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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请柬上的小楷一如往日的秾纤得中,娟秀中透着从容,难道无事发生?柳澍稍稍放了心,便应邀赴约。果然人如其字。二人谈诗论赋,正兴致高、氛围浓时,秦妈妈推门进来,“姑娘,护国公家二郎请姑娘赴宴,车子在外面等着呢。”“他怎么又来了?回了他吧。”“姑娘,人家送的东西我都收了,我看怎么也有千金,虽说是二郎出面,他背后可是国公呀!不好退给人家。”柳澍把二毫笔挂到笔架上,“娘子,我还要去一趟国子监,书院那边还有好些琐事要处理,以后再接着画可好?”说着就站起来了,柔娘也站起来,“现在正是午间,官人去了也是闭门羹,不如在奴家这用过午饭再去也不迟。”柳澍正踌躇间,柔娘皱着眉对秦妈妈说:“请妈妈告诉他,说我不舒服,等好了再去。”“姑娘能推掉今日,明儿也还是要去的,早晚的,咱们是吃这碗饭,靠这个养活的,得罪不起。”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柳澍,柔娘掩上门出去了。“妈妈今日怎么啰嗦起来?”“姑娘别嫌烦,前日定好的,明天绸缎庄的张掌柜要送二十匹云纹罗来,讨姑娘的主意,如果存放在库房,我和芍药现在就去收拾,如果还是如从前般分给姐妹们,我们就不用辛苦了。”“我不是跟妈妈说过吗,咱们一件也不留,后日都送到张四郎勾栏去。”“我知道姑娘看不上这些商客贩子,可买卖是赵家的,这是第一次送东西,好歹留一两样,以防将来被人探出来。”“这些明天再论也不迟,现在最要紧的是准备酒菜,妈妈快去吧。”“不是高官,就是巨贾,哪个也离不开,也不敢得罪呀!”虽然关着门,可秦妈妈的声音不小,柳澍听的一清二楚。他知道秦妈妈那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如此的旁敲侧击,无非是提醒柳澍,无权无势又无金,怎么配与柔娘来往。

    柔娘进来接着研墨,“官人,这些墨汁用完了,该换哪种颜色呢?”“那日我走时正好碰到辛司库,没难为你吗?”“放心,辛司库不会那么做的,再说我们在校正曲子,怕什么呢?”柳澍微微一笑,“我该回去了。”“用过午饭再走也不迟呀?正是最热的时候。”柳澍笑了笑,“热倒是不怕,雇个车就行,趁午间都有空,正好去福东巷取些东西,然后再去国子监。”柔娘听他提到福东巷便不好再挽留,“既是如此,就不虚留官人了。”芍药端来一碗冰酪送到柳澍手上,柔娘摆摆手,“还是少吃些冰饮为好,已经入了伏,如果贪那一时之快,压制了暑气,反倒伤了脾胃。”“娘子提醒的及时,也没感到十分热,别糟蹋了。”柳澍放下冰酪走了。

    柳澍并没有直接回书院,而是去了大相国寺。二人一边下棋,一边品茶,智清方丈道:“下棋最忌心绪不稳,施主走棋迟疑不定,看来困扰不小啊。”柳澍叹了一口气,“我是真心羡慕这晨钟暮鼓的生活啊。”“施主非池中之物,这里也不是施主眼中的无欲所。”“无欲无求也会累吗?”“有欲有求才会累。”柳澍茫然的看着棋盘,“施主手中的棋子有欲有求,棋盘外那些被拿掉的棋子无欲无求。”柳澍点点头,苦笑着摆弄着手中的棋子,“可下一盘棋局开始,它们也要有欲有求的。”柳澍望着智清,若有所思,“老衲送施主句箴言:‘进则净土、退则凡尘’。”柳澍收回目光,看着棋盘,“只是这一步难如登天,最是考验心性。心魔作祟,放不下、得不到,得不到、不放下,如此纠结往复,最是折磨人心。”柳澍不言语,“老衲还是那句话:‘因缘而起,无因无果’。”柳澍恭敬道:“果然是大师,愚生茅塞顿开。”

