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大怡权臣传 » 第五章 小六之病,入萧安府求食

第五章 小六之病,入萧安府求食

    临近清晨,天蒙蒙亮时,有微弱的光从佛像顶上的洞照下来,在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黯淡光圈,像是一台供电不足的聚光灯打在了周辰潇和小六睡着的地方。

    周辰潇突然被一阵阵奇怪的呻吟声给吵醒了,他像是抽筋一样剧烈哆嗦了一下身子,然后猛地睁开眼睛,耳朵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巡视一周,最后发现这声音就在自己身侧。

    是小六的声音!

    小六痛苦地闭紧眼睛,蜷缩的身子不停地颤抖,他的嘴唇发白而且有些干裂,呼吸时长时短,有点像生化危机里那丧尸快要变异的前兆。

    周辰潇不安地俯身贴近小六的胸膛,又伸出一只手放在小六的脑门上,好烫!

    那三个男人陆续翻坐起身子,周辰潇警觉地也跟着挺直腰杆,转身与那光圈外身处昏暗环境中的中年人对视,这情景颇有几分像是舞台上表演完毕的孤高舞者与台下的仅存的几名观众惺惺相惜,可谁也不先开口。

    剧演的结束,是中年人上前两步,望了眼地上的小六。

    他语气十分笃定地打破了这种僵局道:“看你们也不像是拿得出看病家伙的娃子,熬不过去就等死吧。”

    说罢,他转头对着两个青年惋惜道:“还打算让这两小子教咱们一下他们赵国人的口音呢!结果这有个小子跟咱们一样,命不好咧!”

    两个青年人似乎在黑暗里无奈地笑了一笑。

    周辰潇只听懂了什么看病什么娃子,熬不过这些个字眼,后一句说什么教不教的听不懂他也无所谓了。

    周辰潇仰头望了眼头顶斜上方高挂天际却有些模糊的月亮,长出了几口气,感觉心情莫名地很累,等他缓过来一些再低下头时,就只望见三个理着庙门外出去的背影了。

    还是同昨晚一样地奇怪。

    周辰潇有些摸不着头脑。

    眼下当务之急是小六的病,周辰潇无法判定他得了什么病,连医生都需要根据很多指标才能确定具体的病症,你看啊,比方说像一个小咳嗽,有的人就是普通受凉,有的人是支气管炎,有的人是反流性食管炎,可偏偏还有的人却是肺癌,不通过一些仪器检查确实难以发现一些细节处的病征,何况他周辰潇连病理病生药理啥的书都没看过,也无任何从医经验。

    但话说回来,就算是蓝星上一个小小的感冒在这里治疗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从生物学进化的角度讲,这个世界的人的免疫力还真不一定有自己的强,医疗如此落后的条件下,花费的银两自然更不会是小数目。

    可周辰潇身上现在甚至翻不出一锭完整的银子来,裤腰带里只剩下几颗能且只能买糖和馒头的铜子儿。

    他苦思冥想,最后也只想出一个办法来:那就是立马去当铺!不管会不会有人把这些白府遗物认出来!

    对!只要把白二公子身上那几件遗物给当掉,肯定能换到不少银两!

    可是,如果自己贸然离开了,小六……小六怎么办?并且若是白府遗物被指认出来,自己和小六会不会被那个项公的手下盯上灭口?

    周辰潇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饥饿导致的低血糖让他眼前有些发黑,并且有些浮躁不安。

    他在脑海里反复纠结了一会,再次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再忍一段日子,然后再将那些遗物给当出去。

    周辰潇给小六裹紧被子,脱下自己外面那件脏兮兮的麻衣,又塞进被子里捂住他的肚子,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颇为愧疚地柔声道:“小六忍一忍,先生出去给你买吃的。”

    一个铜子差不多相当于周辰潇穿越过来之前的小城市一块钱的购买力,但合桥的物价却可以说,与当时的北上广几乎是一致的,因为是大赵最繁华的都城。

    周辰潇打算去找找活计做做,哪怕去地主家当个短工被人家当奴隶一样使唤用鞭子抽都好,只要能活下去,他花了大概近一个时辰,硬是拖着干巴巴没多少脂肪的小身板走掉了七八里路,从城边村走到了城中心。

    天彻底放亮。

    其实周辰潇也不是个完全放不下脸来的人,至少为了小六和他的食物,他能做到不停地去问管事的,比如酒楼能不能做小二端茶送水、修府能不能搬砖、米店能不能帮忙吆喝卖米……周辰潇问了一圈,那些管事的瞥眼看了看他身上单薄又白里透黄的布衣褂子,好像都不愿意要这么个细胳膊细腿的落魄小子帮忙。

    唯一有一家小酒楼,可能是人手不够,愿意给他十文钱一个时辰,让他帮忙抬东西,并且只是今天。

    也就相当于蓝星上两个小时十块钱……周辰潇咬咬牙,答应了,撸起袖子就跟着那些看起来也是同他一样柴瘦却十分有力气的男人们开始搬桌椅。

    监工的才不管你是不是力气小年龄小的,一言不合就骂。

    周辰潇涨红了脸,因为力量不够,经常搬得晃晃悠悠,那些搬熟练又有力气的男人们都不愿意跟他合作,怕他耽误自己的时间而少拿工钱,于是周辰潇就成了监工重点谩骂的对象。

    周辰潇搬了一个半时辰就被监工叫停了,监工嫌弃他干的活少,实在是看不下去,边骂边丢给他十个铜子,说搬成这样给十个子儿都是算施舍,说他晦气,要他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那些搬货的男人们纷纷停下来,刚准备看周辰潇的笑话时,就被监工转脸骂了个狗血淋头:都他娘想跟着吃干饭啊?铜子要不要啦?就看!看什么看一群懒鬼!怎么懒不死你们这群傻狗!

