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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仰观众星

    一连十日,重揆都往返于兴福宫与宗正寺之间,四册《高祖创业录》很快读完。

    《创业录》所载内容从坚昆部内迁写到神武帝乾光三年六月封赏功臣为止,终章末尾即是一串受封者姓名及简略生平。

    神武帝元忠节取得天下后,于乾光二年三月朔日封赏有功将臣,封爵者基本是追随神武帝内附的部落豪酋以及二王之乱前投效的河西士人,共计册封国公十人、郡公以下四十八人。首次封爵刚过一年,神武帝于乾光三年五月间再行封赏,此次受封者除神武帝旧臣外,有不少是二王之乱时才归顺神武帝的故秦旧将及中州高门,共计册封七十五人。两次封爵被合称为乾光大封,受封功臣则被称为乾光勋贵。

    乾光大封不仅是封赏功臣,同时也确立了国家封爵制度。国朝制度,皇帝之下至贵爵位为亲王、郡王二等,属于皇族独享,王爵之下设公、侯、伯、子、男五级爵位,公爵设国、郡、县三等,侯爵设郡、县二等,伯、子、男仅设县一等,异姓勋贵授爵止于国公,有殊勋者或能追封郡王。

    在乾光大封中除八姓九公之外还有一人受封国公,此人甚是特殊,即商国公——杨愍。杨愍封爵时年仅七岁,其姑母是神武帝正妻、孝恭皇后杨英娥,祖父则是故秦梁王杨茂。

    杨秦宗室在二王之乱中举族荡灭,仅存杨佑与杨愍二人。因杨茂是前朝亲王,又是神武帝岳丈,所以杨愍虽未立寸功,却能在冲龄封爵国公,享受天家厚待。

    读毕《创业录》,重揆又与燕王攀谈起来。

    “当初孝静帝驾崩,先帝为何不立杨愍为帝呢?”

    “商国公不是太武帝子孙,血脉疏远,不能服众,况且以当时天下格局而言,天命已移,何必多此一举。”

    “也对。民间传闻孝静帝是被先帝毒杀,叔祖认为此事可信否?”

    “殿下既说是传闻,岂能轻信?垂髫小儿如同水上浮萍,平安长大已属不易,何况身逢乱世。孝静帝历经灭族大祸仍能侥幸生还,想必耗尽了运数,寿命又岂能长久。先帝继大宝、登帝位,乃是顺天意、承时运,受天下万民所仰,何需鸠杀幼童此等卑鄙手段。”

    “叔祖言之有理,那商国公杨愍有后嗣吗?”

    “有,商国公于太和四年薨逝,长子崇古于次年袭封嘉平县侯,现任尚乘奉御,次子崇礼,现任金吾卫司录参军。”

    重揆方才记起,那位每次在国家大典上为皇帝引导辂车的文弱奉御原来是前朝血胤。

    大夏开国之君神武帝御极三十五载,当今至尊继位至今已有二十年。若视乾光大封中受封者为初代,伴随着光阴流转,乾光勋贵中许多世家已经传承到三、甚至四代。遥想立国之初,满朝公卿大多出自乾光勋贵,其中神武帝赖以起家的瀚海八著姓最为尊贵,出将入相、腰金拖紫、声威煊赫,世人莫能仰视。

    无奈古谚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五十五载光阴流逝,乾光勋贵中却有不少豪门正在日渐远离朝廷中枢。八著姓及一干瀚海权贵后嗣饱享数十年安乐太平,日益荒废武事,但舞文弄墨又远不及那些诗书传家、雄据庙堂数百年的衣冠高门,逐渐蜕化为只知清谈享乐的纨绔膏粱,更有不堪者失爵夺官、散尽祖业,彻底没落了下去。八著姓传承至今,费国公、虔国公、汝国公三家先后因朝局变故被夺爵,汝公、虔公两族迁出洛京,费公岳门第虽在,家主岳维山眼下仅封爵安川县男,复封国公之请屡屡被皇帝驳回。

    以上种种朝中情形,重揆虽有耳闻,却不十分清楚。皇帝虽未特意限制重揆日常起居,但历朝历代东宫交往外朝都是大忌,本朝也不例外。重揆平日深居东宫,只同詹府有往来,极少探听朝政,朝臣不得圣意也不敢私下拜会储君,宗室中除了燕王外几乎无人与太孙熟识。重揆对朝政所知甚少,平日依靠韩叔同、幼禾等几位亲信探听些散碎消息。

    八年前,重揆以皇帝嫡孙、中山郡王的身份被册立为皇太孙,成为国朝新储君。当时朝野内外议论凶凶,不乏反对建储之声,只是让皇帝弹压了下去,其中有几人言辞颇为激烈,直斥重揆为罪臣余孽。饶是皇帝在动用极刑上甚是谨慎,也将为首者处斩,胁从尽数流放。

    那时重揆尚是总角幼子,皇帝觉得他年幼,处理政务时常容他在一旁读书玩耍。重揆依稀记得自己册封储君前后,祖父经常大动肝火,反复念叨一句话。

    “颖国公,委实可恨。”

    从那时起,重揆隐隐认识到,自己建储招致众人不忿,犹以那位颖国公为甚,至于具体原因他却并不明了。

    “叔祖,你对颖国公府上了解多少?”

