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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府之祸

    时间又是三月过去,已近中秋。

    这中秋和蓝星上的中秋可不大一样,因为赵人的中秋是个立国日,通俗易懂的讲,就等同于是蓝星上的国庆,赵王在这一日可以大赦天下,官员们可以借着这喜庆日子多朝赵王耳边递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宫里的嬷嬷们这一日上上下下都会忙着打点,就盼着能给主子们添两个王上的子嗣。

    前些日子听闻沈光轩已是左都察使数千门客中的一个,千这个基数听起来很大,可若是把他放在赵国两千余万人中一比,它也就变得极小了,当然,这可不是江湖上那些二流书生喝二两酒下肚以后信口开河的左都察使门客,那是进白府都不用再偷着躲着真真切切的左都察使门客了。

    周辰潇自然是打心底为这个朋友高兴,在复杂的等级关系里稍稍摸着些门道的他,也想着借机通过沈光轩捞点油水,这样能每月多买些酒存着,还能再给小六多置办些营养东西。

    只不过秉承着人情须用人情还的道理,又碍于面上挂不住,周辰潇倒是一直没开这个口。

    如今颇有小父亲风范的周辰潇前不久才好不容易在白老爷子面前将如何认识一个左都察使门客这件事给糊弄过去,沈光轩也算是有了白府护院的特批,进出彻底自由了。

    这不,今儿个大清早的,正准备出发去请白二公子为白老爷置办宴会的周辰潇就被沈光轩给缠上了。

    只不过这缠字啊,属实用的不太好,因为沈光轩今日前来,显然是揣有急事相劝的。

    “你快些走!离开白府!”沈光轩的样子很着急。

    “好啦我知道要走,我走,我走好吧?”周辰潇颇有些无奈地敷衍沈光轩道,“我亲爱的沈大门客,你念叨了快半炷香的时间了,咱就是说大清早的能不能让人耳根清静些?要走的话你总得让我把白二公子叫上一起走吧?”

    沈光轩十分严肃地道:“我不是在同你开玩笑周辰潇,你必须走!”

    “好好好我的沈大门客,我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必须走。”周辰潇嘴上答应着,可身体上倒是没点什么实际行动。

    脸上神情大抵和那些在深水区游玩不听岸边大人死命喊的顽皮孩子有的一拼,反正就是我觉得你有可能说得是对的,但我不听。

    “你到底走不走?”沈光轩似乎是有些生气了,语气不由加重了些。

    原本白老爷子特许周辰潇晚间一同上宴,虽说没有专门桌椅,但是也能跟着白二公子见识见识白老爷子的人脉,吃些合桥富贵人家的美食,莫名被沈光轩这些话冲了喜,周辰潇自然语气都变得有些阴阳怪气起来,挑眉不耐烦地道:“走?走去哪?去跟着沈门客一同拜入左都察使门下吗?

    周辰潇摸着下巴,故作沉思地反问道:“那恐怕左都察使看不上我吧?”

    沈光轩倒也算好脾气,没有被这番话刺激到,只是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周辰潇,你我情分不至于说这些风凉话,只是今日你必须走!我在救你!因为项公今日,极有可能要对白府出手!”

    周辰潇歪头,冷冷地侧眼望着这个恍惚间有些陌生的朋友,他想要沈光轩一个更合理的说辞。

    “朝堂上的事情我一时半会跟你解释不清楚。”沈光轩被周辰潇眼神盯得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低下头焦急地在寻找什么东西,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道,“立太子乃国之大事,太子早立,已见大王之决心……本就是不能更改之事,白家站错了队,注定就不能再起什么风浪,老老实实从商就好了……一介商贾,拿什么去和项公斗啊!贪图眼前之小利而一错再错,是会死人的!”

    最后他猛地抬头,双手用力扶住周辰潇的肩膀,满眼血丝地吼道:“你今日必须离开白府!”