    周辰潇饿的直反胃,好几次都能感受到胃酸涌上了喉咙要吐出来了,他不是没有用心去搬那些东西,可是就高中那会那个双人桌椅的重量要不停地搬着上上下下,还是一个人,他这十四岁的小肥宅体质哪里顶得住啊!

    周辰潇抹抹眼泪,一言不发地从地上一颗一颗拾起铜子。

    合桥均价三文钱一个白面馒头,原本干一个时辰,也就是蓝星上两个小时的时间就够他买三个了,理论上这些馒头足够他和小六凑合一天了。

    可现在干了接近两个时辰拿到这点铜子,周辰潇也没办法找人说理去,即便去报官,官府断不会为了这几个铜子就让衙役过来的,所以之前沈光轩那些话里有些东西周辰潇是明白的,只不过他嘴硬,他心里承认嘴也不会承认的。

    周辰潇无力地来到一家包子铺前,要了四个馒头,和老板讲了讲价,但人家好像不太愿意,正当周辰潇犹豫要不要把兜里剩的子拿出来两个凑齐给老板时,老板却同意他用十文钱买下来。

    周辰潇感激地望了眼包子铺老板,虚弱无力地走到一处街角坐下,然后开始大口啃食馒头。

    可也许是太饿了,让周辰潇没来得及思考便犯下了一个平时本不会犯下的错误——有些快饿疯了的乞丐或者穷人家孩子,只要抓住家丁不在的情况下,连一些富人家公子的口头食都敢抢,何况是他这么个看起来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一样的娃娃。

    只要他们跑得够快能够不被认出来,富家公子哥们也没办法短时间带人找到然后打死他们,然后气地骂娘。

    周辰潇就这么被抢了馒头……他大声叫喊着追上去,却根本追不到,那些狗曰的甚至边跑边吃,嘴里生怕一口塞不完馒头甚至用力把馒头压扁了再塞。

    周辰潇朝天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脏话,也没人搭理他。

    这世道谁的命不苦呐?谁没有遭受过那么几件不公事呐?

    周辰潇手里还有半个馒头,就这半个馒头刚刚都差点被抢了,他咽了口唾沫,塞进怀里,有些懊恼地坐下来。

    这时候旁边有个邋遢的老乞丐偷偷摸摸走过来,像是兜里藏了一本惊为天人的武功秘籍想要独独传与周辰潇一样的表情笑道:“小子,不如跟着我,去捡捡那些官人不吃的玩意,还能过过口瘾,比你那馒头可好吃多了!”

    老乞丐的话语间,甚至隐隐能听出有些自豪。

    周辰潇想拒绝,可是思索了一会,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这种捡食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就是跪在一些达官贵人的马车会经过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哭喊大人给点食吧!运气好,就能从马车上面飞下些糕食酒菜,然后一窝乞丐疯抢。

    只要官府暂时不觉得他们这些乞丐影响合桥市容,不出人来驱赶他们的话,他们自己手脚灵活些,这“活计”倒也能得些食吃。

    周辰潇故意将自己脸抹得又黑又花,虽然也没人认得他,但好像这样就不是他周辰潇去放下尊严乞求食物了,而是通过将脸抹黑抹花的方式异地登录一个人形小号。

    只要等脸再洗干净,他周辰潇还能是周辰潇。

    老乞丐一个人不见得能抢过那些年轻点的乞丐,因为乞丐相互之间也分“党派”,但有了周辰潇打配合,他们两个人都能收获到不少吃的东西。

    怀里的残羹剩饭逐渐多起来,周辰潇竟还有些莫名地沾沾自喜。

    晚间回去时,小六正孤零零地坐在被褥之间,眼神涣散。

    周辰潇连忙跑过去抱住他,看着他皲裂的嘴唇,心疼地解释道:“先生出去给小六找吃的去了,小六一个人是不是很害怕?都怪先生不好,都怪先生不好……”

    小六不停摇头,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周辰潇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掏出那些色相不好的剩食,骗小六说,这些东西都是先生问朋友要来的,小六吃了就会好得快。

    可实际上说出这话时候的辛酸,只有周辰潇自己知道。

    可他没办法同小六说出来,他当然知道去找沈光轩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屈辱了,可他就是宁愿受这样的屈辱也不愿去找沈光轩,他就是贱。

    周辰潇安慰好小六,自己又重新出门,掏出剩余的铜子找农户买了一竹筒水。

    兜里的拮据让他在面对一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时,都生出一种无力和窒息感,都得处处打量算计。

    这就是大赵盛世底下,合桥的底层现状。

    *******************************************************

    接下来几日周辰潇便跟着老乞丐踩点乞讨,有时候乞讨来的东西实在不够他加上小六两个人吃得稍微没有饿意的话,周辰潇就偷偷翻过围墙去偷别人的果子,他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小六生着病,他也真的很饿。

