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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愿言怀人

    杜宏本起初因惊扰朝会被交付殿院审讯,两位殿御史草草问了几句就将他转押大理寺狱,如今已被羁押数日有余,期间再无人理会。

    遇上狱丞巡视监牢,杜宏本询问自己被定何罪,狱丞推脱说不知。杜宏本有位在鸿胪寺任职的同乡好友为他送来衣物、书籍,又替他向狱吏打点财货,所以他在狱中未被刻意为难。杜宏本被收押后,有谏官同僚上书为他求情,无外乎年少蠢直、仁君宏德之语,可都石沉大海,不见回应,既未定罪也未释放。

    杜宏本初生牛犊,心大得很,每日在狱中只管读书,衣食又有好友照应,过得甚是清闲。

    一日清晨,狱丞唤起杜宏本,他前日读书到深夜,此时睡意正浓,突然被唤醒颇为不满,可等看清眼前之人,顿时惓意全无,连忙伏地施礼:“学生失礼,不知是师尊前来。”来人鬓发雪白,神态漠然,举止文雅又令人心悸,乃是谏议大夫陈敬,杜宏本的上司和业师。

    当今至尊登基之前就深感宰执权重、言路不畅,为保证谏官不受两省宰执干扰、直言无隐,能及时匡正过失、察缉奸邪,曾有意分化相权、扶持谏官。当今天子践阼后,几经波折将原隶中书、门下二省的散骑、谏议、补阙、拾遗诸官分出,设置司谏院统辖,专司谏诤之事,左散骑常侍陈敬便是当下司貂台长官。因散骑常侍朝冠与侍中、中书令一样装饰有金蝉珥貂,司谏院也被世人称作貂台。

    设置貂台,本意是为了拓宽言路、钳制宰执,但至尊御极逾二十年,积威日重,乾纲独断,二省百僚莫不俯首帖耳,貂台反倒显得鸡肋。

    谏官本应以尽忠死诤为荣,可本朝貂台由至尊一手扶持,从二省分出后又没了宰执撑腰,真要死谏总有些底气不足,况且当今至尊可谓不世出的英主,少年时起就镇抚地方,登基前监国十余年,通晓军政庶务,为人勤俭朴素、疏远酒色,能让谏官寻到的瑕玼少又之少。众谏官平日里大多谏无可谏,只把谏职视作转升他职的转阶,作为貂台长官、卿贰的散骑常侍与谏议大夫权弱而位尊,近年来逐渐变为安置卿贵的闲职。陈敬已是二度执掌貂台,三年来几乎没有进谏,隶下众谏官也如他一样,像杜宏本这般在朝会上直言诤谏,还牵扯到重臣、储君,莫说貂台,寻遍满朝也是多年未遇。

    杜宏本当日于朝堂直谏,陈敬几度想制止,可终究没有出手。

    “我知你处事鲁莽,平日才会多加约束,还是铸下大错,只怪为师太心软。”

    “惊忧老师,学生惶恐。”

    陈敬扶起自己的学生,师生二人相对而坐。

    “宏本,在朝堂上诘问大臣、指摘国储,以此邀取直名,是为师教的吗?”

    “老师……”

    “世上没有那么多捷径,你算是大祸临头了。”

    “学生知错!”杜宏本知道老师从不会虚张声势,意识到自己果真铸下大错,连连叩首自责:“赵逆案发那几日,同僚间都在风传,学生听信传言,一时糊涂……”

    “风传什么?”

    “为师问你,是不是有人同你说过国朝旧事?”

    杜宏本心中大骇,口中嘟囔,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们和你说了,怀贞太子吗?”

    “是……”

    “混帐!”陈敬的怒意不知是冲看谁,总之杜宏本吓得不轻。

    “那些前太子旧事,你要统统忘掉。姑且反醒几日,为师去替你寻条生路。”说罢,陈敬指着脚边的一只木匣和两只陶罐说:“木匣里是豆糕和栗糕,陶罐里有糖槐豆和药木瓜,是你师母亲手制作,为师过几日再送些来,先走了。”

    “学生愧对老师。”杜宏本此刻愧疚无比,不敢抬头。

    陈敬走到狱门处停住脚步,没有转身,冲着身后的学生一字一顿地说:“记住,若有心升腾,务必保全自身,否则身殒业消,一切皆成空谈。”