    周辰潇一点一点抠开那对钳住他肩膀的手,真的,沈光轩今天的行为让他感到莫名其妙,这就好像街上突然跑过来一个人跟你说世界末日来啦,快走!快走!你不要管,你跟着我走就对了!快走啊!你一定会觉得这厮疯掉了,所以周辰潇只是淡淡地道:“白府上下八百人口,朝中尚有四品大官在背后撑腰,你一口一个项公,这左都察使也不过就是朝中一个三品大官,他凭什么敢对京中一个大商户下手啊?而你沈光轩凭什么敢说这些话?凭你一厢情愿的推测吗?”

    沈光轩轻轻张了张嘴,却没说得出反驳的话来。

    周辰潇突然有些懊恼地蹲下,他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立足之地的府邸,竟是要在今天被人给端了。

    凭什么啊?

    他谁啊?

    他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对偌大的一个白府动手?

    何况京中八百人口,说杀就杀?

    可是周辰潇也不相信这个跟着自己一起穿越的倔驴会胡乱编造一段话来骗自己,沈光轩的为人秉性他多少是了解的。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呢?

    这么干耗着显然不是个事。

    白二公子还等着自己去拜个早福,然后一起出府去买些东西给白府添添喜气呢!

    不管怎样,先找到白二公子总归是没错的!

    周辰潇这么想着,也不管沈光轩脸上什么表情,朝前几步,自顾自拉开了别院的门。

    张开的门缝里好像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周辰潇好奇地将门完全拉开,定睛一看,不远处的一幕不禁让周辰潇的瞳孔骤然缩小,大脑瞬间当机,手脚止不住地来回哆嗦。

    另一个别院内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动也不动,身上插着刀子,脖颈和大腿上还有许多流血的大口子,那应该是几具尸体了,尸体的屁股后面还有几条长长的拖行血迹,也许是求生的本能让这些人在临死前还作了一番挣扎,最后力竭和失血过多让他们死在了那个地方。

    周辰潇的目光扫过一具仰面向上的尸体,这个人张大着嘴,头顶凹陷,表情十分痛苦。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离那些蓝星电视剧上才能见到的血腥场面这么近——干涸的血迹此刻呈现出泛红的黑色,残缺的肢体零散在院子里,空气中隐隐有血腥味不断刺激着周辰潇鼻部的毛细血管。

    真的不要觉得自己看了几部电影小说心理承受能力就好得爆表,当你真正见到那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一幕时,没有多少人可以面不改色的。

    这里的血,即便现在下起大雨冲刷整整一天,也绝对冲不干净。

    而周辰潇在隔着一堵墙的另一个别院里竟是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的唾液有些发酸,想呕吐却吐不出来。

    一条新鲜的血迹来自身前白二公子的脚下,从眼前这个别院敞开的另一道门开始,到周辰潇打开的这道门结束。

    视觉、嗅觉……一样一样剧烈地刺痛着周辰潇的感知神经。

    周辰潇不安的眼神重新回到白二公子身上。

    “快跑,跑啊……”白二公子猛地吐出几口鲜血,剧痛和大量的失血让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似乎是想尝试打开周辰潇刚刚打开的这扇门,于是抬手的一瞬间正好跟周辰潇碰上了。

    周辰潇惊恐万分之余,又感到很困惑,他记得白二公子方才在望见自己的一瞬间,眼睛里面闪过的好像是……欣慰?

    他在欣慰什么?

    他在欣慰自己的伴读没有被人砍得浑身是血吗?

    所以他是忍着痛拖着一地的血想来叫自己快跑?