    赵国国庆那天周辰潇实在是饿不住了,讨不到食,又找不到活做,他就趁着那些上坟的人走掉以后,偷那种红纸包着的碎米吃,一边流着眼泪大口吃一边给死者磕头……

    老乞丐跟他说,若是能找到酒楼小二的活计做就好了,可以用别人吃剩的馍馍擦着那些客人吃剩的汤汁吃,酒楼掌柜的也不会管……

    老乞丐说那话的时候脸上都是幸福的微笑……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莫两周,在第十四天,天还未亮时,周辰潇在一家商户府邸门口乞要到食物的同时,也收获到了一口唾沫,他笑着脸说老爷慢走,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现。

    那些家丁嫌他们这些乞丐碍眼,要冲上来打他们,撵走他们,却被他们的主子叫住了。

    随着马车远去,周辰潇的笑容慢慢变得有些癫狂。

    他一直笑一直笑,那唾沫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流到嘴角时,那股唾液的怪味已经在他身遭都可闻见了,再看周辰潇,竟是已经笑哭了。

    紧接着周辰潇便放声哭了出来,手里的食物也不知被身边哪个乞丐抢了去,可周辰潇已经受不了了!他要疯了!他过怕了这种日子了!

    他跪倒在地,前后不停摇晃,脸深埋进两根大腿之间,他极力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根本克制不住……

    他自己的眼泪,鼻涕,混杂着刚刚那个商户的唾沫流下……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吃别人的剩食?为什么连小六生病了都没法治?为什么非要经受这样的屈辱?

    为什么啊!

    周辰潇哭了有将近十分钟,哭够了,跌跌撞撞站起来,不要命地往寺庙跑去。

    他回到寺庙里叫醒小六,在他迷糊的眼神中伏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最后马不停蹄地跑向自己印象中离这破败庙宇最近的一家当铺。

    一路上周辰潇只在心里祈祷那家当铺已经开门了,还有就是小六千万不要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情。

    强如赵国,也总是能听到许多人贩卖人口传闻的,特别是下手对象集中在男孩童和妇女这一块,虽说被抓住会被施以酷刑,但利益驱使下,还是有人铤而走险。

    路上行人并不算多,现在起早的大部分应该是去田里赶活的。

    周辰潇记忆里,这条街上应该是有一个当铺的,虽说合桥很大,但东西两边那半年跟着白二公子来回跑得多了,自然也就能熟悉一些地方了。

    周辰潇边小跑边不停张望,他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可是他今日还未来得及用之前买来喝水留下的竹筒去打些水洗掉。

    周辰潇走走停停,约莫十分钟以后,他将目光瞅准了前面一家透着微弱光亮的店铺。

    这种店铺的构造就是前庭做门面,用屏风或者墙做格挡,墙上留道门,打开门,后面的院子就是住宅,这在合桥也算常见。

    此刻门半掩着,没猜错的话,店铺主人已经打算开门做生意了。

    周辰潇敲了敲门,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店铺主人点了几盏油灯,在桌案上小心打磨着什么东西,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周辰潇身上。

    周辰潇走到桌案前,将两块玉、一把小银锁、一个特制的护身符放在中年人身前。

    一大一小像是有默契一般,谁也不先张口。

    所以……沉默是清晨的当铺?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手中的活计,先是打量了一眼周辰潇,又看向桌上的几个东西,笑了笑,问道:“怎么来的?”

    周辰潇忘记去处理上面的血迹了,此刻那些血迹发黑,甚至玉上的血迹有一部分看起来都渗透进去了,这无疑会让这些物件的来历显得十分可疑。

    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走进后院,过了一会,拎出一羊皮壶水来,洞穿一切地笑道:“小贼,东西偷的吧?跑得嘴唇都干成这模样了!既然这样的话……嘿嘿,这估摸着也要个十几两银子的东西,我算你五两,再加一壶水,解解你逃跑的渴,你同意吧?”

    以他的体格和能力,面对一个十四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既然认定东西是偷来的,没有硬吞下东西给周辰潇轰出店去便是好事了,周辰潇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真实价值,但能拿到五两银子,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显然已经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结果了。

    五两银子那可是!

    这些白二公子的遗物若是直接被中年人给黑了,周辰潇那才叫一个报官无门,哑巴吃了十斤黄连,有苦直接憋死。

    中年人掏出一个小布袋丢给周辰潇,甚至都不惜得掰着里面的银子儿数数,乐呵呵地道:“爽快!差不多六两银子,咱也是个讲信用的人,不寒碜你!”

    说罢,中年人将那玉和银锁揽进自己怀里,胖脸高兴地瞥了眼周辰潇,又接着打磨起刚才的东西来。

    周辰潇拿过羊皮壶,又打开布袋看了眼,掂量一番确定是足银以后便转身离去。

    (一两银子不是一百克,大概就是七八克到十克这个样子,大家不要以为一两银子是一百克。)

    再回到街上,周辰潇找大夫这件事就变得很简单了,有了银子以后整个人底气十足,这不大清早的,周辰潇硬生生用敲门声响闹开了一家医馆,然后给那老大夫望了眼银子,人家收拾收拾便跟着他就来了。

    周辰潇不懂求医的价格,可是这种情况也来不及去打听了,现如今他只盼着这老大夫医者仁心,少宰一点银子才是。

    一路上他给老大夫大致描述了一番小六的状况。

    待他二人回到破庙之时,小六已经醒了,整个人还是没点精气神,一副快昏过去却又硬撑着的样子不免让周辰潇有些心疼,周辰潇赶忙跑过去扶住他,柔声问道:“小六怎么不多睡一会?”

