,时而掩住她清丽灵秀的双眸,但却掩不住她周身散发出的万种风情。

    卢缨儿天生爱笑,嘴角一弯便是笑,桃花眼一弯也是笑。笑声时而如银铃响叮咚,时而如柳叶拂春风,时而如花雀穿云朵。时而如群峰入花丛。此时此刻的卫府大堂缭绕着卢缨儿各式各样的欢声笑语,让平日里枯燥无趣的卫府充满了难得的欢愉气氛。

    而大堂的另一侧,有一个人的情绪却与整个卫府所有人都不相同。宋亮的心里如同黑云翻墨,格外的压抑。眼前的卢缨儿满面春色应承着这位林大人,在她的眼中似乎只有这位位高权重的朝廷官员,而对一米之隔的宋亮却漫不经心,视而不见。宋亮本以为当日在竹管里留下的绵绵情话,应该会触动卢缨儿的心弦,让她对自己高看一眼、厚爱三分。却不想自己徒劳无功,倒头卢缨儿仍然在他面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世家大族嘴脸。

    今日他是处处碰壁,处处为难,一口恶气便堵在胸口。心中早已如万马奔腾,就快要爆发了。

    卫家的大堂里,是一片安宁祥和的和谐景象。富贵人生自然有着许多普通人家不能体会的优渥与舒畅,而卫府自然是其中最明显的所在。吃穿的是锦衣玉食,住的是雕梁画栋,行走的是最奢美的马车,时时刻刻体现着许都城里数一数二富户的体面。

    卢缨儿亲自招呼着这位红光满面的林大人。不仅连连亲自斟酒,而且还与其有说有笑。看不出平日里矜持的雍容典雅,反而有一种少见的活泼和热情。她本就娇艳如花,巧笑嫣然。这一番倾力招待,让林大人顿感心旷神怡,嘴都快美歪了。

    午宴便在阖府上下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中一直持续到了日落三竿。林大人自然是志得意满,心情无比快活。意犹未尽之余,一干众人又开始在中庭品起茶来。

    卢缨儿出自颍川卢家。配茶调羹自然是从小修习的必备技艺之一。而她自己又是这方面出类拔萃的行家里手。

    此时,一盏名贵的蒙顶石花在她手中被调制的,茶香四溢,满室流馨。

    “扬子江心水,蒙顶山上茶。古人诚不欺我啊,这茶色沁碧,香远益清。真是回味悠长啊!”林大人微微笑道。

    “林大人,懂茶,一口就尝出了此茶产自蒙山。妾身着实佩服呢!”卢缨儿恭维道。

    “茶好,水好,又拜少夫人惊为天人的手艺为其增色。今日我林某能享用如此甘茗,也真是三生有幸啊!”被称作林大人的中年人哈哈笑道。

    “林大人,你说得妾身真的是惭愧得紧!”卢缨儿一边妩媚地笑着,一边起身为姓林的男子斟茶。那林大人一双眼睛便停在了卢缨儿的身上,上下打量,嘴角不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正坐在中堂的卫家主人卫许却仿佛看不见一般,浑不在意,也在一旁赔着笑脸,只是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众人皆在品着少奶奶的茶汤,却没想到卫许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说道:“林大人,就凭卫家和都亭侯大人的关系,您也要为卫家多使劲。让卫家早日拿到六州粮引的文书。”

    卢缨儿白了卫许一眼,急忙嗔怪道:“公公,今日有言在先,不谈公事,只为恭贺林大人高升而设宴。饮茶更是要讲究个心境,不必让这等扰心的琐事坏了情绪。”

    卫许被卢缨儿一番嗔怪,面子上有些尴尬,只好又呵呵地笑了几声赔着笑脸,挤出几句说道:“缨儿说得对,缨儿说得对!”

    林大人倒是面不改色,颇有一副上位者的威仪,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看着卢缨儿又喝了口茶。卢缨儿款步而来,赶忙又将林大人茶盏中添了几许新的茶汤。

    只见林大人右手附在茶盏之上,微笑地看着卢缨儿,在茶杯上用右手敲了三下。

    卢缨儿看到了林大人的动作,略微一愣,目光流转,仿佛在沉思什么?