    浑身是血的白二公子无力瘫倒在周辰潇身上,两个身体碰撞在一起的一瞬间,周辰潇脑海里莫名出现了尘埃落定四个大字。

    他突然愣住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想要用力撑起这具身体。

    可他拼尽全力也托不住这个和自己一样年纪的少年,他手上的力气太小了,小到只能将白二公子的衣服抓变形,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从衣服中滑落出去,最后滑倒在自己脚下,身子底下流出一大滩血。

    他什么也没能抓得紧,那些东西就像是沙一样,缓缓漏去,最后没有一粒在他的手上。

    “二公子,二公子。”周辰潇慢慢蹲下,第一句二公子还算得上冷静,可到第二句时已经是颤抖着含带哭腔了。

    “二公子?”

    “二公子!”

    周辰潇伸出手轻轻压在白二公子的颈部皮肤上面,手指传来的触感清晰地告诉周辰潇,底下那里已经没有任何跳动了。

    沈光轩握紧从怀里掏出来的令牌,将其负在身后,打量了一番四周,上前几步却不知道该安慰什么。

    白府的惨剧,他也心有不忍,他也未曾想到项公的行动会如此迅速。

    周辰潇顾不上满手的鲜血,开始疯狂地揉搓自己的脸庞,直到揉得脸上的皮肤发红并且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脱皮的痛,他才停下来,然后大口喘气,不停地喘。

    喘不动了,他躺倒在白二公子的尸体旁边,眼泪突然就滑落下来。

    眼睛里映进来的天空,好像在不停地旋转,转呀转,快要将他给转晕过去。

    穿越过来的这个世界真心对他好的人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啊,周辰潇就是块石头,是只白眼狼,那也能感受到白二公子对他的喜欢对他的好?又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他上哪去找这么个不嫌他身份卑微愿意收留他好吃好住给他待他不薄的主子啊?

    白二公子说过,周辰潇死死抱住他大腿时候的眼神,让他想起年幼时父亲即将送走他的乳娘,他当时躲在院墙后面偷看,乳娘跪在大院里苦苦哀求父亲再看他的二公子一眼时候的模样,他说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就是他的乳娘,家里所有最好的资源都应该是大哥的,他不争,可是乳娘走后他总感觉生命里少了点东西,所以他很高兴能有个周辰潇当他的伴读。

    如果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不是想来叫自己跑的话,那还有什么理由能说明他为何要在受这么重的伤的情况下跑来府邸角落的别院呢?

    反观周辰潇吧,其实在心底忍不住嫌他小,嫌他唠叨,觉得若不是迫于生计自己万万不会在这个愣头手底下干活。

    这么一对比的话,分明就是热衷大度的宽厚主子与他小肚鸡肠的卑鄙伴读啊!

    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主子啊!他就是个傻子!

    他就应该像对其他人一样对自己啊!自己也不过就是个伴读!

    有时候身边那些离开自己的人,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若是不亏欠下太多感情道德上的债,其实倒也不见得会那么难过了。

    周辰潇的眼泪止不住地一颗接一颗落下,心里面的委屈好像一下子在这一刻全都窜出来了。

    他哭了有半个时辰,哭到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哭下去了,就呆呆地望着天空。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之前他想穿越回去蓝星可是他没有法子,想出人头地干一番事业可他没有背景也没有能力,现在他只想安安心心地待在白府可是连主子都被人砍死了。

    周辰潇深吸一口气,半死不活地道:“沈光轩,你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吧?”

    用的是普通话。

    沈光轩沉默了一会,也深吸一口气,点头用普通话回应道:“是,我早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要为自己延续这个虚幻又可怜的梦呢?

    周辰潇没来由地笑了笑,即便早在心底有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救呢?”

    沈光轩别过脸不去看那邻院内的凄惨景象,吸了吸鼻子,淡淡失落道:“人这一辈子能改变的事,终究还是太少了。”

    沈光轩望向周辰潇的脸,轻轻道:“人太多了,你我都可能只是世事无常的一个,什么都改变不了,无力地在世道里苟活,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没办法自己做主。”

    “可那是八百人啊沈光轩!”

    周辰潇说完沉默了一会,然后有些委屈地嘟囔道:“你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冷了?”

