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孩
而当剑客与少女的故事，即将写下句号的时候。
在无声处，曾有个男孩，远远站在树后，静静地看着剑客与少女。
黯然神伤。
是啊，那个曾经行事不羁却又拖泥带水的剑客，已经不是外来户了，他找到了一生的归宿。
那，身为这个世界最大外来户的自己呢？
树下的男孩，望着剑客和少女，双手拢袖，没有作声。
而男孩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也曾有个女孩，学着他的模样，双手分别拢入袖中。
像一个，不太爱说话的……
影子。
女孩模仿的对象，也就是那个男孩，叫程念，今年八岁。
但，好在时间，总能抹去一个人的记忆。
能让人记忆深刻的昨天，也变得不那么，重要。
就像这一天。
清晨第一缕阳光才破晓，人间也迎来了第一抹曙光。
村子里，一个叫程念的男孩从睡梦中醒过来，悄悄睁开眼，扭过头，看了一眼周围，女孩还在熟睡。
他没有叫醒女孩，只是独自一人爬起床，换好衣物，简单洗漱过后，带着还未驱散的睡意，来到院子里，随手提了把椅子坐下。
他坐在竹椅上，用手搓了搓脸，揉按着太阳穴。
在他刚刚的睡梦中，有一部分记忆，丢失了。
是关于上一世六岁前的，无论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
那部分消失的记忆，就像睡醒之后，记得做过梦，却又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男孩清楚，这种记忆不正常的消失，是……
人为的。
因为，在自己身体里，有一个……人。
只不过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人，不像小说中的那样，既没给他开外挂，也没教他绝世武功，反而像一个寄生虫一样，住在他脑海中，不断蚕食着他的记忆。
就像一个食中老饕，在他脑海中大快朵颐，且，不知厌足。
程念曾和那个吞食自己记忆的‘人’有过一番交谈，但没有得出太多有用信息，能够确定的是，他确实是吞噬自己的记忆罪魁祸首。
且从自己与那人的对话中，在旁敲侧击中得出，那个‘人’所能吞噬自己记忆的范围，仅限于上一世。
这算是个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不然以自己的尿性，早躺平混吃等死了。
程念心下一沉，整理着思绪。
而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这样下去，他上一世的记忆，迟早会被身体里的老饕吞吃殆尽。
如同，大梦一场。
不过还好，他已经尽可能的将重要的记忆与知识，记录了下来，放在床底下。数不清的日记，或者说，用针线缝订的册子，就是证明。
而程念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自然也不可能说，家里人愿意掏钱给他买这些东西。
所以，这些零零散散，积少成多的泛黄纸张，都是他凭本事，从村子里教书先生的家中……
偷来的。
程念继续想着，靠在椅子上，仰着身子，闭着眼，双手又盖上了脸颊，使劲搓揉着。
同时，将记忆调动。
就像在脑海中，开启一部投影仪，而自己，则作为唯一的观众，安静的端坐在黑暗中的观影席，手里握着遥控器。
这能力与生俱来，如呼吸一样简单。
不过这种能力，仅限于上一世。
在这一世，关于前天吃了什么，该忘还是得忘。
而在程念看来，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存在，剥离的不仅是他的能力，还是他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最根本的倚仗！
程念继续整理着思绪，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开始揉动太阳穴，就像曾经孩童时代，做过无数遍的眼保健操，任由脑海中的幻灯片，再次将他带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他前一世，死去的夜晚。
于是，快进，暂停，回拉进度条，播放。
熟练到就像做过无数遍那样。
一直到他上一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幕。
那是一次很普通的意外。
他正在高速路上开着车，就像平常一样，边上还坐着他的好兄弟，两人有说有笑，车载音响系统放着低沉舒缓的音乐，缓解着中秋假期结束带来的失落。
而他，只是趁机看了一眼窗外璀璨的星空。
就给了意外趁机造访的机会。