    林大人却微微说了一句道:“少夫人,你且慢慢思量,不着急答复,不着急答复。”

    卢缨儿只是转瞬之间便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复又说道:“林大人哪里的话,您说怎样便怎样,就照您的意思办!林大人,妾身为你换一泡荆州的米茶。再来尝尝。”

    林大人,看着卢缨儿又将茶盏拾起,双手翻飞,不肖片刻,便又妥帖地奉上了一碗新茶。

    米茶讲究香糯润滑,入口甘饴。与刚才的蒙山石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口味。林大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吃茶吃了个尽兴,自然是赞不绝口。

    天色已沉,林大人心满意足,便起身与卫家老爷告辞。卢缨儿一路跟随,一直送出了卫府大门之外,方才返回中堂。

    中堂里只剩下卫许,卢缨儿和宋亮三人。

    卫许心中疑惑,便开口向卢缨儿问起刚才的事,说道:“缨儿,适才老夫问起林大人粮引之事,你为何一直几次三番避而不谈?”

    卢缨儿面色阴沉,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喜笑颜开。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冷漠说道:“公公糊涂啊,今日那典农司的林觉到府,真正目的便是为六州粮引讨价还价来的。刚才这林觉敲了三下茶盏,便是要六州粮道利润的三成。”

    “这典农司的胃口也太大了。”卫许狠狠地道。

    “公公您一句话,搬出了都亭侯。林觉自然是无所顾忌了。”

    “这是为何,难道都亭侯还怕这个小小的林觉不成?”卫许,气冲冲地说道。

    “唉,公公,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林觉便是为都亭侯大人办事的人么?”卢缨儿诘问道。

    卢缨儿继续说道:“这次粮引之事,便是由都亭侯大人一手操办。我们卫家虽然一直以来是都亭侯大人的心腹。但是这一次出面的是这个典农司的林觉,这个林觉仗着自己是都亭侯的妻舅,便一直在我们卫家和都亭侯的生意中中饱私囊。我们卫家又如何知道这三成利润是到了都亭侯手中还是林觉他自己的口袋里呢?所以这一次我本想不露声色,答应林觉的要价,再去找都亭侯,一次性解决掉这个附在我们卫家身上的附骨之蛆。可是,老爷您一句话便让这一切白费了。”

    “你这是何意?搬出都亭侯敲打他一下,让他收敛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卫许费解地问道。

    “公公,这林觉若是懂得收敛,儿媳也不会出此下策了。林觉这个人心思阴沉,估计会变本加厉的。”

    “不如我们现在就把此事禀告给都亭侯大人,让大人做主?”卫许问道。

    “公公,我们没有林觉地把柄。他既然知道我们和都亭侯关系密切。这一次自然是会把三成的利润全都交给都亭侯,哪会给我们留下这等破绽?这次如此行事,只会让他怀恨在心,以后寻机报复。更为关键的是,如果林觉在这次决定粮引归属的行商大会中作梗,让我们拿不到粮引,那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卫许捋着胡子说道:“那这可如何是好?”

    卢缨儿知道卫许自己更是肉痛,她叹了口气说道:“没有办法,您也知道,典农司的背后便是都亭侯大人,而大人和我们家的关系…。所以权衡利弊,儿媳只好给人家又奉上了一盏米茶。”

    卫许诧异地问道:“你这是何意?”

    “为了不让粮引之事出任何纰漏,儿媳将并州稻米这一项单独算作了林觉自己的好处了。”卢缨儿地回答道。

    卫许气得牙根紧咬,说道:“并州稻米一年三千五百旦,换作银钱便是五千金。这,这,这…,你怎么敢如此擅作主张。”

    “说到底,还是公公你擅作主张,说错了话,这一句话五千金,只全当是买个教训吧!若是公公觉得缨儿做错了什么,还请公公亲自操持卫家的商户。缨儿也乐于图个清静,省得有人说三道四。”卢缨儿撇撇嘴道。

    卫许眉头紧锁,也知道卢缨儿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再想到这几年卢缨儿执掌卫家商户之后,所得到的比之前几倍有余的利益,只好把打掉的牙咽到了肚子里。只悔恨自己何必多嘴多舌。他抬起头,平复起之前的表情说道:“缨儿,老夫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多心了。”