    “人生来就是有阶层的,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都有。你每往上一个阶层,你所能做的事情就越多,你所能决定的事情也就越多!项公他啊,已经快到最顶层了,我没办法改变他所决定的事情。”沈光轩异常平静地道,“但是我沈光轩亲眼目睹了赵国朝堂底层的腐朽,所以我想改变它,我想改变很多很多事情!我想让赵国更多的子民最后能受益于我,可这一切……”

    可这一切如果要实现,就必须走上去,去做官,做大官!

    人能做什么事是他自己能决定的,可是能做成什么事,却就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沈光轩停顿了一会。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可是白老爷子拿了大王的银两却站错了队,白家手底下握了不少具有影响力的产业,有时候人的选择是要比他所做的努力更为重要的,他不该为了点朝廷明年的岁银就站在太子和项公的对面,这样对白家的处境会很不利。”

    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倒像是在说白府落到如今这份田地全都是咎由自取。

    周辰潇翻身坐起来,面色平静地道:“你说的我都不太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要去报官,我,我要去衙门那伸冤!我就不相信官府青天大白日下会放任白家八百人口被人屠戮而坐视不管!”

    沈光轩上前居高临下地揪住周辰潇的衣领,逼迫他与自己对视,然后冷冷地咬牙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当真觉得把自己搭进去就可以还白府一个所谓的公正吗?这可是项公亲下的旨意!你凭什么会认为能让咱们赵国位列诸国之首的励精图治的大王,对这些事就不曾有耳闻呢?这不是咱们之前在的地方周辰潇,不是想查谁就可以查谁,赵国官府的宗旨也从来都不是为人民服务!赵国的天下是赵家人的天下!”

    周辰潇被沈光轩唬得直眨巴眼睛。

    “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混乱的土匪窝!人命如草芥!在下层的人不仅连温饱都不能解决还要小心翼翼地过活着每一天!因为稍一不注意他们就会没命了!即便他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什么过错也不犯什么事也不招惹!”

    沈光轩指着周辰潇的鼻子呵斥道:“你记住,白府今日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周辰潇脸上的表情,是不甘心。

    沈光轩又给他解释了一句他本就听不懂的话:“白老爷咬准了大王不会动用底层那些人才去接手白家偌大的产业,可不代表他不默许项公这么做,项公就喜欢用那些本来就无权无势之人!”

    沈光轩贴近周辰潇的耳朵,压低声音道:“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你若是想以后日子好过些,来找我便是,我会想办法为你谋一件不错的差事,但若是想报仇,我劝你就此作罢吧!”

    沈光轩说的这些话太官方太晦涩了,周辰潇只觉得这些话离自己很遥远,就像士子书院看到的那番荒唐签订协议的过程一样,即便相距不到十米,可也还是感觉很遥远。

    周辰潇咬咬牙,自己坐在原地消化了一会情绪,便随即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不会来找沈大门客的,沈大门客过好自己的生活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日后有一日沈大门客做大官了,还能屈身来与我和小六吃顿饭的话,蛮不错了。”

    沈光轩笑了笑,他听不出周辰潇这句话是不是在阴阳怪气自己,但若是周辰潇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主倒也就算了,偏偏这厮一点心气都没有,郁郁寡欢就想着得过且过的,嘴比死了的鸭子还硬,即便是对亲近之人也不松个一点半点,这种毫无情商可言的做法让关心他的人容易被他的嘴刺扎伤。

    周辰潇起身去白二公子身上摸索了一番,也不管沾不沾血,掏出几件值钱玩意后便直接揣进怀里。

    沈光轩望见这一幕,又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愣是憋不出一句话来。

    周辰潇返身去到小屋里面,小六这孩子身上并未盖着被子,四仰八叉地倒在床边酣睡,看这样子应该是起来过,然后没抵住睡意又倒下去了。

    “小六,小六。”周辰潇稍微用力拍了拍小六的脸庞,准备将他叫醒。

    小六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眉头拧成一团,挣扎了一番,睡眼朦胧地醒了过来。

    他睁大略显迷茫的眼睛,望清楚来人后,连忙端坐起来行了道礼,有些怯懦地小声道:“先生回来啦?小,小六不是故意睡着的。”

