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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一顾倾城

    文昌十年正旦之后几日,新春节庆氛围尚浓,一封皇帝敕书送抵千泉城,命令鹤驾在二月望日前启程南返。

    瀚海草原仍为积雪覆盖,地面冻结冰封,不过雨雪消散、阳光普照,平添几分暖意。趁草原尚未进入泥泞时节,明允成天带着陆桓、苏烈外出游猎,想趁在南归前多多练习身手,于是千泉郊外时常有一群中州贵公子纵马啸聚、挽弓射雁,周遭牧民唯恐避之不及,殃及牧群。韦贤、陆璋等人在收到敕书前十余日已经开始征调物资、整顿队伍,经众臣商议后启程日期定在二月二日。

    正月十八日,南返诸项事务俱已筹备至尾声,明允依旧在郊外纵情射猎。午后时分,嬴由基由千泉城中飞马而至,寻到明允等人。嬴由基武艺、骑射令东宫众将钦服,只是拙于诗书,所以明允未让他一同游猎,特意安排属官教他读书习礼。嬴由基突然至此,明允稍有不安,以为是陆璋派人劝阻他射猎。

    “殿下,韦公命我请殿下回去一趟,据闻有贵客拜见殿下。”

    “贵客?”

    明允听闻有人拜见,放下心来,松开马辔随嬴由基而去,路上又感到疑惑,自己南返在即,各部豪酋大多已回归本部,何人会在此时前来拜会。明允返回御帐,发现韦贤、陆璋及另外几位随驾重臣均在账外等候,韦贤神情有些激动,陆璋却颇为局促。

    明允不解道:“韦卿,究竟是何人,劳苦卿等在此恭候?”

    “禀殿下,帐内乃是先帝第九女、乐安长公主,前任大合罕可敦。”

    “长公主?”

    可敦是瀚海人对合罕正妻的尊称,多年前乐安长公主奉神武帝之命前往瀚海联姻,嫁给前任瀚海合罕、思摩之父,不过长公主并非思摩生母,思摩是侍妾所生。长公主有位女儿嫁给瀚北一位豪酋,丈夫过逝后长公主便离开千泉远居瀚北,由女儿、女婿奉养,极少露面。明允虽曾耳闻这段往事,但未留有深刻印象,身边僚属、卫士更是浑然不知,而明允在千泉从暮秋待到开春,无论是皇帝还是眼前的思摩合罕,从未有人提起乐安长公主。

    明允对这位姑祖母造访倍感惊异,当即与韦贤一同进入帐内,旦见一位老妇人盘坐于矮床上,一头白发如严冬初雪,满脸皱纹似沟壑曲折,双眸望向来者,尽显慈爱沧桑。明允有些错愕,因为那面容、气度竟是如此神似淮国公主,看着如此亲切、熟悉。

    长公主见到明允,问道:“老身听说我家阿兄长孙来千泉了,想来看看,应当是你吧?”

    “正是侄孙!”

    长公主起身抻直衣袖准备下拜,明允急忙拦住并将她请至主座道:“长公主一行家礼便好。”

    待长公主入座,明允与韦贤一同下拜行礼,祖孙二人寒暄起来。

    “郎君生得真俊俏,叫什么?”

    “侄孙名唤明允。”

    “陛下安好?”

    “上苍所佑,陛下圣寿无虞。”

    “阿夕呢?”

    “阿夕……长公主所言何人?”

    “便是你姑母淮国公主。阿夕是她乳名,也曾是老身乳名,当年阿兄生女曾致信于我说要借此名一用。”

    “哦,公主同样安好。”

    明允起身坐入下座,韦贤陪坐在侧,长公主随口感叹道:“难得韦郎随殿下前来。”

    “长公主认识韦詹事?”