    “学生谨记。”

    朔日朝会已过去数日,此日晌午,至正宫交泰殿内,皇帝正与五位大臣饮茶闲谈。

    交泰殿内,五张茶案在御榻之下排开,茶案后配有坐榻,依次坐着侍中裴穆之、中书侍郎高宝殷、户部尚书杨藻、太常卿卢钦、鸿胪卿周邕。茶案上陈列着干果、蜜饯、环饼等佐茶点心,众内官忙于研茶煮汤。御榻前也设有一张茶案,但不置茶汤,换作一壶冰镇乌梅浆。

    裴穆之正在向皇帝禀奏:“陛下,臣以为太孙殿下仁孝宏达,精勤治道,沉深远识,居国储之位,承宗庙之重,此番巡狩,可谓上称天心、下遂民意,必能光耀社稷、永固家邦,实乃日月山川之幸、亿兆子民之福。”

    “言过其实了,朕了解自己的孙子。”

    “禀陛下,臣以为裴相所言非虚。太孙殿下少年英锐,好学善文,名扬都邑,朝野属望,今鲜历艰难、声威未远,若能远行塞外,以殿下之刚毅聪慧,必能磨砻砥砺、增广闻识。”

    紧跟在裴穆之后面进言者是中书侍郎高宝殷,皇帝对他的进言未作回应,暗自颔首以示满意。

    前一日黄昏时分,宫中内官到五位大臣家中传达口谕,只说次日交泰殿召见,未明言何事。五位大臣到齐后,皇帝才向五人坦言,决意在今年夏天重启北巡并让太孙代行此事。

    杨藻、卢钦、周邕三人都是皇帝潜邸旧臣,并坐一排静听圣命,两位宰执重臣则一唱一合,争相表现自己对皇权的服从。

    国朝以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为中央枢要机关,中书省汇总百司奏表、草拟诏敕,门下省复核奏表、联署诏敕再下发百司,尚书省负责执行诏敕。三高官官并为宰相,中书、门下省副职则被尊为执政,两者合称宰执,共同辅弼皇帝,是皇权之下的最高权力所在。

    最近十年来尚书省权势日卑,长官虚置不授,门下、中书二省得以分掌相权,其长官侍中与中书令被世人视作真宰相。

    当下中书令一职已空缺三年,侍中裴穆之因而独居相位,权势颇盛。裴穆之出身高门,十二年间历任御史大夫、兵部尚书、黄门侍郎、侍中,他资质平平,既无大功也无大过,自他主持门下省以来极少行使封驳之权,每逢圣命必是一句“陛下所言极是”,京中官员私下都叫他“所言极是公”。至于中书省,近三年来都是由高宝殷一人操持,省台庶务、百司奏表都处理地有条不紊,他本人也日益为皇帝倚重。

    “高卿,朕敕拜你为礼仪大使,北巡一切仪仗、车驾、护卫、鼓乐以及其他杂务都着你管勾。”

    “臣谨遵圣命。”

    高宝殷顿首领命,众人则继续静候谕命,皇帝却在此时将话峰拔转向高执政。

    “裴相,高郎主持中书三载,谋猷经远,绸缪帷帐,宜有拔擢,你意下如何?”

    “陛下所言极是,高执政乃国之干材,当主中书。”

    高宝殷闻言当即离坐,叩首拜谢:“谢陛下圣恩,臣驽钝朽枢,何以堪用,乞愿另觅贤良。”

    “高郎自谦,朕对你自有主张。杨卿、卢卿、周卿,北巡诸事,你等可要多辅佐高郎。”

    杨藻、卢钦、周邕三人拱手称是,高宝殷再次拜谢,尔后退回坐榻。恰在此时,王恩从交泰殿外返回,向五位大臣行礼后走到皇帝身边耳语,皇帝听后有些惊愕,裴穆之瞧出端倪,率领其余四人一同告退。

    交泰殿前廊,待石、卢、周三人走远,高宝殷轻声道谢:“多谢裴相替某美言,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裴穆之笑答:“那是至尊看重高郎,老夫有何本事,日后同朝为相,须多照应。”

    “那是自然。”

    二人边走边谈,高宝殷恭敬求教:“裴相,某尚有疑虑。太孙殿下长年治学,不谙朝政,北巡乃国家大事,至尊突然要托付给太孙,至尊究竟作何想?”