只见原本在前方正常行驶的货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胎摩擦地面响起刺耳的尖啸声。原来，是一辆卡车，停在了行车道中间。
他猛然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中型卡车，距离自己已经不足二十米，他急忙踩下刹车，紧急制动，好在反应快，避免了一场车祸，车头堪堪停在了距离货车不足一指的距离。但意外的是，他后面还跟着一辆重卡，没能停下来，也不知道是刹车失灵——还是后车重卡超载所携带的巨大惯性导致没能及时刹住，就这么推着他的车尾，迎头撞上了另一辆卡车的后保险杠。
在那一刻，他的脑海是空白的，下意识死死地踩着刹车，但是没什么用，瞳孔中依旧在放映着越来越大的货运卡车尾板，他甚至没来得及绝望。但好在车祸发生的够快，也没让他觉得痛苦，看着猛然弹射而出的安全气囊，‘啪’的一声，人就没了。
安全气囊在这种吨位的压力下，脆弱不堪。
像纸一样。
只不过，和他一样悲催的，还有坐在副驾驶上，怂恿他买车的好兄弟！
神TM好兄弟！
不过幸好，这个世界没有货运卡车，他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得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程念会心一笑，将记忆继续拨转，画面快速切换，来到了死亡后的那一瞬间。
那里是一处黑暗的空间，他悬浮着没有实感的躯体，也没有意识，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游走，像是一只死后不得去往天宫，也不能去往地府的游灵。
因为在那黑暗的空间中，没有时间观念，因此，这一段时间，可以被定义为一瞬间。
还好，在这一瞬间过后，是下一个瞬间。
幸运的是，在第二个瞬间，出现了不同。
变化从黑暗开始，只见整个视线骤然一亮，但又重新归于黑暗，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闪光灯，显得有些突兀。
于是，一道声响，像是从远古的时代传来，又像是跨越无数星辰，掠过无边星系，响彻在，无边黑暗……
“时如旋转。”
“勒令往生。”
“苍魄渺渺。”
“魂如迁迁。”
声音苍茫，如不可触摸的星辰那样飘渺，又如不可登临的群山那样高远。
而伴随着话音落下，黑暗中，是无数的记忆画面，仿佛裹挟着汹涌的潮水，涌入他的脑海，注入他的灵台。
旋即，没有躯壳的他，意识瞬间清醒。
程念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骤然获得冲进肺腑的氧气。
他望向四周，只有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有摸到，手掌直接穿透了他的脸庞。
感觉很怪异。
“你是谁！我死了吗？这里是哪里。”
出声问话的是刚刚死过一次的人。
但是，没有获得回应。
虚无缥缈的声音也没有再次出现，就像从来没出现过。
但，程念却不敢停下，恢复意识的他，害怕迷失在这无边黑暗，于是，不停地发出质问。
“你要做什么？”
“有什么目的？”
“你到底是谁？”
“出来说话啊！”
“藏头露尾算什么！”
黑暗中，没有回应。
但他很有耐心，一遍遍的不断重复着困惑，却等不到回答。
只有时间，在不停流逝，也许是一个瞬间，也许是下一个瞬间，也许是下下个瞬间……
依旧只有黑暗。
仿佛先前听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随后，他像是被困在黑暗孤岛中的人，没有光，也没有希望。只能拖着没有实感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前行，找准一个方向，笔直前进，却找不到出路。
而在不知道多久的某一刻，他突然开始害怕了起来，害怕这是一个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空间，没有上下的概念，也没有所谓的边界。
但他别无他法，只能前进。
于是，在不知道多少个瞬间之后，那个黑暗中漂浮的魂灵，也从一开始的无助，已经到了平淡。
“在吗？要不……出来说说话呗，实话实说，其实这样挺无聊的。”
“我不是记仇的人，真的，不骗你，不信你出来呗，我保证不打你。”
依然没有回应，只有黑暗。
仿佛无言就是最大轻蔑，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重新开始流逝，黑暗中依然没有变化。
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不知道过了多少个瞬间……
而那个在黑暗中的他，始终在不断问询，在不断思考，在自言自语，在不知所谓……