    小六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小六有些难受,就睡不着了。”

    周辰潇知道他有些害怕,这个九岁的孩子一直担心由于生病的缘故而被先生当做累赘给丢下了,可是也许又因为发烧导致的神志不清醒和全身没有力气,这么多天不见好,让他愈发感到困惑和无助,就只能呆呆地裹紧被褥坐在这里发抖。

    要知道这可是他生病的第十四天了啊!谁天生就不怕死啊?何况是个小孩子。

    周辰潇轻轻把小六拥入怀里,小声安慰道:“放心吧,没事的小六,小六不害怕,诺,先生不会丢下小六不管的,先生还请了个大夫来给小六治病呢!”

    周辰潇扭头歉意道:“烦请大夫上前为我家小六就诊。”

    老大夫点点头,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块布来,用自己的竹筒浇上些水弄湿以后,叫周辰潇给他扶躺下,然后上前在小六额头上盖好湿布,便开始诊脉。

    周辰潇心说自己真的是绝了,把这茬子事情从第一天就忘记到现在!小六的脑子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烧坏了吧……

    老大夫诊过脉以后,颇为得意地说道:“同老夫先前想得一样,就是风寒。”

    周辰潇好奇地问道:“那请问老先生,这病,多久能好?”

    “这个多久能好嘛。”老人皱眉,从药箱来拿出五副药来,依次摆放整齐,严肃道,“少则七天,多则一月。”

    “那这药是,还要再去抓?”周辰潇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

    方才老大夫一听说是小六这个年纪的孩子生病便匆忙装了几副药,说是不对再回来重开药方抓药,可周辰潇担心的是连身上连买药的银子都怕不够,到时候因为这六两多银子才燃起希望的生活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他怕得根本不是这药没效果,而是怕这药他买不起。

    老人摇头道:“药吃这五副便足矣,剩下的还是得靠他自己熬过去,现在最重要的是给他多补补身子,身子骨虚。”

    周辰潇知道老人没有明说,但确实手头拮据,他自己都不见得能顿顿吃饱,更何谈有办法保证充足的营养给小六调理身体。

    这世道是难,可难的是他们这些苦命人。

    “敢问大夫,这,这个问诊费还有这药,统共要多少银两啊?”周辰潇本着将语气放得恭敬些,没准老人听完心里舒坦,也能少收一点银两。

    “五两。”老人没有一丝犹豫。

    “五两?!”周辰潇心脏不由地狠狠一跳。

    平日里省吃俭用的话,没事再捡拾些野菜树叶什么的备着熬汤喝,五两银子足够他和小六在奉安一年的伙食费用了。

    老大夫点点头,似乎面对两个孩子开出这个价也心有不忍,但一想到这些药的产出和收集的困难程度,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可望着周辰潇脸上那副犹豫模样,老大夫一只手缓缓放在了那些药上面,显然是准备好随时能将药收回去。

    周辰潇原本是想讲讲价的,可一想到之前在白府,那大夫光是出诊费就有一两半的银子,打着调理少爷身子骨的幌子,开了两幅药,那大夫愣就是收了二十几两银子,谁曾想白老爷还乐呵呵地说这才是名医,收这些银两也才符合大户人家求医的牌面,此刻周辰潇就没有半点提砍价的勇气。

    五两银子啊!

    那可是五两银子啊!

    五两银子够他一个人快活好一阵子啦,小饭馆里也能吃不少好吃的啦,那些价格便宜点的粮食酒也能买好多……

    小六和他非亲非故的,这个年纪正是啥事也做不了,还多张嘴嗷嗷待哺,妥妥一个拖油瓶,周辰潇有一百种谎话骗他把他丢在这个破庙里。

    没体会过算着钱过日子的人是很难理解周辰潇此刻的处境的,因为吃的东西要银子,不得已必须用到的东西要银子,所有所有的东西都要银子,像他们这样没啥地可种的人,你再怎么去精打细算有一顿省一顿的,只要你要活下去,就不可能不用银子。

    没有银子就等于死。

    之前在蓝星上网刷短视频看到别人四个馒头下凉水咸菜过一天觉得已经够惨了,可现如今他和小六最多也就是能一人一个馒头凑合着过一天,身边还没有凉水咸菜,大部分吃的都得靠着那些公子权贵们不要了丢掉他连捡带抢回来,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知道这其间有多么绝望。

    然而他周辰潇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卖苦力,能挣回来的铜子也是极其有限的,重点他还不能生那种自己熬不好的病,生了就只能等死了。

    别人家里再穷但若是有田地的,忙里忙外也许收成好,日子就有了盼头,可周辰潇不管再怎么忙,依然是有了上顿不见得有下顿。

    人在这种安全和生存根本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睡是睡不够,吃是吃不饱,一点都感受不到快乐,更提不起什么生活的动力,周辰潇的情绪甚至在这些天渐渐变得有些暴躁易怒,但又不得不凭借着意志力压抑着自己,因为显然他是没有承受发怒所给带来的后果的能力的。

    一旦有一天这种不良的循环超过了他所忍耐的极限,没准他就疯掉了,成为第一个穿越过后被生活逼疯掉的人。

    当然,前提是他不去找沈光轩。

    但周辰潇现在确实是穷怕了,每日脑子里都是怎么拿到铜子,怎么能有银子买很多吃的,把自己喂饱,把小六喂饱。

    所以说人有时候还真就是这么奇怪呐。

    明明你知道眼前这个人可能只剩下一个月甚至是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了,明明你知道花再多的银两可能也都是救不回来他,明明你知道留下这些银两会让你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舒坦,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可是只要他对你来说很重要,那这些又有什么所谓呢?

