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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暗室欺心

    支度使也姓元,元青的元,比元刺史年轻一些,约摸三十出头,这个年纪能坐到支度使的位置,想必跟元青的关系不差,若非近亲便是心腹。

    其人朝顾文章和裴靖见了礼,便将账簿放在案上,等候两人吩咐。

    “元支度笃实诚朴,自任职以来凡我将士无不敬服,他说话贵人大可放心。”顾文章言辞恺切地夸道。

    裴靖不了解元支度,故未曾附和,而是再次阐明来意,谓朝中有人怀疑度支、比部二司与朔州军有首尾,朔州军与南戎有往来,皇帝特遣她来查办此案。

    一听这话,顾文章与元支度立刻大呼冤枉。

    顾文章赌咒发誓自己跟南戎没有任何交易,对李制的指控极为愤怒,“尺布斗粟,同室操戈啊!本将军驻守边关近十载,虽力有不逮,然赤胆忠心苍天可鉴哪!边疆苦寒,臣此生无怨无悔,惟愿陛下明察秋毫,还臣清白!”

    元支度甚至哭了起来,“下官谨小慎微数载,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授人以把柄,如今遭人无端指摘,必为旁人揶揄耻笑,下官往后还有何颜面居于正位,有何颜面见人哪!”

    二人捶胸顿足,顾文章更是目眦欲裂,似乎个中冤屈足令六月飘雪。

    裴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表演,丝毫没有解释和宽慰的意思,只在内心感慨自己见识浅薄,从不知世间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若非她知晓真相,只怕要被二人蒙蔽。

    见自己的激昂陈词未曾令裴靖动容,顾文章只好放弃动之以情的方式,转而晓之以理。

    他将账簿拿给裴靖,亲自为她解释每一笔收支。

    那账上巨细无遗,大到战时兵器战马损耗、公廨钱利息,小到每面旗所用丝线布料、每顿饭所用蔬果酒肉,一条条分类罗列,无比清晰。

    顾文章说着,裴靖在心里算着,心算总数与账上合算的数目几乎没有出入,最大差数也不过五六文而已。

    她虽不懂账,却也看得出这账精细得诡异,尤其粮谷酒水一类。

    上个月宁宴还说朔州前两年连着旱盼着今年好一些,今天她便在朔州的账上看到了十年如一日纹丝不动的粮价,甚至连米帛的兑换率都几乎完全相同,丝毫未受天灾人祸和胡商的影响。

    若此般可强行解释为市令调节有方、当地粮价平稳,那么每年入秋前后都有大额财物支出一项可不好解释。

    裴靖随意挑了一条质问,“顾将军,为何今岁六月军饷骤减?”

    顾文章闻言,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在考虑她是真不知情还是明知故问。

    裴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顾文章,眼睛里满是不解,将外行人的懵懂无知体现得淋漓尽致。

    “贵人多忘事,原是六月戎贼南下,我军将士与其交战数个回合,各有胜负。”顾文章倒也耐心与她解释。

    “去岁八月和十一月也是如此吗?”

    “自然。戎贼年年犯我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哪!本将军常常自责,为何……”

    裴靖打断顾文章假模假样的自怨自艾,“每一年皆如此吗?”

    顾文章犹豫须臾,点头称是。

    裴靖随手翻了两页,类似的兵马粮草支出不少,但同期内收入却不多,尤其顾文章每每斩获的军功,以他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体格所获绝非敌首,应也是粮饷牛羊之类,然据簿上所记数目,远未达到可以交换军功的地步,这本假账造得看上去像模像样,实际粗糙得很。

    看是看不太懂,但我又不是傻子。

    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装作查无可查不得不信的模样叹了口气,将账簿还回去,“我会如实回禀陛下,还顾将军清白。”

    顾文章此人前有勾结朝官窥听机密之嫌,后有伪造账簿暗通南戎之恶,她在心里给这个人狠狠记了两笔。

    顾文章与元支度对视一眼,终于说出今日第一句真心实意的话,“贵人明察秋毫,本将军感激不尽!”

    你感激得太早了。

    裴靖藏在面具底下的半张脸勾起嘴角,“应当的。”