孤独，迷茫……
而，一直等不到回应的他。
心态，也发生了转变。
于是，他开始试着换一种相对比较激进的方式，希冀着得到回应。
他开始咒骂，朝着黑暗控诉着，对着永恒的虚无发泄怨恨，即使没有回应。
但他还在幻想，要是有万一呢？
他依然在前行着，漫无目的，不断思考，不断咒骂，不断质问。
但他的声音就像投进太空的石子，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他突然开始担心，这是一处，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的空间，他就像一只在圆球上行进的蚂蚁，孑然一身，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不会有任何变化。
哪怕是一座迷宫，只要有出口，靠着迷宫墙壁的左侧或者右侧一直走下去，也总能找到出口。
但此刻，他连一点实感都没有，连自身都感知不到，他唯一能感觉到的，自己是在前进，这有些诡异，而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慢慢的，伴随着仿佛无止境地跋涉，在他意识中，先是时间，失去了观念。
只是，下一个瞬间，仍旧没有变化。
先是失落，再是怨恨，又到了愤怒，然后回归了平静，感到了焦虑……
他一直在问，但始终得不到回应。
又是下一个瞬间……
无数个瞬间……
无助涌上心头，彷徨与迷惘接踵而至……
沮丧不可避免，悲伤也随之而来……
再下一个瞬间……
再无数个瞬间……
痛苦成为了主旋律，害怕在心底煽风点火……
随后，麻木占据了意识……
恐惧从始至终如影随形……
……
负面情绪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这些情绪，在他心底不断交织，就像抽丝剥茧，一点点吞吃他的理智，永不停歇。
直到将他的耐心磨尽，他也迎来了，最后一种情绪……
这种情绪，就像是一只潜伏在人心底，冷酷，且绝对无情的野兽，时不时探出头来，扫视一圈周围，随后，又无声地潜入心底，只为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在人心理防线脆弱的时候，悍然出动，将人的理智吞噬殆尽，点滴不剩。
最后。
就可以听到……
哽咽声。
“呜呜呜……”
“求求你，不要不说话。”
“真的，我知道错了。”
“求求你，放过我吧。”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不要不理我，我害怕，真的，好害怕。”
“求求你……”
“放过我吧。”
“呜呜呜，求求你……”
“杀了我吧……”
“杀了我……”
“杀了我啊！”
无尽的黑暗，消磨殆尽了他的耐心，他处在崩溃疯狂的边缘，却始终保持清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啊……
原来……
这种潜藏在人心里，时不时探出头的野兽，所代表的情绪……
是绝望……
只是，仍然没有回应……
不存在时间，还在流逝着，就像在无声的嘀嗒嘀嗒。
于是，下一个瞬间，又重新启动……
又是嘀嗒嘀嗒，不存在的时间拨动不存在的闹钟，发出不存在的声音。
幽灵已经放弃了前进，他站在原地不动，他想死，很想死，只是，一个死人，还能怎么死？
久处于黑暗中所导致的幻觉，出现的越来越少，他的语言能力开始逐渐退化，思维也逐渐开始僵化，直到意识，开始再次被剥离。
最后……
他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黑暗中再没有话语问出，黑暗也进一步变得纯粹。
……
又是无数个瞬间……
……
时间，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且，从来不会用怜悯的目光，看任何人一眼。
瞬间，瞬间，还是瞬间。
又过了无数个瞬间……
直到，下一个瞬间……
终于……
在这个任何事物都相对静止的黑暗空间，出现了改变，那像是不曾存在过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黑暗却开始不同了。
还是那道声音，那道虚幻不可捉摸的声音，如攀上峰顶的旅客，如远渡海洋的水手，向着世界，发出咆哮！
来得那么突兀。
如至高的神灵在降下神谕，又如永恒的皇帝在宣布圣旨，又如不朽的仙人在调遣群星。
那声音，蕴含至高的意志，如同绝对的真理，像是不可动摇的铁律！
就像是，“皇帝”的声音。
于是，时间，再次被赋予了意义，空间，再次被认知定义！那声音，响彻黑暗！
就像，震碎光明！
“你将……”
“登临黑暗……于星辰……寂灭处……”
“永生！”
“而，唯有……她……”