    “本来这买卖嘛,先谈交情,后谈条件。两个月来我和林觉都没松口。您今天上来就把咱们的底给掀了。您自己把路给走窄了,走窄了。”卢缨儿吹着茶汤上的热气,话飘到卫许的耳中却是冰冰凉。

    卫许心里咬牙切齿,眼神里都仿佛着了火一般。

    卢缨儿看卫许那恼羞成怒的模样打心眼里充满着厌恶。她起身拜了个万福说道:“公公,儿媳已经尽力了。虽然损失有些大,但是一切的关键是能否把六州粮引顺利拿到我们卫家。到时候,这些许蝇头小利,都不值一提。公公您也顺顺心,不要着急。以后还有机会,咱们一切从长计议。”

    卫许脸色有些颓然,眉头紧锁,并没有答卢缨儿的话。

    卢缨儿看着卫许阴沉的脸色,知道这种吝啬的守财奴鼠目寸光,眼界也就是如此了。便也不想继续应酬卫许,便起身说道:“公公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儿媳便先退下了。”说罢便迈着碎步款款向门外走去。

    正走在一半,便听得卫许冷冰冰地说道:“后几日今年的行商大会就要开始了。最近几日洪儿需要准备纳妾之事。所以今年的这次会,便由缨儿你自己去吧。”

    卢缨儿听得此言,袍中的一双粉拳攥得嘎吱作响,回头复又笑着说道:“儿媳一介女流,独自前往怕是不甚方便吧。”

    卫许听得卢缨儿的回答,微微笑着答道:“缨儿,我看不如让宋公子陪你前去如何?”转头又望向宋亮说道:“贤侄,你意下如何?”

    宋亮刚才一直在堂中观察着二人的对话,一直也未发一言。此时突然听到卫许提到自己,倒是突然一愣。他应声答道:“亮这几日正是闲来无事,若是少夫人有所吩咐,亮自当遵从。”

    卢缨儿转头向宋亮望了一眼。平静地说道:“公公,您做主便好了。”再一行礼,便转身便出了大门。

    卢缨儿转身离开不久,卫许也不耐烦地向宋亮使了个眼色,示意宋亮也可以退下了。宋亮会意也向卫许拜别。

    刚一出中堂的大门,宋亮便紧赶慢赶地向自己居住的西厢房走去。

    他一进自己的屋门内,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又警觉地观察了下屋外是否有旁人。他走到油灯边,点亮了油灯,将灯芯拨亮。拿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绢布,取出床头的一个小竹筒,在上面用沾上了汁水用竹笔写了几个字。又用嘴吹干。

    而绢布上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毫无痕迹。他把绢布裹进一个刚刚从床头暗格内取出来的小竹筒中。将小竹筒的边缘用蜡封好后,揣进了怀中。

    宋亮又打开了桌上的朱砂盒子,用自己的大拇指按在朱砂盒子上,拇指指腹被染得通红。他打开门,悄悄地从自己的房中溜了出去。

    宋亮出了门,穿过幽静的后花园,一路走到卫府大门前,出了府。站在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前,看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便悄悄地在右侧石狮子的左眼上一抹,这石狮子右眼就是一片血红。显然这是他与怡翠栏老板曹达事先约定的信号。

    今日是初一,月光极为暗淡,星光也十分微弱,卫府花园里一片寂静。宋亮从卫府大门返回来到了花园一角极其隐蔽的地方。他将怀中竹筒取出,连看都不看一眼,便直接将死抛入了溪水之中。宋亮静立在溪边,亲眼看着竹筒顺着溪水逐渐消失不见。

    宋亮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觉得一阵轻松。听着这溪水潺潺之音,心里不断回忆起刚才卫府中堂的一幕。卫许,卢缨儿,还有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都亭侯在他们的世界里也是到处充实着阴谋和算计。但是或是金钱,或是地位都远远超出他一个前几天还食不果腹的小人物的想象之外。

    他现在的心中是嫉妒是羡慕,是怨恨是无奈,还是无一不有,他自己也很迷茫。人生而为人,却命运各有不同,有人衣食无忧挥霍无度。有人却贫苦连连,生不如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不停地问自己何时才能逆转乾坤。能如这些高位者一般出人头地,不再如野狗一般苟延残喘的生活。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愣在了小溪边。