    “没事。”周辰潇弹了下这小子的脑袋,苦笑道:“随我收拾些东西,准备离府吧。”

    小六大大的眼睛里先是充满了疑惑,然后是震惊,可周辰潇的事他向来不会多嘴,因为先生于他有大恩,先生只管说,小六便都会默默照做。

    在小六眼里,天底下如果就只认一个好人的话,那只能是周辰潇。

    “想问什么就问。”周辰潇起身背对小六,在这间不大的小房子里左右摸索。

    “小六就是看见先生身上的血,心里担心先生。”

    这是小六口中说出来的话,周辰潇丝毫不怀疑那是虚情假意。

    左右收拾一番,其实也没多少要带的东西,那床显然是搬不走的,这桌子高低能用去做柴火,但又不是逃荒,大白日一个十几岁男娃子抬张桌子外加背个包裹难免惹人生疑,并且还重,周辰潇未必就拿得动,屋里没啥零食,也没什么能剩下的食物,这个世界没有真空和速冻技术,食物的储存大部分靠冰块和腌制。

    最后周辰潇也就只整理出一个背囊出来,这背囊还是用那床脏兮兮的被褥裹的,里面牢牢护着他那坛子没喝的酒。

    小六想帮忙,但是一个九岁孩子的力气不知比姓周咸鱼的力气还要小了多少,也没啥小件东西,于是只能焉了吧唧地跟在周辰潇身后当吉祥物。

    “真走了?”沈光轩瞅着周辰潇背上的大布囊和他那略显吃力的步伐,忍不住上前两步,语气颇为不悦地问道,“你就非得当个杠头不要我帮忙是吧?”

    见周辰潇不搭理他,沈光轩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个死杠头!你就是个不吃好的小瘪三!硬着张嘴苦你自己,也苦小六!”

    周辰潇咬紧牙关,涨红脸道:“小六,快给沈大门客行礼!行完咱就走!”

    “是,先生。”

    小六规规矩矩地给沈光轩作了两揖,直起身后小声道:“沈大哥是为了先生好,小六知道,沈大哥不要生气。”

    沈光轩揉揉小六的脑袋,故意提高声音道:“小六都知道的道理,有些人就是狗咬吕洞宾!小六啊,以后遇到什么事就找沈大哥!毕竟啊,拿给小六的东西有些人就厚得下脸来接着了!”

    “小六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沈大哥吧?”沈光轩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

    小六点点头道:“小六知道的。”

    沈光轩松了一口气,暗示他可以去找他的先生了。

    “小六咱们走吧。”周辰潇甩了甩背上的布囊,让它在肩膀上换了个受力点。

    “沈大哥保重!”小六忙不迭地又行个礼。

    “嗯,小六快去吧!”上一秒温柔和煦的沈光轩下一秒就恶狠狠地道,“姓周的,我倒是提醒你路上小心点啊!别摔死了!”

    “先生你慢些!让小六在后面给您托着些好不好?”

    “你小孩子家家的别捣乱!你越托先生越累懂不懂?”

