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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王怀礼终于明白了歌妓封宜奴备受达官贵人追捧的原因,虽然未见真容,但那歌声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神而往之了。

    封宜奴同柔娘一样,也没有住在柳街柳巷,而是在内城北厢金水河边靠近城墙的偏僻地段买了一处三进的宅院,宅子不大,外面看着十分普通,里面却大有乾坤。一进院是三间正房,陈设精美、装饰别致,专门用于宴饮娱乐,上挂匾额《秋晴轩》;二进院是封宜奴日常起居之所、以舒适为主;后院是几间小舍围着一个小小的花圃。王怀礼把高昉的引见信和自己的名帖递了进去,不一会,一个十三四岁的女使出来,引着王怀礼来到正房门前,掀起珠帘,王怀礼迈步走了进去。这是会客厅,迎面墙上是幅花鸟中堂,两边贴着对子:木兰北上克柔然,梨花征西除杨藩。八仙桌上的梅瓶里插着时鲜花卉,两边各有一把太师椅。西墙挂着一幅仕女图,下面是棋案,上面的博山古铜香炉里正焚着香,东面有一排古董架,后面是屏风。“请老爷稍等。”小女使绕到屏风后面去了,不大功夫,珠帘碰撞的叮咚之声响起,旋即,一位仙子款款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正是封宜奴。“王老爷久等,奴家怠慢了。”王怀礼有些激动,脸也有些发热,不过他立刻调整好了自己,“鄙人开封府推官王怀礼,因公事所需,不得已求高将军引荐,今不请自来,叨扰娘子,望海涵。”封宜奴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没想到开封府的推官竟是这般的年轻!虽然相貌普通,但平和谦逊,既有武人般的英气,又有文人缺少的灵动。“王老爷乃官府公人,为公事而来,谈不上叨扰,婉儿,去煮茶来。”封宜奴不卑不亢,谈吐从容自如,王怀礼既感到意外,也有了探寻的兴致,不免细细观察起来,蛾眉曼睩、风韵娉婷,言语做派与那些大家闺阁相比也毫不逊色,头梳仙女髻,插着样式简单材质名贵的钗环,上着胭脂四叶菱花缂丝抹胸,下系三青缠枝纹绫裙,外罩钛白蝴蝶罗褙子,虽略施粉黛,也掩不住那妩媚风流之中似有似无的英气。封宜奴落落大方地走到屋子中间的楠木雕花圆桌旁,伸手让了让,自己则坐到对面的圆墩上,展开高昉的亲笔书信,轻启朱唇:“王老爷既是因公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开封府有一桩久而未决的案子,实在找不到突破,因案中关联之人是清风楼常客,证人说他是娘子的拥趸,对娘子的行踪十分熟悉,所以托高将军引荐,希望能有些收获。与其说是因公,其实是此案落到本官身上,本官既承受着上级的压力,也是想早日查明真相,为死者伸冤,所以冒昧前来叨扰娘子。”封宜奴十分惊讶,她本以为是高将军以公事为借口而行引荐之意,故而十分反感,毕竟去年那个音痴罗翰林就是这样进来的,自己不得已,陪着唱了一个多时辰才送走了他。虽有晋王庇护,可真正关照自己的是高将军,所以不得不打起精神出来应酬。可没想到竟真是为公事而来!于是应付搪塞之心大减。可一听是人命案子,封宜奴有些吃惊,死者!这是从何说起呢?怎么还牵扯上了韩妈妈?“王老爷是说奴家妈妈同人命案子有关联?”“娘子不必着急,只因那嫌犯已经逃离了这汴梁城,为了让他早日归案,府中公人访遍了所有相同关联的,都无甚收获,不得已,只能本官过来拜访。”