“是……救赎！！！”
“亦是……”
“唯一”
话音落下，带着至高的意志，如同不可抗拒的法旨，碾碎了黑暗，成全了虚无。
虚无处，有一粒光，以这粒光作为源头，生发出道道白色的光线。
光线，勾勒出一本书的轮廓。
而那本书，就在幽灵面前……
触手可及处。
书籍无声地翻动，白色的光亮充斥于原先黑暗中，不可见的每一处可见的视线，也照亮了他。
但他无动于衷，也许，已经死了。
最后，光线延伸，像蚕丝结茧，将他缠绕包裹。如同情人的双手，张开的怀抱，把他拖入了虚幻的书中，将他吞噬，将他带到了……
另一处……
……
黑暗。
但，那里的暗，不纯粹，像阴暗，还有潮湿感……
有水声……
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开始感觉呼吸困难……
于是，他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手臂。
而那种感觉，就像是……
是……
……
是……
实体感。
他猛然惊醒，艰难的在水中呼吸！向着头顶的方向爬去！
像是将死之人，最后一次，不顾一切，压上所有的豪赌！
意识！意识再次回归！
最后，这个在黑暗中的囚徒，度过无数个瞬间的他，带着至高的旨意，爬出了地狱……
爬出了……
……
子宫？
……
来到了……
这个有光的世界。
“呜呜呜。”
还是哭声。
却是堕入无边黑暗之人见到光明时的哭声。
原来，还有一种情绪，它永远与绝望对立，却又依附在其中，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相互依存，不可分割。
这种情绪，根植于人心底那头名为绝望的‘野兽’之中；也在人心灵深处的每一个角落，毫不起眼，平时很没有存在感。
但只要人们还存留有主观意识，并且愿意相信它的存在，那它便能给予人们以无穷尽的动力。
那种情绪。
叫希望。
而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足以击碎一切负面虚妄。
“哒”
是暂停键按下响起的声音，观影席上的程念按下了遥控器。
记忆，也于此处，戛然而止。脑海中的幻灯片，加载到了，最后一个瞬间。
退出黑暗，有风儿吹动，像一个调皮的小姑娘拨动他的短发。
程念坐在竹椅上，他揉动着惺忪的双眼，抬头望向了天空。在那里，有风儿吹过，将云层推动，拨开了阴影，将阳光洒在他身上。
程念身后缓缓传来一道声音。
“吱呀。”
是门开的声音。
一个曾被他捡来的女孩拉开门，站在门边，揉动着睡不醒的双眼，打着哈欠。
女孩看着坐在院子里竹椅上的男孩，伸了个懒腰，带着困意说。
“你醒啦。”
“嗯。”男孩回应，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拍了拍脸颊，将无关的记忆送往云端。坐在竹椅上的他转过上半身，对女孩笑着说，“我要出一趟门。”
“见一个人。”
“谁？”女孩好奇的问道。
“一个学塾先生。”程念回应道。
女孩皱了皱眉头，她知道男孩的所作所为，也忧心程念的记忆困境，担心地开口道：“可是，你通常不是晚上去的吗？”
“我的时间不多了。”程念整理着消失的记忆，继续开口说道：“放心，只是去见一面而已，很快回来。”
女孩待在男孩身边多年，其实也多少体现出一点不属于这个年龄阶段的成熟，她明白他要去做的事情很重要，也就没再说话。
程念起身，从房间里的床底下拿了一本书，告别了想要像个影子一样跟随自己的小女孩，独自一人，走过了屋外的小路，沿着一条斜插村子的河流，行走在岸边。
他沉思着，脚下百无聊赖地轻踢着道路上地碎石，直到抛起的碎石在河中溅起微小的水花，最终沉入河底，没了踪影。
只是，却有一道突兀的话语从脑海传来，在他耳畔响起，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又见面了，靓仔。”
那是一个灵魂，与男孩长相一模一样的灵魂，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眸漆黑，宛如深不见底，不可探查的黑暗。
灵魂带着笑意，从男孩身上缓缓脱离而出，像一个虚影飘在空中。
程念的注意力被这个幽灵的出现所吸引，却也只是眼神冰冷地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毕竟，他对这个吞噬自己记忆的罪魁祸首，可以说，没有任何好感。
并且……
他大老远被迫从一个世界，到这一个世界来。
可不是为了听他喊一声……靓仔。
幽灵名字叫做程小年。
是男孩曾经在幽灵某一次现身的时候，给他取的。
程小年当时好奇的问：“程小年是谁？”并问，“是你上辈子的儿子？”
男孩想也没想当即点头说，“是是是，对对对。”
听到这个回答，程小年也没恼怒，只是笑，他笑了一会儿，才忽然开口。
