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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龙战于野

    三月里,洛京城下了几日细雨,为春日骄阳平添了些凄冷。洛京城文德坊一处食肆内,一位蓬头垢面的白衣郎君端正坐在一面食案前大快朵颐。他从一支炖至酥烂的羔羊腿上撕下一大块肉,抹上杏仁糊塞入口中,不等嚼烂就囫囵吞下,再将双手伸向莼菜鲜笋羹、鹌子水晶脍、鲈鱼脍、糖醋茄与酸馅馒头,杏仁糊溅满食案。周遭食客不时好奇观望,同席之人忍不住挪揄:“腌臜!”

    半个时辰之前,御史中丞奉敕到大理寺释放杜宏本。杜拾遗本已准备交还那件青衫,可等敕书念完,既没听到定罪,也没听到复职,只是命他回家反省、等候处置。狱丞连送带撵地将杜宏本逐出大理寺,他孤身一人在大理寺门前踟蹰,通身一袭白衣,一件青衫挟在腋下。前日夜里恰巧飘了场小雨,路上漾着水渍,次日正午暖阳一蒸,湿气上涌,顿时弥漫开来。他数日不曾盥洗,湿气更是加剧了身上的粘腻,正在心绪焦躁之际,忽尔听得有人呼唤自己,回头一看,顿时欣喜不已。

    “怀民!”

    典客丞张怀民,与杜宏本是同乡,又是同科进士,二人一同开蒙读书,都拜在谏议大夫陈敬门下,相识十余年,情谊深厚。他从老师那里得了消息,一大早便去大理寺等候。二人在大理寺门前相视一笑,接着在附近寻了一间食肆用餐。

    大理狱中素有狱吏勒索囚徒的积蔽,因重案系狱又无所依靠的斗升小民时常蒙受勒索之苦。杜宏本有业师陈敬庇护,好友又使了钱财,狱吏自然不会刻意为难,但杜宏本偏就爱招惹是非。

    三日前,杜宏本隔壁囚室解来一人,因琐事与邻里殴斗,失手伤人,既乏财货又无权势,狱吏索财不得,故意给此人戴上重枷,疼痛难忍,号泣达旦。杜宏本闻之不忍,仗义执言,撼门大呼,痛斥狱吏不法,声称要上闻天听。狱吏知道杜宏本不同与于寻常人犯,只能卸去重枷,但暗中减了杜宏本的饮食作为报复,足足饿了他三日。

    狱中饮食本就粗砺,加上饥饿三日,所以此时杜宏本全然不顾体面,狼吞虎咽、吃相骇人。

    “慢些吃,没人抢。”张怀民没有动箸,边说边将吃食推到杜宏本面前。

    “实在饿……饿急了,这帮……恶胥吏,我要参奏。”杜宏本嘴里塞满吃食,说话口齿不清。

    “万幸只是饿了你几日,没敢暗中加害。你可是触怒天颜,幸得老师求情,你才能如此轻易开释。即使不夺官,京城你肯定待不下去了,不要再生事端,多想想今后如何。”

    “夺官也好,回乡去做田舍郎,怡然自乐。”

    “是吗?”张怀明故作惊叹:“这一餐大概六、七百文,若是做田舍郎,一年能吃几顿?再说令堂何时曾让你拽耙扶犁,你能做得了田舍郎?”

    张怀民与杜宏本是同乡,同是江南朱方人氏,家中水旱耕地合计二百余亩,还有橘树、桃树数百株,纳完赋税再除去日常开销,一年盈余折合稻米在一百五十石上下,加上他九十六石的岁禄和一千八百文的月俸,每月也就能如此奢侈三四餐。社宏本年幼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家中唯有薄田十余亩,读书、应试全仰赖宗族接济,到京任官后所领俸禄大多用于赡养老母和回馈乡邻。谏官本就没什么偏门可寻,且社宏本为人清高孤傲,若无老师陈敬和好友张怀民时时照拂,在百物皆贵的洛京只怕日常食宿都难以为继。

    社宏本听到好友的肺腑之言,不免心生羞愧,本想拿出那套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无奈囊中羞涩,只能继续低头撕扯那条羊腿。经历了大理寺这一遭,又思忖起好友的话,杜宏本内心百感交集,口中的羊肉也没了滋味,倘若罢官为民,不仅无颜以对含辛茹苦哺育自己的母亲和一直帮扶自己的宗族长辈,更加无法实现自己济世安民、匡扶天下的远大抱负。正如老师所说,若眼下连自身都不能保全,又何谈将来。