    智清看着柳澍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希望是真的明白了。”旁边的小僧问:“师傅为何这样说?”“为师早年在江宁府的惠济寺主持,他父亲原是江宁府辖下上元县的县丞,他们一家常去寺里捐香火钱,有幸结缘,因此对他们家、对他多少知道些,没想到我修行到此,他们一家也搬来了。”“他们这一家不止是升官,好大的福气啊。”“是啊,能进京可不简单啊。”

    柳澍看看时间尚早,便决定回家看看,准备把一些常用的书籍收拾好带回书院。家里静悄悄的,嬷嬷告诉他母亲正在睡觉,他便回了自己的屋子。正收拾呢,嬷嬷进来了,“二郎,大娘子请你过去。”“知道了。”

    王氏斜靠在榻上,见柳澍进来也没有起来,“母亲睡醒了,给母亲请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回来没多久。”嬷嬷给柳澍端来一盏茶,“书院里的事不多?”“还行,孩儿能应付过来。”“我知道你能应付,否则哪有精力流连勾栏呢?”柳澍愣了一下,不知母亲何意,嬷嬷出去了,王氏看着柳澍,“你父亲从外面听来的,说你同那位歌妓柔娘相好,有没有这事?”柳澍的脸红了,母亲怎么知道?难道是那位司库?柔娘不是说他不会吗?“那是谣传,没有的事。”“我想也是。”柳澍听出了母亲言语中的蔑视,“你父亲让我告诉你,不许胡来,不许你玷污了咱们柳家的清白。”“孩儿明白。”“你吃了晚饭再回去吧,我让他们准备了。”“山长交代的事还没办完,晚饭怕是来不及陪母亲用了。”“也罢,你去忙吧。”柳澍刚从母亲房中出来,他父亲就回来了,“你回来的正好,我有话问你。”柳澍已经猜到父亲要同他说什么了,心中隐隐的不安起来。“官人回来了,我已经同他说过了,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柳父摆摆手,“娘子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复杂着呢,还得讲清楚才好。”

    “那些传言是真的吗?”“不知爹爹听到的是何种传言,我同她认识来往不假,可也仅限于词曲的交流和探讨,而且都是秦兄他们也在的时候,没有母亲说的相好关系。”“你好糊涂!”柳澍低着头,“她身后是什么人?你能得罪吗?自不量力!”“父亲,孩儿知道分寸,不会拖累柳家,更不会败坏柳家名声。”“我知道你也不敢这么做,咱们虽然不是高门豪户,可也是清白人家,你要续弦也应该找你那先妇那样的门户才是。”“孩儿已经没有那份心思了。”“胡说!我还不了解你?你交往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前途可见的,你同他们交往,就应该从他们身上学到些有用的本事才是,你先丈人徐敏待你不错,你也要投桃报李才是,不可辜负了人家待你的苦心。”柳澍这才明白父亲的真实用意,可他依然纠结于父亲是如何知道的?毕竟除了那几位好友,就只有那位辛司库了,可他不敢问。至于父亲何时改变的想法他不在意,也许是哥哥这次回来的原因吧。

    郭继在茶室等着秦瑺,秦瑺把府尹的赵光义的一封信转交给郭继,郭继看后便提笔回了一封信,封好,递给秦瑺,“麻烦你转给府尹,在新路修好前,书院会全力配合地方,约束院里书生的出行,尽力保障安全。”“我几次经过,也感觉那里不太安全,开辟一条新路更好。”“由官府出钱修路自然是好事,说实话,那山上的土层因为树木砍伐太过,早就松动了,一下雨就会滑坡,上面巨石又多,来往确实不便。”秦瑺又拿出一封信,“这封信是府尹的私信,临来时托我带给您。”郭继看后沉默了好一会才提笔写了回信,“还是麻烦你转交吧。”二人又交谈了一会,秦瑺才起身告辞,柳澍没想到秦瑺这么快就出来了,正要问他,郭继随后也出来了,“润春,替我送送秦通判。”“是。”柳澍送秦瑺走出书院好远才回去。