    只是这样一个扰人的夜晚,不平静的人又岂止他一个呢?不远处溪边凉亭中隐隐约约有灯光闪动。凉亭下有一身影正在影影绰绰地摆动着。意外地引起了宋亮的注意。他悄悄把自己藏在了溪水边芦苇之中,抬头定睛观瞧。

    一身墨绿袖裙,流苏的翡翠发钗,一双令宋亮魂牵梦绕的玉手正将凉亭边上的富贵牡丹摘下,一瓣一瓣地将花瓣拽下投入溪中。不是旁人,正是卫家少夫人卢缨儿。宋亮心中有些惊讶又有些窃喜。惊讶的是眼前的卢缨儿也如他一般满脸忧郁,窃喜的是又可以看见这个让他心动女子俏丽身影了。

    庄如雪和卢缨儿一个宛如洁白蔷薇,总给人一种小鸟依人的保护欲。一个仿佛是鲜红带刺的玫瑰,伤人却越发地让人想要得到她的征服欲。这两个人都给了宋亮极为特殊的感受。

    而眼前的卢缨儿就是这样怯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这种真实感确实已经超越了那个毕竟和宋亮隔着一扇卫府大门的庄如雪。这种吸引对于宋亮反而更加强烈。

    宋亮心目中的卢缨儿是一个身份高贵又极为高傲的女子。她有着世家大族理所应当的贵族气质,但同时你又能强烈地感觉到因为她从小缺少亲情,友情,爱情的滋润而时时刻刻流露出的孤独。在整个卫府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的关心体贴过她。宋亮心里除了男女之间的吸引之外,还有种对她挥之不去的同情。因为他感同身受,这种孤独也深深根植在寄人篱下的自己心里。他们是沦落在天涯的同命人,在这世间寻找一丝丝温暖,却百般求之不得。

    卢缨儿摘下了凉亭边被卫许视为珍宝的牡丹花,带着一种妙龄少女的任性情绪不停地摧残着它们。

    一朵,两朵…。不一会儿,便在地上落下了一层花瓣。但这种赌气的行为,虽然能在很短的时间便让她得到些许心灵上的满足,但不大一会儿心生一种了然无趣之感。她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恨恨地自言自语说道:“生如野狗,苟且偷生。”

    “野狗不懈,饮日吞月”一声清冽的声音在卢缨儿的背后响起。卢缨儿忙转过头去。便看见宋亮正面对着他,静静地站着。

    四目相对,卢缨儿急忙躲开了宋亮的双目,低头说道:“宋先生,你吓到我了。”

    宋亮侧目悠悠地说着:“少夫人,有如此雅兴独自在这卫府的花园中赏月。”

    卢缨儿扑哧一笑道:“今日初一,哪来的月亮,公子说笑了。”

    宋亮笑着答道:“心中有月,自然月挂天中,哪管什么初一十五。”

    卢缨儿悠悠地说道:“宋公子话说得倒是洒脱。不过这寄人篱下的滋味怕是也不太好过吧。”

    宋亮转头望向卢缨儿回答说:“说到寄人篱下,我想夫人你我同病相怜,就不必互相伤害了。”

    卢缨儿轻蔑地一笑,说道:“笑话,我是这卫府的主子,你是投奔卫家的下人。我不过是尊称你一声宋先生,你可别不知分寸。”

    宋亮笑着说道:“可惜自己官人纳妾也未曾事先求得你的同意。日日为卫家量入裁出,事必躬亲。却连拆借千金也被斤斤计较。贵为少夫人,为了卫家粮引,也要强颜欢笑,甚至奴颜婢膝地取悦一个对你有非分之想的败类。我不知这种人还能被称为主人么?”

    卢缨儿柳眉倒竖,怒目圆睁,厉声说道:“放肆,宋亮,我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宋亮接着说道:“何为主人,主字,灯中之火之意。人之取火,必用手掌加以保护。否则这灯中之火便如这风中烛,熄灭只在旦夕之间。”

    “三尺贫苦之家。有父母长辈舐犊之情,有兄弟仁悌之情,有夫妻相濡之情,有儿女敬孝之情。处处如温润之手以呵护。这灯中火才可以延绵不绝。这才是真正的主人。”

    “再看少夫人你,颍川卢氏将你嫁入卫家不过是交易的砝码。卫家老爷当你不过是敛财的工具。在你夫君眼中你只是个形同虚设的牌位,是迎娶心爱之人的障碍。我倒想问问夫人,这卫府上上下下嘴上对您尊敬有加,可有一人把你当做真正的亲人!”