王怀礼字字恳切,句句谦逊,封宜奴对他的好感陡然而生,忽然一声炸雷,接着就是噼噼啪啪之声,而且愈来愈急,婉儿急忙过去把窗户掩上,封宜奴忙问:“不知王老爷是乘轿过来的还是坐车过来的?”“本官骑马而来。”婉儿道:“姑娘是想着请外面的随从进来避雨吗?”“正是呢。”王怀礼忙道:“娘子思虑周全,本官感激不尽,因此次乃冒然登门,不宜令人跟随,所以未带随从。”婉儿捧着托盘过来,封宜奴起身亲自把茶端到王怀礼跟前,“王老爷请用茶。”“多谢娘子。”王怀礼把朱三的案子大概讲给了封宜奴,“娘子是否认得一位叫做阎乾福的?他是清风楼的常客。”没想到那日金明池泛舟时谈论的凶杀案竟然与阎乾福有关!封宜奴知道此人,他虽然穿着讲究,出手大方,看着有些市侩,可对自己的痴迷与他人不同,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只有欣赏和崇拜,并没有丝毫的亵渎,这倒也罢了,最让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送的那幅画,她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喜好呢?而且还是幅上乘之作。没想到他居然只是个裱画店的寻常伙计!封宜奴知道事情严重,可依然不解,“奴家记得是有这么个人,只是他与奴家并无瓜葛。”“他店里的掌柜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忽听人说他对娘子十分崇拜,只要娘子到清风楼,他也一定会出现,而且他的私物中有一枚印,上刻‘慕宜私印’,所以私自揣测,也许娘子与他相熟?故而有此一问。”封宜奴认真起来,便把她所知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怀礼,“只是奴家同他本人从未有过接触,实在不能提供更多了。”“娘子坦诚,本官甚慰,可本官还有一问,不知是否冒犯到娘子。”“王老爷但说无妨。”“想来那阎乾福神机妙算,平日不去清风楼,偏偏只出现在封娘子驻唱的日子?难道是巧合?”封宜奴也感到不可思议,心中不免起疑,微微皱眉道:“奴家也想不明白,奴家的事务都是韩妈妈同外面交割,韩妈妈虽然从来不屑与市井纠葛,可也不能排除认识他。”王怀礼微微点点头,“王老爷可亲自问询韩妈妈便知,妈妈早起去大相国寺上香,午后即可返回。”王怀礼没想到封宜奴波澜不惊,对这种事情既没有常人的恐惧,也没有女子的扭捏,冷静又机敏,原本的好感中又多了几分敬佩。他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如果等韩妈妈回来,还要再耽搁一个多时辰,于是笑道:“想来是这样,本官十分感激娘子知无不言,不过韩妈妈亲自讲述画押也是必要的程序,如果方便,请韩妈妈来府里找本官说明即可。”封宜奴听王怀礼说话从容,没有逐蜂浪蝶的轻佻和官场的做作,即礼数周全,又有公人的威严,不觉敬意中又添了欣赏,可让韩妈妈去开封府可不是她想要的,万一被那不知情的利用了,对自己的名誉不利。封宜奴忙道:“是要妈妈亲自去开封府吗?”“是,承娘子鼎力,此次拜会收获颇多,本官在此谢过,叨扰许久,再不敢逗留,还要回府中交差,告辞。”“王老爷客气,您是高将军引荐,奴家自然殷勤敬重,何况又是官府公事,奴家理应如此,不敢怠慢,只是招待不周、言语冒犯之处请王老爷体谅。”“岂敢,请娘子留步。”婉儿正要开门,封宜奴却拉住了她,“奴家还有一事。”声音很低,王怀礼听出了犹豫,“娘子有何事?”封宜奴面露难色,王怀礼笑了笑,“请娘子明说。”