    你就是单纯地希望他活着呀……

    重要的是他周辰潇愿意,而不是计较值不值得。

    周辰潇心有不忍地拿出五锭银子递到老大夫手里,老大夫客气地收下银两,对周辰潇的那股警觉也转而变成了和蔼可亲,他耐心地交代周辰潇道:“这药煎水半个时辰以后便可以滤过饮下,一副药一日可煎煮三次,多煎煮几次也可以,只是药效会有折扣,若是五副药吃完并不见半点好转,再来找老夫便是,老夫权当行善,再赠你们一副药。”

    周辰潇情绪低迷地道:“谢过大夫了。”

    老大夫眼见衣着单薄寒酸的周辰潇出手倒是不小气,原本以为今日在银子上又要力争半天没有结果,很多穷人是又想要命又想要银子,此事自古两难全,本着又要救人也应当赚回属于自己行医救人的银子,老大夫今日出诊算是圆满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话,便憋在了嗓子眼里没吐出来,他抱拳笑道:“不必送老夫了,你好生照顾你的小兄弟就是!有了老夫的药,他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老大夫就这么一溜烟走了,那样子是有多快他想跑多快,不想过多纠缠。

    想必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些个疾苦人生病了,多少家境还算宽裕的农人,只要家中老母一场病,就只能将家里几亩地全抵押出去换银子,农家人的生命全靠那些土地,从此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成为地主们的佃农。

    这还算好的,好歹不用卖身为奴。

    穷一点的,又有良心的,为了至亲生病了能有银子请大夫治病活下去,便只能自己带着儿女画押入了奴籍,从此沦为别人家里的两脚畜生,再无半点人生可言。

    再不求助沈光轩,没有任何土地的周辰潇和小六,离那两脚畜生也不过就是后退一步的距离罢了,也许电视剧和小说里描述的底层人民生活的美好有是有,但也不过是万分之一几率的虚幻泡沫罢了,轻轻一戳便碎。

    否则你猜猜为何古往今来那么那么多的穷苦书生究其一生都只为考上功名几字?

    其实开玩笑的话也可以说说不是?比如都怪他周辰潇命不好,穿越过来也不跟哪个权贵家里流落民间的儿子长得很像,不然早就舒服过日子了!

    玩笑话归玩笑话,周辰潇现在又饿又困,他给小六盖好被子,又喂下几大口水,自己也喝下一口充饥,有些疲惫地笑道:“小六乖乖待在这里,知道吗?先生出去给你买点好吃的,小六要听话,如果有人进来的话就钻进被子里不要乱动不要出声知道吗?”

    小六点点头,很明显是想睡却又不敢睡。

    周辰潇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子又重新站起来。

    再次回到街上,人已经变得多起来了,周辰潇越走越发现不对劲,因为这些人好像都在往着主道上跑,而且脸上都是一副凑热闹的表情。

    周辰潇随手抓住一个过路男人的衣服,问道:“大哥,前面是有何事如此引人耳目呐?”

    男人皱眉停下,不耐烦地转身打量了一番周辰潇,颇为不悦地道:“你是哪家的娃子?你爹不同你说今日萧大人为迎那小诗仙进城,特向咱们合桥百姓发放麦饼啊?”

    说罢,用手甩开周辰潇拉在自己衣服上的手便继续理着主道小跑而去。

    发粮造势啊这是……

    周辰潇微微一愣以后也不淡定了,边跑边在心里喊大哥等等我。

    主道上果然有几个摊位在分发麦饼,领的人很多,可是站在那两侧酒楼上冷眼旁观不为所动的人也不少,周辰潇喘出几口大气,汗淋淋地走到一支队伍的末尾,跟着队伍缓缓前移。

    麦饼的味很香,离那摊位越近,周辰潇的口水就越发不受控制地分泌,脑海里甚至不断浮现出他现在已经冲过去抢过麦饼来大口朵颐的样子,于是周辰潇只能一口接一口地深深喘气,以此来遏制住住自己那因为食欲作祟而无比躁动的心情。

    突然,有人在麦饼摊子附近高喊一句话:“今日午时,我家大人欲迎我大赵少年诗仙进城,亲自面见王上!届时,我萧府桌案饮食同邀天下百姓共食!”

    然后就是不停地重复:“今日午时,我家大人……”

    人群之中一下子热闹起来,似乎都在急于讨论这桌案饮食怎么个同天下百姓共食法,周辰潇听罢,不由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如意小算盘:如今兜里就剩一两银子,放在平时定是够他和小六吃上一月的,可现如今小六需要些好东西补补身子,若真像刚才那个大嗓门说的那样,萧府能开门让人进去吃东西,那自己岂不是可以趁着人多偷偷拿点鸡鸭鱼肉什么的遛回庙里分给小六吃?

    这么一想周辰潇心里顿时又燃起了希望,只要能多拿回些东西,烧火用的几根柴和打火石花上四几十个铜子应该也不难搞到,既然有火还管它发不发霉的,黄曲霉素和饿觉的痛苦非要选一个的话,他选择黄曲霉素。

    按这么想下去的话,以后的日子便只需要把偷回来的粮食高温烧熟,吃就完事了!他和小六都饿不着了!

    太棒了呀周辰潇!

    时间又过去了十多分钟,队伍不断前移,终于是排到周辰潇拿饼了!

