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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瞒天席地

    八月下旬,裴靖按时抵达朔州。

    这是她第六次来到这里,两次受宁宴之邀前来游玩,三次借道前往西域,来的次数多了便感觉跟回家似的。

    朔州是宁宴的食邑,不算富庶,胜在广大险要——北部云门关是阻击南戎的要塞之一,中部拥有大凉最丰饶的河西牧场,北方驻军的战马均从此产出,南部与陇州接壤,一北一南将大邺通往西域的京西官道夹在中间,堪称大凉门户。

    故凉国侯宁振川曾是西凤麟卫大将军,因尚凉国公主文景得以在公主食邑开府,率朔州军常戍云门关以拒南戎,宁宴生于斯长于斯,随父母和四位兄姊在朔州待了整十年。

    后凉国公主薨,宁宴被接回宫,外戚畏凉国侯府威名,不肯放宁宴回朔州,宁宴与朔州军的联系日益艰难,只能经由朔州刺史过问,而无法亲自踏足营地。

    至朔州军改姓顾,双方彻底失联,宁宴也不再尝试与朔州军取得联络,现在的朔州军早与从前的朔州军不同,那些真正的将士都死在了七年前的云门关外,和凉国侯府一家六口一起埋在黄沙底下,现在冠以“朔州军”名号的不过是一群连春蒐都不敢参加的酒囊饭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宁宴带回大邺的那八百公主军残部都还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从未忘记凉国侯府与南戎的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想着再杀回朔州,重整西北山河。

    可惜今日的朔州已然不同往昔,它崭新却平庸。

    城头的“朔州”二字不知何时上了新漆,被正午的太阳晒得猩红刺目。

    裴靖在城外下了马,向监门将军出示日躔卫的令牌,“日躔禁卫军星纪,奉旨办案。”

    监门举起令牌对着日光看了一眼,带她去了朔州刺史公廨。

    朔州刺史姓元,元青的元,四十岁上下,体型高大,油光满面,大腹便便,蹀躞带在他硕大的肚腹上勒出一条细沟,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一只鸭子,这般魁梧的体型对于瘦削的裴靖而言颇有几分压迫感。

    他异常热情地邀请裴靖进门歇脚,甚至想上手拉扯,但见裴靖两手戴满了锋利的护甲,又默默地把手缩了回去,只以言语频频相邀。

    裴靖婉言谢绝,她只是出于礼节过来通知一声,说明日躔卫要在朔州地界办事,并不打算与公廨官吏产生过多交集。

    然而元刺史只当她的拒绝乃迂讷之故,竟令人团团围住强推她进门,明明是强人所难之举,口中却说着“欲尽地主之谊”的鬼话。

    裴靖看着四周对她虎视眈眈的胥吏不由得发笑,元青的手脚够麻利,路上派人刺杀且不够,还要跟她玩这种花招。

    只是元刺史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这样一群手无寸铁之人有何用,拖时间也拖不了多久,更别说将她困在公廨中。

    她也懒得再废话,直接把刀架在元刺史那几乎看不见的粗脖子上,免得这人继续蹬鼻子上脸。

    胥吏见状一哄而散,腿脚麻利的溜得飞快,剩下腿脚不利索的也都躲得远远的,虚张声势地叫嚷着要她放开元刺史。

    看来这位元刺史和他那位在朝堂的亲戚一样,很不得人心。

    元刺史圆脸胀红,看上去极为愤慨,“我乃尚书令元公之……”

    裴靖无情打断将欲出口的自白,“我不管你是谁,我奉敕书行事,你如此这般是要造反?”

    元刺史脸色骤白,瞬间蔫了声势,“下、下官并非此意。”

    日躔卫格杀违令命官有例在先,他怕裴靖当场要了他的命。

    裴靖白他一眼,劈手夺回令牌和敕书,径自出门上马穿城往朔州军驻地而去,喂了追出大门的元刺史一嘴沙土扬尘。

    朔州营离城不远,驻扎在京西道东面,沿官道跑一刻钟再向东穿过一片土丘即到。

    裴靖刚过土丘便被人拦了下来,她打量着面前两位拦路虎的体型,怀疑他们是元刺史的兄弟,顿觉李制对朔方军的质疑很有道理。

    “有何指教?”她高坐马上,俯视着二人。

    “例常巡视。”二人朝她抱了抱拳,“看你打扮不像过路人,何故入我军营重地?”

    “有事,”裴靖驱马绕过,见对方不知死活地拦在马前,不禁有些不耐烦,“此地不归贵营所有。”

    “南戎异动,将军吩咐我等加强防卫,拓宽巡视范围,无事还请速速离去!”