“我爹……”
“早死了。”
在无声处，曾有个男孩，远远站在树后，静静地看着剑客与少女。
黯然神伤。
是啊，那个曾经行事不羁却又拖泥带水的剑客，已经不是外来户了，他找到了一生的归宿。
那，身为这个世界最大外来户的自己呢？
树下的男孩，望着剑客和少女，双手拢袖，没有作声。
而男孩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也曾有个女孩，学着他的模样，双手分别拢入袖中。
像一个，不太爱说话的……
影子。
女孩模仿的对象，也就是那个男孩，叫程念，今年八岁。
但，好在时间，总能抹去一个人的记忆。
能让人记忆深刻的昨天，也变得不那么，重要。
就像这一天。
清晨第一缕阳光才破晓，人间也迎来了第一抹曙光。
村子里，一个叫程念的男孩从睡梦中醒过来，悄悄睁开眼，扭过头，看了一眼周围，女孩还在熟睡。
他没有叫醒女孩，只是独自一人爬起床，换好衣物，简单洗漱过后，带着还未驱散的睡意，来到院子里，随手提了把椅子坐下。
他坐在竹椅上，用手搓了搓脸，揉按着太阳穴。
在他刚刚的睡梦中，有一部分记忆，丢失了。
是关于上一世六岁前的，无论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
那部分消失的记忆，就像睡醒之后，记得做过梦，却又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男孩清楚，这种记忆不正常的消失，是……
人为的。
因为，在自己身体里，有一个……人。
只不过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人，不像小说中的那样，既没给他开外挂，也没教他绝世武功，反而像一个寄生虫一样，住在他脑海中，不断蚕食着他的记忆。
就像一个食中老饕，在他脑海中大快朵颐，且，不知厌足。
程念曾和那个吞食自己记忆的‘人’有过一番交谈，但没有得出太多有用信息，能够确定的是，他确实是吞噬自己的记忆罪魁祸首。
且从自己与那人的对话中，在旁敲侧击中得出，那个‘人’所能吞噬自己记忆的范围，仅限于上一世。
这算是个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不然以自己的尿性，早躺平混吃等死了。
程念心下一沉，整理着思绪。
而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这样下去，他上一世的记忆，迟早会被身体里的老饕吞吃殆尽。
如同，大梦一场。
不过还好，他已经尽可能的将重要的记忆与知识，记录了下来，放在床底下。数不清的日记，或者说，用针线缝订的册子，就是证明。
而程念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自然也不可能说，家里人愿意掏钱给他买这些东西。
所以，这些零零散散，积少成多的泛黄纸张，都是他凭本事，从村子里教书先生的家中……
偷来的。
程念继续想着，靠在椅子上，仰着身子，闭着眼，双手又盖上了脸颊，使劲搓揉着。
同时，将记忆调动。
就像在脑海中，开启一部投影仪，而自己，则作为唯一的观众，安静的端坐在黑暗中的观影席，手里握着遥控器。
这能力与生俱来，如呼吸一样简单。
不过这种能力，仅限于上一世。
在这一世，关于前天吃了什么，该忘还是得忘。
而在程念看来，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存在，剥离的不仅是他的能力，还是他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最根本的倚仗！
程念继续整理着思绪，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开始揉动太阳穴，就像曾经孩童时代，做过无数遍的眼保健操，任由脑海中的幻灯片，再次将他带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他前一世，死去的夜晚。
于是，快进，暂停，回拉进度条，播放。
熟练到就像做过无数遍那样。
一直到他上一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幕。
那是一次很普通的意外。
他正在高速路上开着车，就像平常一样，边上还坐着他的好兄弟，两人有说有笑，车载音响系统放着低沉舒缓的音乐，缓解着中秋假期结束带来的失落。
而他，只是趁机看了一眼窗外璀璨的星空。
就给了意外趁机造访的机会。
只见原本在前方正常行驶的货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胎摩擦地面响起刺耳的尖啸声。原来，是一辆卡车，停在了行车道中间。