    “哦,小六知道啦!那小六不捣乱。”

    “……”

    周辰潇无心再多生出些伤感情绪,现如今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活下去。

    两个人两张嘴,一个九岁和一个十四岁的身体,食量不大,但也绝不能算小。

    在蓝星上,食物早就不是困扰现代人类生活的一个问题了,人们甚至有了能力去追求更多的美食和生活方式,可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封建社会里,这就是个天大的问题。

    生活在底层的人,不单单是一年四季都吃不饱这么简单的事情,而是一直没有一条能有效获取到食物的途径,每日都在为一点杯水车薪的食物而发愁。

    每当这个时候周辰潇都想大喊袁老千古。

    周辰潇绞尽脑汁思索了一番以后,灵光乍现般记起来,临近城西那一头有个破庙,因为赵王不信佛,城中那些佛庙都荒废了,拆的拆,破的破。

    今夜,或者说以后,那庙只要不被哪户富贵人家瞧上眼,应该都可以带着小六去那里凑合。

    周辰潇又想了一会,确定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以后,便长叹一口气,领着小六往那个破庙的方向行去。

    他交代小六一路上务必要低垂着脑袋,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府邸一角一直无杀手来过的原因,周辰潇大概也能猜到。

    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就一直这么走啊走,走了好久好久,终于走到了周辰潇记忆里的那所破庙前。

    时间已是下午过去大半。

    此刻这条街上没有行人,周辰潇抬起略微干涩的双眼,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记忆里蓝星上的那座大雷音寺前,他愣了愣,像是发疯一样冲进去,甚至没有招呼小六跟上的意思,连着越过两道庙门,一直跑到最里面。

    最里面石筑的佛像已经残败了,佛像顶上的房瓦应该是被人搜刮了去,露出一个大洞来,光照的地方独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木架担在梁上,雨水将佛像的脸侵蚀得模糊,佛像举在胸前的手甚至被腐蚀掉了一根指头,供台上也没有任何香火和食物。

    看得出,已经荒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一股莫名的疲倦感缓缓涌上了周辰潇的脑海,他失魂落魄地任由肩膀上的大布囊滑落,然后瘫坐在地上,就那么望着那尊佛像,脸上的神情不像是来朝拜的信徒,更像是行窃失败而在神祗面前乱了心神的贼。

    小六忙不迭地去吃力地接过布囊,放在身前,然后默默地做在周辰潇身旁,不多说一个字。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分地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的光线已然很暗了,周辰潇枕着自己的膝盖突然惊醒,他愣了愣,直起头来,用略显干哑的嗓音轻声问道:“小六,饿不饿?”

    小六小声回道:“小六不饿的。”

    “傻孩子。”周辰潇回身推了一把他的脑袋,扯过小六身前的布囊,准备摊开铺好。

    今日是没办法出去寻食了,熟悉的那几家门店现在这个点也该打烊了,身上还有些铜子,白二公子那几样东西得想个法子给他当出去,不熟悉的店周辰潇暂时没办法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进去,可是这些事该怎么变着法子委婉地跟小六这孩子说呢?

    他自己都扛不住饿,何况小六。

    “谁?!”周辰潇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侧头厉声呵斥道。

    这脚步一点都不像沈光轩,而且不止一个。

    因为声线尚未发育成熟的缘故,他这声“谁”倒不像是警告,反而有种受惊的感觉夹在其中。

    周辰潇警惕地站起身来,屏住呼吸,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没有听错,这才是最可怕的。

    就在他转过身子的一瞬间,视线处庙门口走进来三个男人,为首的是个望起来年岁颇高的中年人,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年纪三十上下的青壮年,他们胡子邋遢,身上穿的衣物甚至比他和小六还要破旧,单看身高体型,随便一个都可以把他们当柿子捏。

    周辰潇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些破庙同样会是一些流浪人口比较青睐的地方,若是奴隶也有人身自由的话,只怕这些破庙里随时还会有成批的奴隶在此争抢睡觉的地。

    他一只手将小六扒拉到身后,另一只手抓紧松散一地的布囊,同时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眼前几个比他高比他壮实的成年男人,像是只准备和老鹰殊死一搏的母鸡。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对眼前的几个男人起不到一点威慑作用,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再大的勇气和再多的虚张声势其实都不过是自欺欺人,沉下心发个脾气能把比自己强太多的对手打败的故事毕竟只存在于小说里,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很少有这样的例子。

    他丝毫不怀疑眼前几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肾上腺素狂飙的他们当旺旺碎冰冰一样给掰折了。

    中年人望见庙内多出两个孩子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疑惑,然后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合桥口音咧嘴笑道:“赵国人?”