    赵雷带人去裱画店抓阎乾福,却扑了空,尹掌柜说他起早出城去给人送货了,还没回来呢,赵雷吩咐人立刻骑马出城寻找,他则留在了裱画店。临近中午,派出去的人回到裱画店,阎乾福在他们到那之前已经离开了。午时已过,阎乾福还没有回来,尹掌柜说阎乾福可能顺便去收账了,赵雷让手下接着等,自己赶回了开封府。天已经黑了,阎乾福依然没回来,那个留在店里的不知是该继续等呢还是如何,正着急呢,王怀礼带着赵雷来了。“你出去吃饭吧。”

    尹掌柜带路去铺子后面搜查。阎乾福是大名府人,四年前来到他这里做伙计,平时就住在店铺后面的北厢房。房间干干净净,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尹掌柜翻了翻,好像没缺什么,阎乾福平时喜好打扮,那些鲜亮的衣服都在柜子里,还有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子也稳稳地摆在那。“里面装的什么。”尹掌柜摇摇头,赵雷拔出腰刀,“我来撬。”里面的东西让人眼前一亮,除了一些碎银和一串钱,还有几锭十两的纹银,一个帕子里竟还包着几件金首饰,“尹掌柜,阎乾福一直在你这?”“是。”“他每月能得多少?”“不固定,生意好时能多些,平时也有八百钱呢。”“平时吃住都在这?”“是,都在这。”“他还有其他收入吗?”“小的不大清楚。”“据我所知,他每月在清风楼的花费可不止八百钱。”“老爷是说这个呀,他还有个叔叔也在这汴梁城,好像很有些产业,所以他才能置办那些鲜亮的衣饰,这些东西估计也是这么来的。”“他叔叔是哪个?住在何处?”“这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叔叔已经死了。”“死了?什么时候?”“一年前。”“尹掌柜,记得上个月我来这问你,那日你同如意纸坊的刘掌柜吃酒,阎乾福在外面同刘掌柜的侄子吃酒,那日你说你吃醉了,是吗?”“是,小的和刘掌柜都醉了。”出了阎乾福的屋子来到后院,后院门关着,上着门栓,“你什么时候醒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这门平时都关着吗?”“关着。”“你们平时在哪里取水?”“取水?在这。”尹掌柜指着在北院墙下的一个小茅草棚子,一般讲究的人家都会在井口上方盖个遮阳挡雨的棚子,王怀礼打开门往里看了看,回身看见尹掌柜拿个帕子在那搽汗,口里嘟囔着:“太热了,刚入伏就这么热。”王怀礼抬头看看天,是呀,日头虽然被乌云遮住了,但是雨前的闷热潮湿是最难耐的,于是也掏出帕子试了试额头,顺便把那个蝙蝠茄袋拿出来,“尹掌柜,这个你见过吗?”尹掌柜接过去提起灯笼看了看摇摇头,“没见过。”“没见过?你仔细看看。”尹掌柜看王怀礼好像不相信,于是又接过去仔细端详,“确实没见过。”“掌柜认识一个叫成光的人吗?”尹掌柜想了想,“小的倒是认识一个叫成光的,经常来店里装裱书画,是个穷酸秀才。”王怀礼拿出里面的那张收据问:“这上面的成光是他吗?”“应该是他。”“这是谁写的?是阎乾福吗?”“尹掌柜一边擦汗一辨认了一下王怀礼手中的纸,“像是他的笔迹。”“像是?”尹掌柜凑到灯笼跟前,“小的再看看,是他的笔迹。”几人回到铺子,“这种纸是你店里的?”“是店里的。”“还有吗?”“有有。”尹掌柜在柜台那里翻了一会,抽出一卷纸铺开给王怀礼卡,王怀礼拿起一张凑近灯光,“尹掌柜,这是普通的纸张,同这张不同。”“不同?”尹掌柜拿过王怀礼的那张也凑近灯烛,“这是水纹纸,这可没有,谁会用水纹纸装裱呢?店里没有。”“阎乾福这张纸是哪来的?”“他经常同纸坊打交道,外面也认识一些同行,保不齐是他们给的。”“如意纸坊有没有这种纸。”“不大清楚。”“尹掌柜,你们这里的银钱往来都是什么方式?”“小店是小本生意,每笔交易数额都不大,要么当场支付,要么写个赊账的字据,手里宽裕了再销账,刚刚老爷问的成光,就经常在店里赊账。”“这张便钱你见过吗?”“便钱?老爷高看小的了,小的是小本生意,哪用得着用便钱兑换呢?”王怀礼也知道这种地方的流水是不大可能,于是笑了笑,带着赵雷走了,临走时吩咐那个出去吃饭的军巡判官继续在铺子里等着。