他猛然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中型卡车，距离自己已经不足二十米，他急忙踩下刹车，紧急制动，好在反应快，避免了一场车祸，车头堪堪停在了距离货车不足一指的距离。但意外的是，他后面还跟着一辆重卡，没能停下来，也不知道是刹车失灵——还是后车重卡超载所携带的巨大惯性导致没能及时刹住，就这么推着他的车尾，迎头撞上了另一辆卡车的后保险杠。
在那一刻，他的脑海是空白的，下意识死死地踩着刹车，但是没什么用，瞳孔中依旧在放映着越来越大的货运卡车尾板，他甚至没来得及绝望。但好在车祸发生的够快，也没让他觉得痛苦，看着猛然弹射而出的安全气囊，‘啪’的一声，人就没了。
安全气囊在这种吨位的压力下，脆弱不堪。
像纸一样。
只不过，和他一样悲催的，还有坐在副驾驶上，怂恿他买车的好兄弟！
神TM好兄弟！
不过幸好，这个世界没有货运卡车，他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得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程念会心一笑，将记忆继续拨转，画面快速切换，来到了死亡后的那一瞬间。
那里是一处黑暗的空间，他悬浮着没有实感的躯体，也没有意识，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游走，像是一只死后不得去往天宫，也不能去往地府的游灵。
因为在那黑暗的空间中，没有时间观念，因此，这一段时间，可以被定义为一瞬间。
还好，在这一瞬间过后，是下一个瞬间。
幸运的是，在第二个瞬间，出现了不同。
变化从黑暗开始，只见整个视线骤然一亮，但又重新归于黑暗，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闪光灯，显得有些突兀。
于是，一道声响，像是从远古的时代传来，又像是跨越无数星辰，掠过无边星系，响彻在，无边黑暗……
“时如旋转。”
“勒令往生。”
“苍魄渺渺。”
“魂如迁迁。”
声音苍茫，如不可触摸的星辰那样飘渺，又如不可登临的群山那样高远。
而伴随着话音落下，黑暗中，是无数的记忆画面，仿佛裹挟着汹涌的潮水，涌入他的脑海，注入他的灵台。
旋即，没有躯壳的他，意识瞬间清醒。
程念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骤然获得冲进肺腑的氧气。
他望向四周，只有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有摸到，手掌直接穿透了他的脸庞。
感觉很怪异。
“你是谁！我死了吗？这里是哪里。”
出声问话的是刚刚死过一次的人。
但是，没有获得回应。
虚无缥缈的声音也没有再次出现，就像从来没出现过。
但，程念却不敢停下，恢复意识的他，害怕迷失在这无边黑暗，于是，不停地发出质问。
“你要做什么？”
“有什么目的？”
“你到底是谁？”
“出来说话啊！”
“藏头露尾算什么！”
黑暗中，没有回应。
但他很有耐心，一遍遍的不断重复着困惑，却等不到回答。
只有时间，在不停流逝，也许是一个瞬间，也许是下一个瞬间，也许是下下个瞬间……
依旧只有黑暗。
仿佛先前听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随后，他像是被困在黑暗孤岛中的人，没有光，也没有希望。只能拖着没有实感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前行，找准一个方向，笔直前进，却找不到出路。
而在不知道多久的某一刻，他突然开始害怕了起来，害怕这是一个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空间，没有上下的概念，也没有所谓的边界。
但他别无他法，只能前进。
于是，在不知道多少个瞬间之后，那个黑暗中漂浮的魂灵，也从一开始的无助，已经到了平淡。
“在吗？要不……出来说说话呗，实话实说，其实这样挺无聊的。”
“我不是记仇的人，真的，不骗你，不信你出来呗，我保证不打你。”
依然没有回应，只有黑暗。
仿佛无言就是最大轻蔑，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重新开始流逝，黑暗中依然没有变化。
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不知道过了多少个瞬间……
而那个在黑暗中的他，始终在不断问询，在不断思考，在自言自语，在不知所谓……
孤独，迷茫……
而，一直等不到回应的他。
心态，也发生了转变。
于是，他开始试着换一种相对比较激进的方式，希冀着得到回应。