    “随口乱说,你不要多心,容我先付账。”张怀民见杜宏本面有愧色,不再多说,转而唤来店家,递上一张钱引。

    那张钱引六寸见方,图案精美,其上印有“一缗一千钱”字样,落有户部印鉴,可店家面有难色,借口无钱找零。张怀民不想多费口舌,索性让店家再上一壶黄酒、四权鲤鱼兜子,余下的算作赏钱。食客如此慷慨,店家不好再推辞,收下钱引去准备餐食。

    杜宏本继续埋头苦吃,直到杯盘狼藉、酒足饭饱才罢休。张怀民望着好友苦笑,一餐足足花费一千文,自己只吃了两权鲤鱼兜子,饮了半壶黄酒。吃完饭,二人又去寻觅浴场,准备稍作洗漱,毕竟不能留着一身污秽去见老师。

    就在杜、张二人在洛京城穿街过巷的同时,城中另一端的兴福宫内,太孙殿下元重揆正一面读书,一面听幼禾汇报。

    “禀殿下,杜宏本籍贯江南,生于先帝崇安十二年闰四月,少年丧父,家境贫寒,年方十七由朱方郡守举荐为乡贡,文昌七年制科及第,名列二甲第八名,授职右拾遗。”

    “少年及第,官居清要,可谓人中龙凤,他是何人门生?”

    “禀殿下,他出自谏议大夫陈敬门下。”

    “难怪,朝中有靠山。”

    “眼下他被赦准居家待罪,尚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

    “沽名钓誉之徒。”重揆言语间透出一丝轻蔑。

    “殿下,奴婢还探知杜宏本之父杜郃在太和十一年殁于官署,时任兵部侍郎。”

    “太和十一年?省部要员,竟会治家清贫?”

    “奴婢未能探知详情。”

    重揆放下书卷,双肘倚在书案上,独自沉思起来,幼禾在一旁询问,是否需要继续探查杜宏本。

    “不必,勿再生事端。”

    幼禾拱手领命,本想告退,又被吩咐新差使。

    “孤要去趟詹府,你随孤一同去。”

    太孙东宫属官皆按皇太子之例设置,詹事府、右春坊、左春坊等一应俱全。至正宫南面,台、寺、监诸官署星罗棋布,四围皆筑城垣,是为内城,东宫官署地处内城东端。重揆并未乘车,与卫士数人及幼禾骑马而出,由内城东北之延祚门而入,直奔詹事府。詹事韦贤、少詹事宋元忠闻报立即率僚属将重揆迎入官署正堂内室,奉上茶汤鲜果。

    “撤下,孤今日不适,不能饮茶。”

    韦贤自然明白重揆言外之意,让属吏撤下茶案,并命主簿取来一页竹纸,交给重揆阅览。

    “詹府及两坊中与赵常离有私交者合计十四人,姓名、职守俱载其上,臣已先行遣散未入流者九人,余下有官品者五人酌请太孙殿下惩处。”

    韦贤年逾六旬,崇安元年入仕,沉浮宦海三十余载,早年遍历郡县长官,颇有政声,后来在外郡任职时辖地遭逢水患,下属贪墨致使洪水溃堤,治下百姓死伤无数,皇帝将其治罪流放,颠沛多年才得以赦还复起,历任御史中丞、太仆卿、礼部尚书等职,一年前兼任东宫詹事。韦贤本以为陪侍鹤驾可成为晋升宰执之阶梯,能在乞骸骨前一偿多年夙愿,熟料生出东宫僚属酒后污蔑太孙谋逆的大案,自己还为此罢去礼部尚书一职。

    那一页竹纸上列满十四人的姓名、年岁、籍贯、官职、转迁,重揆睨视了几眼便搁下。

    “詹事先坐,慢慢同孤讲。”

    韦贤是仕历两朝,重揆尚需敬重。

    属吏搬出坐具,韦贤拜谢而坐,先向太孙殿下请罪:“奸小作乱,构陷东宫,皆臣之过,请殿下责罚。”

    “詹事不必自责,此事与詹事无涉。”重揆宽慰韦贤,指着那张竹纸说道:“赵逆可恨,但他入东宫不过数月,与他有过交集之人全都罗列于这张纸上,孤觉得牵连太广,有违陛下宽仁本意。未入流者詹事既已遣散,姑且如此,其余人等晓谕利害即可,不作深究。”

    “殿下仁德,臣日后对东宫僚属必严加管束。”

    “詹事再替孤拟一道令,大意是孤用人不察,祸殃国本,今奉圣意,罪己之过,东宫群僚共勉之,拟好后交孤署名,即行颁布。”

    “是。”

    韦贤衔命而退,不多时,一位绿裳革带、面留长须的男子走进内室。男子身量粗短,肤色棕黑,浓眉锋锐,双眸熠熠有神,一进内室便向重揆下拜行礼。

    “臣韩叔同,诚惶诚恐,叩见殿下。”

    “莫急,慢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