    周辰潇微微一愣,点了点头,眼中的警惕之意并不放松半点儿,他现在只懊恼自己进来以后都不曾好好考量一番,于是带着小六双双身入险境。

    可是懊恼没用,他太弱小了,此时此刻的他没有资格懊恼。

    中年人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两个土豆,上前两步,在两个青年人咽着唾沫的注目礼下,递给了周辰潇。

    周辰潇望着手里烤熟又冷掉的土豆,有些诧异,他搞不清楚这个看起来快步入老年人行列的中年人此举出于何种目的,土豆在蓝星上便宜点可以卖到两块钱一公斤,这种十七世纪引入他在蓝星上的国家的易成熟粮食,在这里却并没有得到大面积的引种。

    中年人退后几步,扬了扬下巴,笑着示意他吃。

    周辰潇将土豆凑近鼻子闻了闻,又稍稍用力捏了捏,两个当中挑出稍大一个的递给小六。

    这些流浪男人犯不着下毒给两个陌生孩子,毒也不便宜,没读过点书苦心钻研过制毒的人还真不容易做出点无色无味的闹人东西。

    “小六快吃吧。”周辰潇连带着脏皮一口咬下,小六忙跟着照做。

    这世道下能给出两个土豆给陌生孩子,也算有半个菩萨心肠了,可尽管如此,周辰潇心里就是生不起半点感激的意思,他满脑子都充斥着猜忌和不安。

    只见中年人和那两个青年人盘腿坐下,也不再多问点什么,入定小声交流一会,便倒头睡去。

    不多时,鼾声四起。

    周辰潇等了一会,确定他们睡熟以后起身小心翼翼地铺好床褥,又蹑手蹑脚地坐下,坐定后,就用侧眼细细打量不远处的三个流浪汉,借着昏暗的光线,周辰潇发现这三人的面容与赵人有不小的差异,对比起来他们的颧骨更宽,胡子也更浓密,眼睛也更大更凹陷下去一些,先前瞧着他们的行为举止,周辰潇只觉得怪异,具体哪里怪异,又说不明白。

    现在联系起之前那中年人的口音以及问自己是不是赵国人,周辰潇有种直觉就是,这几个人并非是合桥人氏。

    他吩咐小六睡下,自己则打算彻夜盯防着这几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

    小六原本打算陪着他的先生一起熬,可没熬多久,这傻孩子便眼皮耷拉着睡翻过去,甚至还翻身咂起了嘴。

    周辰潇缩了缩脖子,双手相互揣进袖口里,现如今夜里的天气已经能感受到冷意了。

    这个地方不像现代的蓝星,想取暖的话,随手点个空调遥控器或者开个烤火器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想喝热水想用热水的话饮水机自动热水器随时可以产出热水,在这个地方能用的只有火,并且没有打火机,你只有自己捡柴自己打火,那些事情才能得以实现。

    听起来简简单单的捡柴打火,却不是件容易事,因为不是每一根柴都可以直接捡来就开烧的,湿柴干柴是有区别的,有的太粗了你还得砍开。

    与火有关的东西基本都离不开柴,而柴就离不开人力。

    现代的蓝星有各式各样的食物,有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有电有水有数不尽的便利还有花样的惊为天人的文明成果……好在这里的烹饪技术看起来在所谓的仙人时代发展的是比较成熟了,不说食物味道精美绝伦,至少也能做到杀菌去毒了。

    白府还好,毕竟下人多,分工明确的话,主子们的生活也很便利,可周辰潇不是没跟着白二公子见识过那些家境还算优越的百姓家,其实比当年蓝星上那些没通电通网的落后山区好不到哪里去。