他开始咒骂，朝着黑暗控诉着，对着永恒的虚无发泄怨恨，即使没有回应。
但他还在幻想，要是有万一呢？
他依然在前行着，漫无目的，不断思考，不断咒骂，不断质问。
但他的声音就像投进太空的石子，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他突然开始担心，这是一处，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的空间，他就像一只在圆球上行进的蚂蚁，孑然一身，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不会有任何变化。
哪怕是一座迷宫，只要有出口，靠着迷宫墙壁的左侧或者右侧一直走下去，也总能找到出口。
但此刻，他连一点实感都没有，连自身都感知不到，他唯一能感觉到的，自己是在前进，这有些诡异，而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慢慢的，伴随着仿佛无止境地跋涉，在他意识中，先是时间，失去了观念。
只是，下一个瞬间，仍旧没有变化。
先是失落，再是怨恨，又到了愤怒，然后回归了平静，感到了焦虑……
他一直在问，但始终得不到回应。
又是下一个瞬间……
无数个瞬间……
无助涌上心头，彷徨与迷惘接踵而至……
沮丧不可避免，悲伤也随之而来……
再下一个瞬间……
再无数个瞬间……
痛苦成为了主旋律，害怕在心底煽风点火……
随后，麻木占据了意识……
恐惧从始至终如影随形……
……
负面情绪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这些情绪，在他心底不断交织，就像抽丝剥茧，一点点吞吃他的理智，永不停歇。
直到将他的耐心磨尽，他也迎来了，最后一种情绪……
这种情绪，就像是一只潜伏在人心底，冷酷，且绝对无情的野兽，时不时探出头来，扫视一圈周围，随后，又无声地潜入心底，只为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在人心理防线脆弱的时候，悍然出动，将人的理智吞噬殆尽，点滴不剩。
最后。
就可以听到……
哽咽声。
“呜呜呜……”
“求求你，不要不说话。”
“真的，我知道错了。”
“求求你，放过我吧。”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不要不理我，我害怕，真的，好害怕。”
“求求你……”
“放过我吧。”
“呜呜呜，求求你……”
“杀了我吧……”
“杀了我……”
“杀了我啊！”
无尽的黑暗，消磨殆尽了他的耐心，他处在崩溃疯狂的边缘，却始终保持清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啊……
原来……
这种潜藏在人心里，时不时探出头的野兽，所代表的情绪……
是绝望……
只是，仍然没有回应……
不存在时间，还在流逝着，就像在无声的嘀嗒嘀嗒。
于是，下一个瞬间，又重新启动……
又是嘀嗒嘀嗒，不存在的时间拨动不存在的闹钟，发出不存在的声音。
幽灵已经放弃了前进，他站在原地不动，他想死，很想死，只是，一个死人，还能怎么死？
久处于黑暗中所导致的幻觉，出现的越来越少，他的语言能力开始逐渐退化，思维也逐渐开始僵化，直到意识，开始再次被剥离。
最后……
他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黑暗中再没有话语问出，黑暗也进一步变得纯粹。
……
又是无数个瞬间……
……
时间，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且，从来不会用怜悯的目光，看任何人一眼。
瞬间，瞬间，还是瞬间。
又过了无数个瞬间……
直到，下一个瞬间……
终于……
在这个任何事物都相对静止的黑暗空间，出现了改变，那像是不曾存在过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黑暗却开始不同了。
还是那道声音，那道虚幻不可捉摸的声音，如攀上峰顶的旅客，如远渡海洋的水手，向着世界，发出咆哮！
来得那么突兀。
如至高的神灵在降下神谕，又如永恒的皇帝在宣布圣旨，又如不朽的仙人在调遣群星。
那声音，蕴含至高的意志，如同绝对的真理，像是不可动摇的铁律！
就像是，“皇帝”的声音。
于是，时间，再次被赋予了意义，空间，再次被认知定义！那声音，响彻黑暗！
就像，震碎光明！
“你将……”
“登临黑暗……于星辰……寂灭处……”
“永生！”
“而，唯有……她……”
“是……救赎！！！”
“亦是……”
“唯一”
话音落下，带着至高的意志，如同不可抗拒的法旨，碾碎了黑暗，成全了虚无。