“打奴家儿时起,韩妈妈就陪在奴家身边,一应事务皆由妈妈负责,故而对妈妈十分信任,妈妈常年周旋于各个府邸,所以行事谨慎,从不愈距愈规,既然是官府的命令,奴家和韩妈妈自当遵从,可万一被传唤到开封府,只怕被有心之人利用,就再也不好出去应酬了。”王怀礼恍然大悟,“是本官思虑不周,既是这样,本官择日再来拜访便是。”封宜奴深施一礼,“奴家谢王老爷体恤。”“本官职责所在,娘子不必如此。”“只是麻烦您再次奔波,奴家如何过意的去呢?”王怀礼笑道:“娘子坦诚以待,本官理应如此。”封宜奴十分高兴,“娘子留步,告辞。”婉儿打开门,却发现这雨如瓢泼般,天上地上连在一起,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王怀礼正踌躇间,一声鸢啼凤鸣传来,“王老爷请留步,这样的天气,就是您要离开,奴家也必须阻拦,您是高将军引荐的贵客,如果让您冒雨离开,高将军知道必会埋怨奴家怠慢,不近人情,请王老爷雨停后再走不迟。”“一再耽搁娘子,本官心中不安。”“王老爷这是哪里话,奴家看这雨势,恐怕一时停不下来,王老爷不如安心等待。”王怀礼心想:如果自己坚持离开,反倒有过河抽板之嫌,不如就此等韩妈妈回来正好,于是笑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封宜奴十分高兴,“婉儿,去取果子来。”“是。”王怀礼看封宜奴笑靥如花,不免心中一动,婉儿端来了一盘油桃,封宜奴挑了一个放到王怀礼的碟子里,“请王老爷品尝。”王怀礼谦让了一下,拿起来吃了一口,封宜奴看王怀礼坦然接受了,十分高兴,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出去了。王怀礼一边吃茶,一边环顾,这屋中的地板虽然无甚特殊之处,可中间的八角井引起了他的好奇,这八角井既不是刻出来的,也不是通常的彩绘,而是用当时最奢华的漆器技法-剔彩,只不过这种工艺都是用在家具和器物上的,用在地板上倒是没听说过。先在地板中间根据八角井的形状和抠出适当深浅的凹槽,然后在凹槽里分层涂上不同颜色的漆,每层若干道,使各色都有一个恰当的厚度,最后的那层漆同地板持平,然后用刀雕刻花纹,最后呈现出来的水纹和海藻色彩层次分明,典雅富丽。王怀礼摇摇头,果然奢华!他进来的那扇门的旁边还有一幅山水,王怀礼走近欣赏,却发现这不单单是山水,一条穿过密林的小溪边,一位将军站在那远眺,旁边有一匹军马在饮水,上面是一首边塞诗,让王怀礼好奇的不仅是这位将军的相貌,而是他腰间的宝剑,我朝军人多用刀枪,至于剑,基本无人佩戴,那不过是身份的象征,此人虽然骑着军马,却腰佩宝剑,明显不是我朝的人物,看来此画是前人所作,可那首诗却是近几年出现的,这是什么组合?不伦不类。更令王怀礼惊讶的是,这位将军竟然是位黄口小儿!此时封宜奴转出屏风,“王老爷喜欢山水?”“谈不上,娘子这幅画十分罕见,故而多看了几眼。”封宜奴抿嘴笑了笑,婉儿又端了一盘荔枝过来,封宜奴挑了一颗剥开外皮,把果肉挤到自己的碟子里,然后夹到王怀礼的碟子里,“请。”王怀礼有些意外,“怎好劳烦娘子,我自己来。”“这是新到的陈紫,甜香可口,只是不知王老爷喜不喜欢这冰镇的。”王怀礼见她以扇遮脸,只留一双含笑秋水,期待地看着自己,便夹起来送入口中,脸微微有些发热,“如何?”“正如娘子所言,甜香盈口。”“既然王老爷喜欢,奴家再剥一些。”王怀礼忙阻止,“不可,我自己来。”“王老爷是本地人氏?”“是,娘子的本家是哪里?”封宜奴苦笑道:“奴家也不清楚,记事起就跟着韩妈妈在这汴梁城里讨生活。”