    赵雷按照尹掌柜提供的地址去成光那里核实,成光说阎乾福确实是到他那收过账,原本都是自己上门销账的,阎乾福过去时,他正好卖出去一些字画之类的,手中正好有钱,就销了账,阎乾福也把欠条还给他了,还把它翻出来给赵雷看,赵雷看上面的日期是四月初六。第二天,阎乾福仍然没有回来,难道是跑了?

    王怀礼回到家中,先去给爹爹请安,爹爹是门下省给事中(正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一年前又被任命为转运使,到滨州供办军需兼考察地方,任满回京述职,昨日才到家,此时正在书房誊写奏报。王怀礼不敢多打扰,请了安就立刻退了出来。母亲正在他的院子里指挥女使们收拾打扫,“母亲。”“英儿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有事耽搁了。”“快去洗洗,我有话同你商量。”王怀礼看着母亲满脸笑意,不知何意。

    母亲把桌上的果盘推到他跟前,“英儿,今日李妈妈来了。”“哪个李妈妈?”王怀礼吃着樱桃,不解地看着母亲,“就是上月那个来说媒的李妈妈。”王怀礼脸红了,看着儿子害羞的脸庞,这个胧右节度使的女儿忍不住笑了,“这次给你说的是兵部职方司蒋郎中的小女,人品相貌都没的说,关键是知书达理、端庄大方,正是你喜欢的。”说完微笑地看着王怀礼,等他回答,可王怀礼此时脑中却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清风楼偶遇的封宜奴。看着儿子嘴角浮现出笑意,王母以为儿子同意了,不禁长舒一口气,“你要是满意,我就同你爹爹说了,接着就要准备聘礼、收拾屋子了,好些事要忙呢。”“母亲不急!儿子不急。”“怎么不急,我和你爹爹都盼了多少年了?好容易遇到你中意的,可不能再耽搁了,你放心,不用你操一点心,为娘都替你算计好了。”王怀礼慢慢吃着樱桃,不知该如何拒绝,王母自顾自道:“以前那几位虽然人品、出身、家世都不错,可惜都太拘谨,你不喜欢无趣的,我也不喜欢,今日这位秀外慧中、聪明伶俐,正和我意。”王怀礼想起了封宜奴的歌声,王母看儿子有些心不在焉,以为他是累了的缘故,便笑道:“你早点睡吧,你爹爹也不知道忙没忙完。”说完起身就要出去,王怀礼急了,“母亲,儿子真的不急,还不想这么早就。”看着儿子好像不是因为害羞才推辞,王母站住了,“英儿,你不会是不满意吧?或者是你有中意的人了?”“不是,就是不想这么早。”“早?你那些表亲堂亲的兄弟哪个不是早早就成家了,只有我还没抱上孙子!再看看你周围的人,哪个没有娶妻纳妾!”看着母亲嗔怪地看着自己,王怀礼有些内疚,他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亲事有多焦急,便不再开口,低着头默默地送母亲出去,看着母亲进了书房,他才轻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