    从发饼人手里领过两张饼后,周辰潇全然不顾任何形象,蹲在摊子旁边就赶忙狼吞虎咽吃掉一张,然后将剩余一张饼塞进怀里,紧贴着肚皮,任由饼让脏兮兮黏糊糊的汗液沾染上。

    周辰潇穿过拥挤的人群,问了几家店后,终于是在一家茶馆里打听到了大麻布袋子的下落,于是他想当然地用身上所有的铜子买了个大麻布袋子,拴在腰上,悄无声息地挤出人群,跟着一小群人守在了萧府门前。

    他今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趁那分与天下百姓共食人多好去萧府进货去!

    只不过周辰潇未曾注意到一个奇怪的景象,那就是当他们这十几个人聚集在萧府门前以后便再没有其他和他们一样打扮的人愿意靠近了,偶尔有达官显贵的马车推开人群来到这里,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这边等了一个来时辰。

    周辰潇抬头看了看太阳的高度,估摸着午时应是还差一点,但异世界的人山人海已经堆满了整条街道以及两侧的酒楼商铺的窗户边上,不少人焦急地探头看向远处有没有小诗仙的踪影,周辰潇终于是明白了什么叫爱看热闹的人果然是不分世界不分种族的。

    周辰潇肉眼所见之处都已经站满了人,街道上的人和人衣袖擦着衣袖,头颅挨着头颅,肢体接着肢体,“人味”重得足以用离谱二字来形容,有些公子哥为了率先看到那小诗仙,甚至带着家丁翻爬到了酒楼顶上的瓦片上站着,端着盘子吃着食,然后家丁们给他撑伞扇扇子。

    周辰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迎个少年要搞个这么大阵仗,但光是今日街上的百姓面见高官的轿子不必行跪礼,周辰潇就觉得那个萧大人要做的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可白府前不久的早上才死好多人咧……

    现如今百姓们高高兴兴地领了麦饼,然后像是在蓝星上五一去解放西看烟花一样,聚集在长长的主道上,只为去迎接那小诗仙。

    少说小几万人咧……

    这要是在蓝星上,多少户外主播此刻都已经就位了。

    主街上地段好的商户们今日更应该好好高兴一番,人流量这么大,稍稍有点头脑的话,再让店小二去门口好好吆喝几声,应该都能赚到一笔不少的银两。

    反正白府那些人跟他们又没有多少关系,各家管好各家事嘛,道理周辰潇都懂,可他一想到往先合桥的大事也会与白家这样的大商户有所联系,而现如今除了自己,本应与这些大事撇不开联系的白府,却可能也就是别人简单的几句饭后谈资,彻底消失掉了,就不免有些难过。

    可偏偏以他周辰潇现如今那点能力,连给白二公子举办场像样点丧事都不行,顶多就是找个时间去荒郊野岭给白二公子刨个土包插几根香,他买不起石碑……他只能为自己和小六最起码的生存物资而不断去乞讨,去询问有没有愿意要他做苦力的店家。

    就为了那一点点温饱的口粮。

    不一会,人群的骚动由很远的地方开始,然后无比缓慢地朝周辰潇这个方向移动过来,周辰潇有预感,一定是赵国的少年诗仙进城来了,否则人群那头不会有那么大的呼喊声,他们都想挤到前头去看一看这个少年诗仙的模样。

    周辰潇踮起脚跟着那些好事的男人们一起看向远处,可不管他怎么踮脚跳起来,都只能看到身旁这十几颗黑漆漆的后脑勺,甚至,他还被身旁其他几个男人的胳膊肘拐了两下,男人们当然并不会因为他看上去是个孩子就让着他,有些人像他这个年纪,家里只要有点银两和多余粮食的,差不多都已经开始筹划着娶媳妇生娃了,理论上和男人们都算一辈人了,是能去地里帮忙干活的小男人了。

    周辰潇仰头望了望蓝天,有些气馁地停止了脚上的跳动,凑不上热闹的他现在只盼着那个小诗仙快一点穿过人群,这样就能快一点跟着进去萧府偷吃好的了。

    反正他也不想知道这小诗仙长啥样子……

    等啊等。

    也不知道是认命般等了多久,周辰潇忽然透过人群的夹缝之中看见了那轿帘后面,端坐在十几个男人抬着的大轿子之上,一身蓝色华贵衣裳的稚嫩少年。

    那是……

    赵国的朝服?

    哪怕从那缝隙中只窥视到一眼,周辰潇也认得那种衣服,因为在白二公子带他去过的那次士子书院里面,那两个宗正穿的也是这种官服!

    街道上不少人被向后推挤在一起,周辰潇他们这个位置因为是在萧府门前,人太少,倒是未曾受到多大影响。

    周辰潇心里突然有些百味杂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只是那抬着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的轿子从头顶过去的时候,他便像丢了魂一样麻木地跟在轿子后面,不知不觉地入了萧府。

    那种迷迷糊糊像是梦游一样的感觉消失以后,周辰潇在萧府内的一个大四合院门口猛然清醒,原本安静的世界中突然铺天盖地般涌入宾客们嘈杂的声音。

    这是……走到哪了?