虚无处，有一粒光，以这粒光作为源头，生发出道道白色的光线。
光线，勾勒出一本书的轮廓。
而那本书，就在幽灵面前……
触手可及处。
书籍无声地翻动，白色的光亮充斥于原先黑暗中，不可见的每一处可见的视线，也照亮了他。
但他无动于衷，也许，已经死了。
最后，光线延伸，像蚕丝结茧，将他缠绕包裹。如同情人的双手，张开的怀抱，把他拖入了虚幻的书中，将他吞噬，将他带到了……
另一处……
……
黑暗。
但，那里的暗，不纯粹，像阴暗，还有潮湿感……
有水声……
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开始感觉呼吸困难……
于是，他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手臂。
而那种感觉，就像是……
是……
……
是……
实体感。
他猛然惊醒，艰难的在水中呼吸！向着头顶的方向爬去！
像是将死之人，最后一次，不顾一切，压上所有的豪赌！
意识！意识再次回归！
最后，这个在黑暗中的囚徒，度过无数个瞬间的他，带着至高的旨意，爬出了地狱……
爬出了……
……
子宫？
……
来到了……
这个有光的世界。
“呜呜呜。”
还是哭声。
却是堕入无边黑暗之人见到光明时的哭声。
原来，还有一种情绪，它永远与绝望对立，却又依附在其中，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相互依存，不可分割。
这种情绪，根植于人心底那头名为绝望的‘野兽’之中；也在人心灵深处的每一个角落，毫不起眼，平时很没有存在感。
但只要人们还存留有主观意识，并且愿意相信它的存在，那它便能给予人们以无穷尽的动力。
那种情绪。
叫希望。
而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足以击碎一切负面虚妄。
“哒”
是暂停键按下响起的声音，观影席上的程念按下了遥控器。
记忆，也于此处，戛然而止。脑海中的幻灯片，加载到了，最后一个瞬间。
退出黑暗，有风儿吹动，像一个调皮的小姑娘拨动他的短发。
程念坐在竹椅上，他揉动着惺忪的双眼，抬头望向了天空。在那里，有风儿吹过，将云层推动，拨开了阴影，将阳光洒在他身上。
程念身后缓缓传来一道声音。
“吱呀。”
是门开的声音。
一个曾被他捡来的女孩拉开门，站在门边，揉动着睡不醒的双眼，打着哈欠。
女孩看着坐在院子里竹椅上的男孩，伸了个懒腰，带着困意说。
“你醒啦。”
“嗯。”男孩回应，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拍了拍脸颊，将无关的记忆送往云端。坐在竹椅上的他转过上半身，对女孩笑着说，“我要出一趟门。”
“见一个人。”
“谁？”女孩好奇的问道。
“一个学塾先生。”程念回应道。
女孩皱了皱眉头，她知道男孩的所作所为，也忧心程念的记忆困境，担心地开口道：“可是，你通常不是晚上去的吗？”
“我的时间不多了。”程念整理着消失的记忆，继续开口说道：“放心，只是去见一面而已，很快回来。”
女孩待在男孩身边多年，其实也多少体现出一点不属于这个年龄阶段的成熟，她明白他要去做的事情很重要，也就没再说话。
程念起身，从房间里的床底下拿了一本书，告别了想要像个影子一样跟随自己的小女孩，独自一人，走过了屋外的小路，沿着一条斜插村子的河流，行走在岸边。
他沉思着，脚下百无聊赖地轻踢着道路上地碎石，直到抛起的碎石在河中溅起微小的水花，最终沉入河底，没了踪影。
只是，却有一道突兀的话语从脑海传来，在他耳畔响起，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又见面了，靓仔。”
那是一个灵魂，与男孩长相一模一样的灵魂，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眸漆黑，宛如深不见底，不可探查的黑暗。
灵魂带着笑意，从男孩身上缓缓脱离而出，像一个虚影飘在空中。
程念的注意力被这个幽灵的出现所吸引，却也只是眼神冰冷地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毕竟，他对这个吞噬自己记忆的罪魁祸首，可以说，没有任何好感。
并且……
他大老远被迫从一个世界，到这一个世界来。
可不是为了听他喊一声……靓仔。
幽灵名字叫做程小年。
是男孩曾经在幽灵某一次现身的时候，给他取的。
程小年当时好奇的问：“程小年是谁？”并问，“是你上辈子的儿子？”
男孩想也没想当即点头说，“是是是，对对对。”
听到这个回答，程小年也没恼怒，只是笑，他笑了一会儿，才忽然开口。
“我爹……”
“早死了。”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