王怀礼有些心酸,可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既不能叹息同情,也不好顺着安慰,“娘子定是吃得起苦、用功深,才有这冠绝汴梁的成就,着实令人敬佩。”封宜奴眼圈红了,他是懂自己、尊敬自己的!“奴家为了生存,不得不以此为业,王老爷能这样理解奴家,奴家感激不尽!”王怀礼忙还礼,“我本是真心敬佩和欣赏,没想到弄巧成拙,倒引的娘子伤心了,看来我这表情达意的本事还差得远啊。”封宜奴也笑了,“王老爷如此年纪竟有这般成就,真乃俊杰。”“娘子说笑,本官不过是按部就班,托祖上庇佑,承官家隆恩罢了。”封宜奴冲婉儿使了个眼色,婉儿会意地点点头出去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袭来,王怀礼四下看看,有些纳闷,可香气却越来越浓,婉儿进来低声问:“姑娘,杨嫂问中午吃什么?”封宜奴转头笑道:“王老爷如不嫌弃,就在奴家这里简单吃些充充饥。可好?”“万万不可,这已经过分了,怎好得陇望楚。”婉儿故意道:“我们姑娘这里都是粗茶淡饭,王老爷怕是嫌弃?”“王老爷体恤奴家滞留至今,奴家愧疚不安,如您能赏脸,奴家也能多少能心安些。”王怀礼笑了:“于情于理都应如此,既是这样,就不虚客套了,肚子里正打架呢。”封宜奴和婉儿都笑了,“王老爷这边请。”王怀礼跟着封宜奴转到屏风后,帘后就是宴请的地方,布置的十分华丽,不过地上摆着的几盆花吸引了王怀礼,绿油油的枝叶顶着十几朵乳白色的花,原来是花香啊,王怀礼凑近闻了闻,“这花开的虽然不大,却有这么浓的香气!”婉儿笑道:“这是含笑。”“花名是含笑?”封宜奴笑道:“是,下雨了,怕淋坏了,所以搬进来了。”“这香气特别,香而不俗,浓而不烈,如果不是这香气,只怕还注意不到它,闻着舒服。“舒服这词用的贴切,奴家也喜欢它的香气,既不追着人跑,也不让人忽略。”“娘子喜好养花?”“喜欢。”“后园养了好多呢,其实我家姑娘更喜欢乔木,姑娘,婉儿没说错吧,是乔木吧?”封宜奴娇嗔地回了婉儿一句:“这回没错,没混淆。”王怀礼听那主仆二人说笑,感觉十分轻松,也跟着笑了。婉儿进进出出地端来好些点心、肉脯之类,“您尝尝这鹿脯。”“这是辽国来的?”“是辽国运过来的鲜肉,杨嫂自己腌制的。”“好手艺。”“如果是刚射杀的,做出来味道更好。”“儿时同爹爹出游,还亲眼见过猎户扛着刚刚猎杀的马鹿在那叫卖,现在哪里还能看见鹿的影子呢?”“王老爷不知,如果现在还能看见鹿,我家姑娘定会自己去射一只回来做脯子的。”封宜奴笑了:“胡说,挽弓射箭可不是玩笑的。”王怀礼诧异地看了一眼封宜奴,笑笑没说话,酒菜陆续摆好,二人吃酒闲谈,“奴家弹首曲子助助兴可好?”“荣幸之至。”封宜奴整衣端坐,接过琵琶,一曲《渔家傲》被弹奏的慷慨激昂,好似有那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王怀礼的目光从墙上挂着的那柄宝剑挪到封宜奴身上,“娘子对此曲的理解不同他人,少了些许如诉如泣的凄凉,反倒多了些悲壮。”“奴家这样处理不知可不可行。”“这样处理更具感染力,我喜欢。”封宜奴眼睛放着光,“原来您是奴家的知音啊。”王怀礼忙道:“可不敢高攀。”说完有些慌乱,忙移开目光,心砰砰地乱跳,眼睛只能看着那把宝剑,“那是高将军所赠,之所以挂在那里,也是高将军的主意,辟邪。”“都说娘子擅长剑舞,可这是一把夏人剑,十分稀有且名贵,并不是表演所用,原来是高将军所赠,高将军的豪气无人能及,这真是一把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