    前方就是萧府用来接客办宴席用的大膳厅,侍女们端着酒菜不停地进进出出,也许是因为进出府邸的仆人和周辰潇他们这些人的打扮太过于相似才让萧府的护院放松了警惕让他们混了进来,又或许是因为今日那句高喊的我萧府桌案饮食同邀天下百姓共食,所以故意让他们进来。

    不管因为什么,他们都确确实实进来了。

    少年在点头哈腰的中年管家的盛情邀请下走入了宴席外侧,宴席顶座笑意盎然走下来的男人应该便是萧府的主人,萧安萧大人了,少年驻足停下,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辰潇似乎在那一眼中看到了少年对他们这伙人淡淡的……讥讽。

    也许他在讥讽周辰潇这伙人竟是恬不知耻地敢跟进来。

    周辰潇急忙避开少年的眼神,有些脸红,懦弱地不敢再正视前方,一时间竟是忘了位卑者该在高位者们面前该有的跪拜礼仪。

    原来人在年纪比自己要小,却又比自己耀眼的人面前,是真的会感到自卑。

    那种感觉就好像平时内向的你突然看见喜欢的女生作为某位帅气明星应援团团长带领那位明星的粉丝团当着你的面冲向那个明星的时候,你刚好站在了那个帅气的男明星旁边一样,你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不就是个明星嘛,有啥高人一等的。

    可实际上在那种情况下他就是高你一等啊……

    更何况眼前少年的身份地位是真正意义上的远超自己,他们的阶层差距几乎是快从最底下到最上面那么高了,就凭少年身上那件官服,周辰潇就应该跪他,唯他是从。

    宴台上满是高坐的宾客,锦衣玉食,觥筹交错,云衫侍女,频频敬酒。

    周辰潇小心用侧眼朝两侧看了一看,身边还有几个同自己一样打扮的男人——倒不是说穿着完全一致,就是身上透着那股寒酸劲不相上下,他们身上好像就刻印着几个透明大字:底层贱民。

    不论你再怎么告诉自己一个人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强大,在这种情况下都没用。

    周辰潇尴尬地低下头,用力扣紧自己的脚趾头,尽量不让人看到他通红的脸,身旁一个人不知是没站稳还是有意而为之,噗通一声跪倒下去后,嘴里突然高喊着:“草民拜见萧大人!草民拜见萧大人!”

    周辰潇也急忙跟着跪下,小声跟着像蚊子一样吐字说草民参见萧大人。

    像萧安这样的官,周辰潇这样身份的人确实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想跪人家都不见得能跪得到呢。

    宴座里的声音随着萧安前行的步伐不断变小,等萧安走到少年跟前停下时,刚好满宴寂静,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身上安装了计时的发条一样,萧安走停的时候,他们的时间刚好用完,发条停转,于是他们便都识趣地闭上嘴收住了声音,一齐静静地望向萧安和少年的方向。

    少年只是给萧安作了一揖,但萧安脸上似乎并没有何不满之意。

    中年管家弓着腰,居高临下地望着周辰潇几个人,扭头笑朝其他几个下人,故意责怪道:“呦,你们还发善心,真让这些人给进来了?”

    这是在给萧安圆场。

    可周辰潇是不懂眼前这个管家突然说这句话的原因的,他甚至还在心里纳闷,不是说萧大人的东西邀百姓共食吗?

    周辰潇不安地将方才的场景再迅速过一遍脑子,心很快便被深深刺痛了一下。

    萧安爽朗一笑,也跟着圆场道:“哈哈哈!这自然是本大人的善心了!来人,给他们呈些酒食上来!”

    宾客们议论纷纷,有人甚至高声拍起了萧安的马屁,说他不以人贵贱而赐食,实是弘扬我大赵开明之文化,领衔众官之品行。

    萧安谦拒了两句,借踩自己又捧上项公和赵王几句,实属是将人精二字的属性给活生生拉满了。

    下人们很快便端上了几大盘子热乎的酒食,周辰潇旁边几个男人的眼珠子立马就给看直了,大口咽着唾沫不停地磕头给萧大人问好,谢萧大人赏赐。

    周辰潇却突然像是被一双手给紧紧扼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他没有选择像那些男人一样磕头,而是像是赌气一样挺直了腰杆,也许,是今日他的脸上没有抹花抹黑……

    萧安在每人面前丢下一只烧鸡,还有些水果,丢完还舔了舔自己沾满热油的手。

    他笑了,他身后那些宾客们也笑了。

    他们衣着华丽,身上散发着那股用泡发过各色名贵花瓣的热水清洗过的好闻香味,他们面容整洁,笑容戏谑,高高在上地望着这个衣裳破旧的穷酸少年跪在他们脚底下,等着他朝萧安感激涕零,

    黑眼珠里倒映着的,是那上层权贵与下层贫贱庶民之间牢不可破的阶级。

    底下那些个衣物单薄积灰,肌骨柴瘦,面容油腻,皮肤粗糙又黄黑的庶民们,如同蝼蚁。

    周辰潇的眼泪在这一刻彻底绷不住了,大滴大滴滑落。

    他读过很多书,知荣辱晓对错,放在这个世界绝对算得上那么个“知识分子”,所以注定他会将自己做人的底线拉得很高,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这些人,不是为了一口吃的就可以放下一切,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放下尊严。

    因为哪怕是在白府,周辰潇虽不过是个伴读,但从来没有受到过主子什么有伤尊严的凌辱,更多的时候,其实倒像是家境一贫一富的朋友,周辰潇只不过碍于他富有更尊敬谄媚他一些,周辰潇也不过觉得自己跪的白老爷子和白二公子,是自己的恩人。

    可自打白府灭府以来,周辰潇这才发现原来那里也是一个温室,每日都得一次次去冲击在心底的那条红线。

    他也在蓝星上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尽管他那会从小到大一直都呆在学校温室里,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见过几个达官贵人,尽管他最心底里的那条线是一直鞭策提醒着他,让他做不到像身边几个人一样,脸上仍是一幅没事人有赏就行愿誓死做大人舔狗的表情,尽管……

    可是现在周辰潇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办法。

    他需要活下去。

    小六需要活下去。

    去街上抹花脸跪着求残羹剩饭和现在淌着眼泪求萧安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一切不过只是他周辰潇单纯地以为自己读过些书,便不是这些人罢了。

    可笑啊!