    “殿下是说贺公?”

    “是。”

    “禀殿下,颖府家祖贺利咄早年战殁,乾光三年追赠太保、骠骑大将军,长子贺仲岱,乾光二年受封颖国公,历任上谷总管、松漠都护、右都督、辅国大将军,嘉隆六年薨逝,追赠北海郡王、司空、中书令,谥忠武。当朝太尉贺泰乃忠武公三子,崇安元年袭爵。”

    “三子?”

    “对,忠武公长子及次子早年殁于国事,故以三子袭爵。”

    “原来如此。”

    自从在宗正寺研读《创业录》后,重揆再未去弘文馆听课,一连十余日也未复课,大学士只得派人前往东宫询问,每次均被告知太孙尚在宗正寺。时日一长,弘文馆一众学士闹腾起来,直言国储弃学是他等学士之过,竟要联名辞官,大学士安抚不住,向宫内呈上奏表,却是石沉大海。

    此日重揆入宫昏定,而皇帝正在长秋殿内准备歇息。长秋殿毗邻长秋省官署,本是皇帝处理宫内事务之处。十三年前,孝章皇后贺氏去世,六宫空置,自此以后皇帝在夜间若需处理政事则宿于紫辰殿或务本楼,若得闲暇则宿于长秋殿。

    祖孙对坐相谈一会,有内官端上铜盆,重揆立即将铜盆接过为皇帝濯足。王恩暗中示意命殿内众人退下,重揆跪伏于皇帝面前为其脱袜。

    “《创业录》读了吗?”

    “禀陛下,臣业已读毕。”

    “还是要去弘文馆读书,不能荒废学业。”

    重揆面颊稍红,低头认错。

    “臣知错。”

    重揆没停下手上动作,继续为皇帝濯足,擦洗干净后再让王恩重新取来一盆热水,将皇帝双足浸泡其中。皇帝低头瞧着太孙一举一动,感受着足上暖意,心中不禁动容,想说些什么,可看着那副清秀脸庞又强压下心中动情之处。

    “陛下,为何派臣去瀚海?”

    “嗯?”

    皇帝知道重揆迟早会问,只是奇怪他忍耐了如此之久才发问。

    “你不想去吗?”

    “臣想。”

    重揆回答时目光坚定,皇帝放下心来,不免感叹自己这一脉终究割舍不下远方草原。

    “国家起源北土,值乱世凭武功取天下,逐草游牧乃国之旧俗,锋镝弓马乃先帝立国根本,北巡草原乃是追思先祖创业之难,彰以孝治国之意。你是帝孙,是国储,年少未经兵戎,朕谋己谋国,不派你去,还能派谁去?”

    皇帝泡了一会双足,脸上露出疲乏,也露出几分欣慰。重揆取来巾帕为皇帝拭干了双足,又扶他睡下。听到鼾声,重揆走出千秋殿,嘱托王恩几句后便动身返回东宫。

    轺车在万安门外等候,重揆走到车前却未登车,而是四下张望了一阵,一位内官上前禀报:“禀殿下,苗掌正今日告假。”

    “哦,她同孤讲过。”

    重揆回到东宫时夜渐深了,幼禾已在南薫殿前廊处等候他。重揆缓步走到廊下,忽然在原地站住,任由南风吹拂。他抬头仰望,看见夜幕漆黑如墨,满天星斗闪烁光芒,如般银珠镶嵌其间,整条银河如同一道白色长河横跨天际。群星低垂、默默无语,在无垠苍穹间漫漫浸润开一片素雅,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光幕如同薄纱萦绕其上,飘飘洒洒,与星光交相辉映。

    夏夜总是令人期待,晚风徐来,格外凉爽,青蛙蝉叫此起彼伏,清脆悦耳。重揆静立原地,身心大为舒畅,他尽情注视星空,像是在努力贴近群星。瀚海人相信空中群星是世间君王英雄在死后所化,他们会用是光芒指引子孙继续前行,每颗星辰都有一段故事。

    “也许他们都在天上。”

    重揆有过一丝幻想,或许还有一颗星星正是父亲,可他很快自嘲幼稚。重揆常年饱读诗书,相比人死后化作星辰,按理说他更应当相信嫦娥舞裳、玉兔桂树一类的传说才对。中州人也相信天上有仙人,而仙人能够在苍穹间飘逸轻舞是因为他们心事皆空,拂却俗世名利,不会干预凡间尘世。

    幼禾有些发懵,她不知重揆在等什么,走上前去唤了声殿下。重揆回神低下双目注视眼前之人,心中腾起一欢愉。

    “今日去干什么了?”

    “奴婢今日为双亲祈冥福。”

    “是吗。”

    适才的欢愉又戛然而止,重揆与幼禾二人一前一后踏入南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