    而像他们这样的下人,一年洗不到一次热水澡都是小事,重点是经常吃不饱,穿不暖。

    能活,就是活得不好。

    他们是这个社会里的柴火,负责燃烧自己来供养和温暖那些权贵、地主。

    物质条件匮乏的情况下,自然不容易滋生出精神世界丰富的人来。

    周辰潇虽说之前只是生活在蓝星上的一个小城市里,但其实对于大部分乡下人的感觉就是淳朴,没有什么坏心眼。

    可等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他才发现,脾性温和明事理的人更容易生在白二公子这样的富贵人家里,因为他们不缺粮食,不会为生存而发愁,有专门的教书先生教他们做人道理,因为至少得在吃饱穿暖不必为人身安全而担忧的条件下,人啊,才容易变得行为正常,宽容大度。

    周辰潇亲眼见过两边村子的人因为一亩地种不对粮食而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打得不可开交,打得难舍难分,当时旁边看热闹的掌柜幸灾乐祸地跟他说,周小伴读你瞅你瞅,嘿嘿嘿嘿,打得多欢呐!这再亲的兄弟,触及到利益就是你死我活啰!

    衙门里的衙役来了,第一反应也不是劝架并且分开他们,而是打量一番他们身上的穿着以后,威胁他们掏银两平事。

    再说那些奴隶为了一个馒头、一个饼活生生将同伴耳朵咬下来、打死的事情也并不少见……

    人性,真的会在争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时变得极度阴暗,你和一个每日连吃饭问题都难以解决的人讲道理是很难讲得通的。

    有一次他和白二公子带人去收账回来的路上,看见一群男人兴冲冲地架着几个女人往自家村子里赶,他们小心地避让着白二公子一行人,但也许是太高兴,嘴里实在按耐不住地兴奋嚎叫,还安慰着女人说了些话,女人们哭天喊地的,可奈何身边十几个男人,无论怎么挣扎都挣不脱男人们的控制,周辰潇心有不忍地看着,白二公子看懂了他的眼神,不以为然地同他解释道:“这些傻蛮子都是没铜子娶不到媳妇的光棍,旁边肯定是帮他们去抢媳妇的哥哥弟弟们,他们有些人去外村抢还好了,至少知道给人家里留点粮食或者银两,那种去街上抢的才叫不要脸,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成亲有了娃子,什么也不给,抢回来的话还有一个女的同时当他们几个人的媳妇。”

    白二公子啧啧道:“手里没点银两去报官,还真不容易把人找回来。”

    官府不收银两的话,谁愿意出力帮你去面对可能拥有十几二十个男人的小宗族啊?

    即便是个穷苦的同姓宗族,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也不容官府小觑。

    白二公子每每看到这些事时,似乎也会为自己生在白家而感到庆幸:“改日你若是想娶媳妇了,同本公子讲,犯不着跟这些蛮子一样去抢,本公子花钱去与你好好说一个,谁敢抢你的本公子亲自带府里的人去打断他们的腿!”

    周辰潇当时谢过白二公子后,默默地低下头,心上已经悄然落上了一层灰。

    一层封建的灰。

    以往看那些写书的写旧社会吃人,可却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吃人法,所以觉得穿越以后也必定是过着王公贵族一类的舒服日子……可都穿越成为王公贵族了,又怎么会见得到这众生疾苦呢?

    有时候事情想多了是真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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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有兴趣的观众朋友不妨可以去看一看临门兵变战死的那个怡国将军母亲托说书先生写给周晋良的一封信是怎么说的,我印象特比特别深的一句话是:我儿痛哭着,说不想再认畜生做爹做母了,说只认我这一个母时,我心里是悲痛无比的……

    读过的怡史越多,越是能不断地从蛛丝马迹里分析周辰潇一个人的性格,我心里真的越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有周晋良这样一个人坐在高位,真的是百姓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