    韦贤听到此问都显得无措,长公主也意识到适才失言,圆场道:“文昌元年,陛下晋封老身为长公,正是韦卿奉命出使宣诏,老身久居荒服,南来者寥寥,岂能不记得。”

    “长公主能记得臣,是臣殊荣。”

    韦贤拱手拜谢,又借口为长公主准备家宴离开御帐。韦贤离座时目光与长公主短暂交接,透出一分哀怨又夹杂一分欣喜,只在那短暂一瞬,明允虽近在咫尺,却丝毫不得察觉。

    长公主向明允挪近了几步,同他接着道古。

    “二十五年前,你父奉命北巡,拜会过我,二十五年弹指一挥,我族儿郎犹壮。”

    长公主刻意感叹,明允却顾左右而言他:“长公主到瀚海多久了?一切安好?”

    “容老身想想,嘉隆三年早春,那年刚及䈂,先帝将我嫁给老合罕,三十九年了。老合罕比我年长十六岁,任凭我千百般不愿也无济于事,阿兄几番为我求情,不仅无用还落得杖责,母妃在我出嫁后一直怏怏不乐,两三年便薨逝。虽诞有二子一女,但眼下只有小女在侧侍候。三十九年,睡着醒着,满眼只有瀚海的雪,白素无瑕,无边无际。”

    明允闻言顿觉悲悯充塞胸膛,区区三、四个月光景让他好生领教瀚海的苦寒,而眼前这位老妇人却足足熬过了三十九载春秋。

    “姑祖母为何不叫侄孙去探望,或者早些来?”

    “阿兄若想让你见我,为何没有诏敕?”

    明允无言以对,长公主却笑道:“先帝心中有大业,阿兄一样,一介妇人不足恤,殿下也应有如此果绝。”

    明允不敢揣度皇帝心意,于是一再询问长公主吃穿用度可曾缺乏、有无心愿需要向皇帝陈奏,可长公主一概充耳不闻,她在明允执着于关怀她时说道:“殿下真不问老身那侄儿,先太子吗?”

    “先……太子?”

    明允知道长公主所言先太子是他的生父,可他很是犹豫,如果长公主知道那场变乱始未,说出真相未必如他所愿。

    “兴许是阿兄不让你问,对吗?”

    “是。”

    “昔年旧事,老身所知甚少,想听吗?”

    “是……”

    明允既然愿听,长公主也不吝言词,娓娓道来:“太和十一年季春,我在瀚北女儿夫家居住,忽闻太子提兵北上至千泉,征调各部兵马与他汇合,女婿也率部从征,却不知讨伐何人,我当时就奇怪,草原太平近三十年怎生又有兵祸。女婿奔赴千泉数旬方有书信传回瀚北,竟说太子是矫诏发兵,意图诓骗各部首领献上兵马,不料遭人识破。有些首领意欲擒拿太子,有些则保护太子,太子身边还有数千名兵马,双方在千泉开战,之后朝廷集结讨逆大军扑向千泉,太子不敌,突围而去,最终在温盆部牧地全军尽没,宁死不降、引刀自刎。我那女婿抵达时双方已杀得难解难分,本欲观望,可讨逆大军一到只能向太子一方发兵。当时无人敢为太子收敛,还是老身带着棺椁赶去战场。”

    明允听罢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难道真相竟真是多年臆测中最为恶毒之情形,自己真成了罪臣孽子?长公主猜出明允此刻所想,便代他开口。

    “在想谋反是真是假?”

    “是……依长公主所言,吾父……真谋反……”

    长公主不以为意道:“传言凶凶,都说太子谋反,老身在瀚海却从未见到一道诏敕说太子谋反,追废庶人时罪名是不孝、怠政,文昌二年又复封太子,谥为悼献。如你所言,若太子真是谋反,以阿兄心性,你何能居储位?此时必然另有隐情。”

    “吾父,他……”

    长公主知道明允今日听闻此事思绪必然紊乱至极,她也只知晓前述情形,况且那数十年未见的阿兄究竟是何心意也无从得知,现在只能稍加安抚明允。

    “勿再多想,将来御极天下,何愁不能为父亲正名。先陪姑祖母吃好一顿家宴,想必东宫庖厨手艺不俗,我许久未尝正宗中州风味了,待会吃饭你再同我讲讲洛京风光,三十多年了,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是……侄孙必要招待好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