    “大人您瞧,这有个小子感动得都哭了!”管家发现了周辰潇的异常,可他的语气却并不是调侃。

    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像萧安这样身份的人给周辰潇食物那都不配用分享,得叫施舍,周辰潇感激涕零那就是应该的,因为他的社会地位就在底层,就好像母系社会的鬣狗群体里面的一只成年公狗,没有鬣狗女王的允许,连舔舐族群吃剩下的骨头的资格都没有,女王赏给这只可怜的成年公狗一块厚实带血的肉,它该是很高兴的。

    所以这样的底层贱民得了高层大官的赏赐难道不应该是感激吗?

    在这个体系里面的人受的为数不多的教育里,此时此刻他周辰潇就是应该感动得一塌糊涂。

    听了管家的话萧安似乎也很赏识周辰潇的感激,笑道:“小子,今日看在你如此知晓感恩的份上,还想要点什么便说吧!本官赏你便是!”

    周辰潇是不是真的感动哭了也许对于萧安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他说周辰潇感恩,那便就是感恩了。

    周辰潇身子极力颤抖着磕头谢过萧大人,泪眼婆娑地哽咽道:“草民只求,只求萧大人能多赏赐几只烧鸡,草民对萧大人的感激之心滔滔不绝!”

    哦呦?这小贱民还会用个滔滔不绝呢?

    都说了赏赐,这些贱民果然就只是贱民,也许在他们脑子里,最好的赏赐,也就只有烧鸡这一种了吧。

    萧安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看到了周辰潇腰上别着的麻袋,觉着有些好玩,招呼下人端着酒食过来,顺手又拿过几只烧鸡随意地丢在周辰潇面前,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萧安指了指周辰潇裤腰带上栓着的麻袋,吩咐下人道:“这小子带麻袋跑本官府邸来的,你们愣着干什么啊?干净给他装啊!”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抢过周辰潇的麻袋,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去,这一幕倒是看得旁边几个人直咽口水,可是又不敢多说什么,于是便当着萧安的面立马哐哐磕起头来,宴台上那些达官贵人们见状又是一番哄笑,底层人的那番穷酸落魄样在他们看来,无非就是宴席间的一点趣味点缀罢了。

    “张小诗仙,此情此景,有何诗意而发呐?”做完这一切,萧安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个九岁的少年。

    少年颇为高傲地望了眼周辰潇,不屑道:“萧大人博施济众,为萧大人作诗,今日自是锦上添花,可若是有人善使计谋利用,欲让恒起为此下作布衣作诗,有辱萧府和张家名声。”

    其实萧安是不是真的宅心仁厚周辰潇是不是真的处心积虑又有什么关系呢?狂妄如小诗仙的他不过就是不想给一介破烂布衣作诗罢了,他和那萧安一样,都是名门之后。

    也许周辰潇九岁有他这等天赋比他还要狂,但现在他就是难过得要死。

    和在那个记忆里的班级门口一样,难过得要死……

    周辰潇深吸一口气道:“大人,草民……”

    萧安顿感无趣地摆摆手道:“若是这袋子东西不想被抢去,本大人就安排你先走便是了,不必谢了。”

    这张恒起年纪虽小,口齿倒是伶俐,不懂得给他萧安些面子这个道理的话,等过些日子,是该敲打敲打了。

    再一转身,萧安脸上亦是笑意盎然:“诸位,等候张小诗仙多时,今日的午宴,正式开始吧!”

    周辰潇又扣了两个响头,起身后被一名下人带着先行离开了宴场,临出那道小侧门前,他偷偷掰断一根鸡腿塞进那个下人手里。

    街上相比刚才散去了许多人,不少聚在萧府门前的也不知道探着头往里面看什么,护院赶一点他们退一点,不赶的话他们又继续回到刚刚的位置接着探头看。

    这样的人流已算不上拥挤了。

    没有人的目光注意到了萧府的侧门里走出了一个扛着麻袋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他们沉浸在少年诗仙入合桥的喜庆氛围里,有鲜花,有食物,有表演节目……

    还有萧府里那盛大的歌舞声!

    到了晚上,富贵人家没准还会为小诗仙放好看的烟花咧!

    可周辰潇现在只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害怕被人找到住的破庙然后杀掉,或许杀手会是萧府的人,也或者是方才某个跪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再或者是街上的某个心怀不轨之徒。

    反正不管是谁,都可能是为了这些食物来杀他的就对了。

    周辰潇惶惶不安地拖着疲惫的身子,穿梭人群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感觉头已经发晕快站不稳的时候,沿着街边拐进了一家布店,布店里面的三名女客人扭着腰肢于周辰潇前一步跨出了门去。

    周辰潇面色虚弱地向老板提出想买几根家用的柴火和一对打火石,以及一口锅的想法。

    老板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没能抵住碎银子的诱惑,给周辰潇拿了出来。

    其实细细想来,不管是反复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又或者是在布店买这些炊事工具,都更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和怀疑不是吗?

    但周辰潇以电视剧里所表述的东西来思考,显然就没有考虑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