    裴靖心知这两个人是顾文章派来拦她的,眼下看他们便如同看市上卖艺的杂耍艺人,且说元青麾下这些人也真是一个赛一个“聪明睿智”,日躔卫办事也敢拦,当下不知该同情元青还是该同情皇帝。

    “南戎在北面,你们却往南巡,难不成戎贼被你们放进了?想必戎贼在你们朔州营里待着会感到宾至如归。”她毫不留情地奚落着,一丝颜面都不留。

    顾文章为粉饰太平,维持朔州一带的虚假繁荣,不惜默许南戎骑兵入境掳掠,并通过战败的方式为南戎输送物资,作为回报,南戎会降低到朔州抢夺的频次与强度,甚至会与顾文章打几场拉锯战以助其骗取军功。

    这些阴私交易的证据早已摆在皇帝案头,日躔卫谁人不知、谁人不恨。

    “你胡说八道什么!”二人怒目而视,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交口嚷嚷着刚结束没多久的那几场胜利有多不容易,看上去像是不知内情,亦或许是不敢承认,在外人面前色厉内荏。

    裴靖懒得多听,夹了下马腹,谁知马一动不动,回头一看,那两人竟攥住马尾不让她走。

    好生胆大。

    她果断拔刀,朝着两人的手腕砍下去,眼看即将血溅三尺,两只手不出所料地迅速缩了回去。

    毕竟是大凉的士兵,又是宁宴的朔州军,她并未打算当真伤这二人,但却是当真看不起他们,嘲讽的话说多了也没意思,她轻蔑地瞥了二人一眼,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后直到朔州军营外,她再未见到拦截之人,从进城到现在所遭遇的阻拦看来,元刺史和顾文章对元青的命令有些敷衍了事,不知是何缘故,既然元青的命令早于日躔卫先到,想必顾文章已有所准备,于是决定遵从太微心意,在这里随便待上两天,到点返回大邺交差。

    她在辕门前下马,请人前去通报,等候的间隙四下打量了一圈。

    顾文章没什么文人风骨反倒一身文人毛病,极好表面功夫,营地明显用心打理过,来来往往的兵士是清一色精壮汉子,身高体态皆相差无几,一会儿工夫已有三组陌刀兵排着队昂首挺胸走过去,看上去正儿八经煞是美观,应是特别挑选出来充当门面的。

    四周矗立的旌旗也很干净,朔州风大沙多,这些旗面竟鲜亮无比,一看便是崭新的,而非反复洗涤过的。

    裴靖貌似悠闲地同门口兵士聊起来,“营里的旗多久换一次?”

    “每天。”

    “得要不少绣娘吧?”

    “都是元使君派人送过来的。”

    “换下的旧旗呢?”

    “烧了。”

    “烧了可惜。”

    “区区几面旗子罢了,将军不在意这些,何况又不花钱。”

    那些艳丽的旗帜被乱风吹得翻飞不止,许多人的昼夜辛劳在另一群人眼里一文不值。

    裴靖无话可说。

    “哎呀呀,贵人驾临有失远迎,在下失礼至极、失礼至极啊……”

    问候声在不远处响起,渐渐逼近,裴靖抬眼望去,一眼便知对面来者正是顾文章本人。

    其人长着一张文人面孔,瘦削,肤白,美须髯,行为举止甚是谄媚,如此点头哈腰的做派在高级武官中属实不多见。

    裴靖迎上去见了礼,在顾文章的引领下进了朔州营,未有寒暄便直接说明来意,查账。

    顾文章捋了把胡须,像是没有听到裴靖说话似的,一路上只顾着吹嘘他治下的朔州军如何军容严整、行止有素。

    裴靖不想听他说这些,将要同他发作,顾文章却见好就收,主动提起账簿。

    “军中今岁收支数目在去年年末时便已由三司酌定,我们哪敢随意增减。”顾文章唉声叹气,一脸甚是无奈且惭愧的表情,“说来不怕贵人笑话,军中琐碎支用太多,账目极为复杂,尤其交战前后,损失不可计数,日积月累烂账实不胜数,有时就连支度使也很难厘清,并非本将军不愿意将账簿拿给贵人一观,实在是怕贵人看了心烦。”

    裴靖随口胡诌,“我来前受过特别训练,将军不必担心。”

    “贵人执意要看,本将军再推三阻四反倒显得本将军心怀叵测,若被贵人怀疑便不美啦!”顾文章请裴靖入座等候,高声唤人去请支度使过来,端的是一派气定神闲。

    坐定后,裴靖偷偷盯着顾文章观察了许久,见其脸上的轻松不似作假,想来账目定然做得十分完美,任谁来查都万无一失。

    既然顾文章早有准备,放她来查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总归查不出纰漏,至时有日躔卫作证,元青正好借题发挥反击李制。

    若果真如此,元青派刺客和元刺史阻拦她的行为便显得尤为奇怪。

    裴靖隐隐约约感觉好像摸到了一点儿苗头,但此时支度使刚好通报进门,打断了她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