    裴穆之漫不经心道:“太孙年满十六,至尊虽不明言,但心里定然想让太孙早些参政,毕竟春秋已高,独这一个嫡孙,不为他多作打算又能如何。”

    “至尊果真不计较先太子那件事了吗?可朝中还有不少人……”

    “高卿,少言。”裴穆之鼓唇示意,高宝殷没有再说。

    裴、高二人此时已走到昭训门外,迎面遇上一人,乃是左散骑常侍陈敬。陈敬与裴、高二人相互施礼后径直走向交泰殿,高宝殷耳语道:“那个右拾遗是貂台僚属,陈常侍此来,或许是为了他。”

    裴穆之不以为然:“由他去,陛下自有圣断。”

    交泰殿内的皇帝已命内侍撤去五副茶案和坐榻,又重新摆上一副。陈敬入内,叩拜行礼后落座,一旁的内官正欲研茶,皇帝却发话:“你等退下,陈常侍自便。”陈敬拱手拜谢,自己动手研茶筛粉。皇帝满饮一杯乌梅浆,拿起一枚环饼放入口中,见陈敬正要饮茶汤,开口询问:“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陈敬放下刚递到唇边的茶碗,从怀中取出一函奏表呈与皇帝。

    “朕眼花了,还是卿老糊涂了?为了替一个不知轻重的拾遗求情,竟要辞掉郡公爵位?”皇帝掷回那份奏表,大声斥责。

    “请陛下念在杜宏本是臣的学生,宽宥他吧。”

    “你的学生又如何?自寻死路,不能怪朕无情。”

    皇帝倚在靠背上,放松双肩,将头费力地向后仰着,竭尽全力营造出一副傲视天下的姿态。陈敬对皇帝的倨傲似乎习以为常,稍稍弯曲脊项来配合皇帝。

    “不杀他,太孙与朕的肱骨颜面何在?若杀了他,倒像是朕杀人灭口。”皇帝说完,小酌了一口乌梅浆。

    “杜宏本年少鲁莽,误信流言,于朝会上对储君出言不逊,其罪当诛,但他也是心忧国家而为之。臣为陛下所选谏官皆为屏护之臣,只是杜宏本太年轻,臣平日对他疏于管教,臣愿代他受责,望陛下明鉴。”

    “朕知道了,容朕考虑几日,好对天下有交待。”

    皇帝故作敷衍,陈敬只能再次拱手准备为学生求情。

    “不急,朕还有事问你。朕意欲拔擢高宝殷为中书令,你以为如何?”

    陈敬闻言放下双手,略作思考答道:“高、裴二人私交甚好,同为高门出身,倘若同朝为相恐怕会互为奥援。”

    “裴穆之原本是百官首揆,高宝殷位居其下,各司其职,当然相安无事,若是同处相位就未必了,一山不容二虎。”

    “陛下是在驱狼吞虎,高宝殷绝没有裴穆之那般驯服。”

    “驯服?数十年来朕一直行走于虎狼之间,何惧之有?他们所持之权柄,皆朕之恩赏,朕予之,亦能夺之,朕才是真虎狼,他们敢不驯服。”

    “殿下莫要太自信。”

    皇帝并末理会谏言,他知道陈敬为人一向如此,总不会讨人喜欢。

    “太孙元服已满一年,东宫属官日渐充实,朕考虑让他了解些政务。”

    “殿下未免操之过急。”

    “不能不急,谤主一案已证明有人对东宫蠢蠢欲动。裴穆之、高宝殷皆不足信,辅弼太孙需要另择贤良。”

    “那陛下属意何人?”

    皇帝凝望着陈敬,似有不满道:“明知故问。”

    “臣年逾花甲,如何能胜任?”

    “总比朕年轻。”

    君臣相对无言,对坐一阵后陈敬告退,皇帝命内官为他斟上一杯乌梅浆,让他饮完再走。那杯乌梅浆,陈敬饮下一半,余下一半放回茶案上,即将走出交泰殿时,一道浑厚之声传入陈敬耳中。

    “杜宏本冒犯天威,朕谅其年少,从轻发落,谪任县主簿,你回去替他选个去处。”

    “臣,谢陛下。”

    陈敬走后,皇帝让内官取来那半杯乌梅浆,一口饮下,兀自轻叹:“君臣相知,君臣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