    实时天色渐暗,顾文章盛邀裴靖留宿,称已备好酒席乐舞,望其赏脸一观。

    裴靖这趟出门正好没带多少钱,不吃白不吃,于是欣然接受好意,但婉拒了乐舞。

    顾文章连称疏忽,命人将客帐收拾干净,在天黑前将饭食送到她帐中。

    裴靖盯着热气腾腾的饭食思忖片刻,料想顾文章等人不敢将她毒死在朔州军营,但出于谨慎还是抬手拧开发簪,抽出一支薄如草叶、手掌长的锐器,依次刺入饭食。

    此器单开刃,两侧刻有放血凹槽,与正常体量的横刀别无二致,但为银质,药舍夏正在刀身表面淬了几层不知名的药汁,使其能够验出市面上出现过的绝大多数药物。

    时间过去近一刻,刀身颜色毫无变化,依旧明晃晃地映着帐内烛光。

    裴靖终于放心享用起大半个月以来最为安逸的晚食,暗悔那日出门带错了发簪,否则也不至于在大理狱饿那么多天。

    自此直至翌日天明,顾文章与元支度都未再出现过,但夜里帐外一直有人走来走去,吵得人睡不着觉。

    裴靖对这种低劣的监视手段不胜其烦,刚刚天亮便着人通报顾元二人,说她要告辞回京。

    顾文章一脸不舍,但拗不过她,只好亲自送她至朔州城。

    裴靖路过公廨门口而未停留,当着街上来往百姓的面从元刺史面前绝尘而去,再次扬了那人一脸尘土。

    元刺史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进门。

    回程时间还算充裕,裴靖却是急催,因她要去渭州参加一个节日,听说有烟火和夜市。

    她喜欢烟火和夜市,可大邺只正月才有,既已偶遇,岂有不来之理。

    然而一路上紧赶慢赶,却只赶上了节日的小尾巴,城中节日氛围已然寥落,她赶紧寻了家邸店住下,一进黄昏便揣着武器和钱袋出了门。

    城内坊市门户处处大开,街上人流如织,宵夜的香气充斥在街头巷尾。

    弯月似的拱桥上挤了满满当当的人,好在两侧房屋中间夹着一片天空,可以看到星月,也可以看到烟火。

    裴靖找到个还有空位的汤饼摊子,位置可巧就在桥边,她急忙要了碗汤饼占下位置,边吃边等。

    俄顷,夜空骤然炸开一朵紫色烟火,迅速散作漫天璀璨星辰,星光瀑布似的滑落,无尽流光溢彩。

    引玉之砖陨落殆尽,更加硕大明艳的烟火争先恐后飞升绽放,天幕下的渭州城亮如白昼,灯火褪色。

    桥上的人群鼓掌欢呼,裴靖兴奋之下拍得手心又热又痒,她跑到街上,跟随人流追着烟火,在坊市间游走。

    花火暂息,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夜市上,裴靖随意走着看着,不知不觉便走出了摩肩接踵的市街,走进了一条偏僻空旷的小巷。

    她浑然不觉地在巷中溜达着,终于在阴影处停下了脚步。

    悄然出鞘的横刀幽暗如漆,几乎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

    回头路上不知何时塞满了人,一眼望去数之不尽,那些人黑衣蒙面,个个手持利刃,目光仿佛恶鹰。

    裴靖将刀鞘别在腰后,脚下一蹬主动迎了上去。

    第二波烟火先声而至,在月下迸开鲜红的巨花,夹杂着白莹莹的光点,簌簌垂落,如梅林漏雪,美不胜收。

    须臾烟火大盛,如林囿春浓、雨后红湿,一团团或深或浅的胭脂色擦红了凉秋的夜晚,接连不绝,百般瑰丽。

    没有人注意到曲折的深巷里发生了什么,也或许有人看到了一双人腿被拖进了房屋投下的影子里。

    地上尚有一人存活,裴靖踩住他胸口令他动弹不得,扣住他下颌一把卸了下来。

    “来了几个,少说一个多划一刀。”

    那人说不出话,只会摇头。

    “没手吗?”裴靖毫不犹豫地在他胸口片肉似的剌了一下,鲜红的血水咕嘟一下冒了出来,“来了几个?”

    那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比了个“十八”。

    裴靖抬头数了数,地上确实有十七具尸体,加上他正好十八个,“只十八人?”

    那人疼得使不上力气,勉强点了下头。

    裴靖不禁感慨元青命好,只因圣眷便能靠着这样一群人在尚书令的位置上待这么多年,世间有几人能有这般运气。

    她一刀划开足下之人的脖颈,扯着对方的衣裳擦拭着刀上的血渍,任由血流汩汩汇入路边水沟。

    巷外鼎沸的声息渐渐销声匿迹,她收起刀,将尸体上的值钱货全部摸走。

    千金以下的都算私人收入,不必同死人客气。

    往后几日,裴靖在路上又遇到三波刺杀,个个奔着她的人头来。

    好在她的脑袋始终在脖颈上牢牢长着,手臂却没那么幸运,被划了一道口子。

    她以为进了大邺界敌人便会收敛,但事情远非她想的那么简单。

    向来日躔卫奉命外出办案,回京的第一件事必定进宫向皇帝汇报,裴靖也不例外。

    然而她刚进雍乐门便看到太微站在过道上等她,太微见了她二话不说,直接拿铁索给她捆了。

    裴靖不解,“我没有犯错。”

    “是陛下的命令。”虽遮着半张脸,却也能从太微的眼睛里看出隐忧,“有人密奏陛下,说你私会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