    宋亮言之凿凿,一段话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颍川卢氏虽然是盛名在外的世家大族,但是多年来一直坐吃山空,再加上乱世割据纷争,兵祸连连,这些年早已经入不敷出了。但是卢氏一家的纨绔子弟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家族岌岌可危的境地,每日里还要维持世家名门的气派和用度,银钱更是如流水般花销了出去。

    这些做了一辈子吸血鬼的卢氏蠹虫,和急需要世家大族的名气为自己正名的商人卫家便这样走到了一起。而卢缨儿这个庶女便成为了两家联系的纽带。她只要嫁到卫家,即可以满足卫家与世家联姻声名上的需求。又可以满足卢家通过这次婚姻得到巨额财富的目的,双方各取所需。

    这次联姻是成功的,它满足了双方最初级的愿望。但是寄生虫们的贪心是没有尽头的,随着财富不断增多,人人都想要得更多。谁又会轻易放弃到嘴的肥肉呢?他们已经食髓知味了。

    所以与卢缨儿有唯一血缘关系的弟弟卢俊便成了勒索卢缨儿的筹码。只要他仍然在卢家的控制之下,卢缨儿就永远只会投鼠忌器地顺从他们的要求。一次一次,一次一次,贪婪的血盆大口不断地向卢缨儿袭来。为了这个家族,更是为了她这世家唯一的亲人弟弟,这个正在花季的女子承受了太多不应该是她所要承担的重量。

    但好在上天对她不薄,她用与生俱来的精明和才智,以及超越常人果敢坚毅成了卫家商道上不可替代的存在,在这艰难的世道里闯出了自己的一片立锥之地。但是她的前方依然荆棘遍布,危机重重,她要想尽办法巩固卫家和卢家的关联,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弟弟能够在卫家的生意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才能让他在卢家站稳脚跟,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再像自己这样成为别人争名逐利的棋子。

    可惜愿望的美好总是敌不过现实的残酷。最近她越来越发现。无论再怎么努力,好像也满足不了整个卫家挥霍的速度。那些人不停地索取,一次拆借就是上千金。卢缨儿自己都觉得张不开口。但是为了卢俊这个她唯一的亲人,她也只能奉命照办。她只能默默的让强大自己,给卫家带来更多的财富,以此来满足两个家族的盘剥。

    也许再努努力,大家都会好的。卢缨儿心中有时候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她每日笑颜如花,内心的苦楚却深埋在心底。

    卢缨儿被宋亮揭破心中的伤疤,心中既愤怒又悲伤。几年来,卢缨儿早已经被无情的家族,冷漠的丈夫,贪婪的公公将一颗真心伤得伤痕累累。她色厉内荏,每日用虚伪的面具掩盖自己。心中其实早已经千疮百孔,不堪重负了。

    卢缨儿两眼恨恨地盯住宋亮,虽然她心知宋亮的这一番话确实刺入了她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但是多年来的倔强不允许她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

    她故作平静,忽然一转身,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了宋亮。生怕自己掉落泪水的面孔被宋亮看见,冷冷地说道:“既然是卢家子孙,自然为家族鞠躬尽瘁。既然是卫洪的夫人,自然为卫家舍力筹谋。我对此并无丝毫怨恨。”

    宋亮朗声说道:“这只不过是你在尽情糟蹋你自己的借口。那些把你变成这样的人,却不会怜惜于你,他们只会在背后嘲笑你,讽刺你,侮辱你。”

    卢缨儿听得宋亮的每一句话都格外的刺耳。这些言语仿佛大锤不停地敲击她的胸口,让她难以呼吸。虽然她知道宋亮是对的,但是她不愿意,也不允许她自己去承认。她怒目圆睁地看着宋亮“哼”的一声转身走向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了。

    宋亮看着卢缨儿的背影,喃喃地说道:“神龙失势,与蚯蚓同。什么时候,你才会懂得这个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