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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毒手尊前

    骨瘦面削,心计深重。眼扬鼻挺,一意孤行。唇薄隙长,无情寡义。

    这是皇帝文晟与裴靖见面后当面给予她的评价。

    裴靖跪在阶下,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血渗出衣裳滴下来也不敢擦,耳中心跳声如擂鼓。

    从前她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她怕得快要死过去,一心祈祷此事不要连累到奚迟,哪怕皇帝立刻下令把她拖出去剐了,也希望他千万千万不要提到奚迟。

    “把刀拿来我瞧瞧。”皇帝用沙哑苍老的声音拖着慵懒的长腔,让身旁的内侍监把裴靖的刀拿给他。

    裴靖垫在额头下的手忽然松了,她一开始便知道这把刀不能要,但实在抵挡不住神兵利器的诱惑,最终还是收下了,用了这些年越发爱不释手,皇帝今日突然提到这把刀,多半是打算追究责任,她若因文御而死,心里定是极不平的,若因这把刀而死,她却觉得值了。

    “万劫龙雀,好名字!”皇帝一字一字念出刀的名字,如一把一把刀刮在裴靖身上。

    “你可知本名来历?”

    “回陛下,”裴靖的声音像掺了一把沙子,又紧又涩,“此刀为凉国侯仲兄仲姊遗刀重铸,故取二刀之名,左刃为万劫,右刃为龙雀。”

    龙椅上一片寂静,随后倏闻“咔哒”一声细响,皇帝恍然大悟,“难怪比寻常横刀沉好些,竟是双刃嵌合。”

    裴靖默不敢言。

    这般精巧的武器乃是出自宁宴之手,那人一口气将四位兄姊的刀全熔了,铸成一柄白刃取名“却邪天马”送给了奚迟,铸成一柄黑刃取名“万劫龙雀”送给了她,后来宁宴将两把刀反复重铸,机关一改再改,方成今日双刃嵌合、可一分为二的奇兵。

    皇帝将刀重重拍在案上,“国之重器,你竟也敢要?”

    “臣罪该万死!”裴靖连连叩首,磕到头破血流,血水在脸上肆意纵横,万分可怜。

    “陛下,”太微见之不忍,忙出言求情,“星纪刚满十二岁,年纪尚小,不知轻重,擅自收了凉国侯的重礼,臣马上命她将此刀亲自还给凉国侯,还请陛下念她年轻无知,饶她一命,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教!”

    “不必了。”皇帝一下一下叩着案,拖着不紧不慢的腔调,语气悠闲地敲定了结局,“私藏国器已是死罪,勾结皇族亦有谋逆之嫌,其心已异,留之何用?星纪,你可还有何话说?”

    裴靖无话可说,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诡异快感。

    她用大凉英雄留下的武器收割大凉子民的性命以换取钱财,她为了一套书出卖对皇帝的忠心,她也曾为此惴惴不安、辗转反侧,一切压迫她的秘密终于在今天彻底败露,她怪不得元青对她的报复,只怪自己贪心不足。

    阶上的太微还在为她求情,试图保她一命,但她自觉还是算了,她这一生被父母售卖、被主君驱逐、被豢养成刺客……寥寥草草,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值得回味留恋的。

    若非要说有,便也只有几句话想要留给奚迟和宁宴,只是不知皇帝会不会允许,“回陛下,臣无话,但……”

    “小何,赐酒。”皇帝已有些不耐烦,不由裴靖多言,“今日我赐你一死,念你曾有功,赏你全尸。”

    裴靖失意地垂下眉眼,她蓦然想起在渭州买的礼物还没有带给奚宁二人,但鸩酒已经端到了眼前,何监死死地盯着她,大有她敢反抗便强灌的架势。

    裴靖只好接过酒杯,尽管手抖得厉害,但一滴也没有洒出来,“臣谢恩。”

    她抬手灌入口中,苦得她险些当场吐出来,何监见状不妙一把捂住她的嘴,强逼她咽下去。

    裴靖在心里骂骂咧咧,怎么临死了还要吃苦头,死人就不是人了吗?

    鸩酒生效极快,须臾便开始发作,她一下倒在地上,初始有种醉酒的眩晕感,腿脚发麻,手指抽搐,接着五脏六腑开始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像被烈酒浇了一遍,喉咙里有东西一直往上涌,她张了张嘴,看到一缕血丝从脸颊下面淌出来。

    皇帝和太微的交谈声变成了蚊子叫,在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她头痛欲裂。

    被侍卫拖走时她尚存一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复杂交织的声音和一道尖利的嘶喊,还有人伸手抓了她一下,她被侍卫扬手抛在地上,就此失去了意识。

    文御站在门前,视线在地上那道长长的血痕上反复停顿,他紧紧地抓着张赋秋的手臂,几乎要站不稳,胸腔里心跳得很快,似乎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一旁的宁宴喊得声嘶力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像一只暴怒的小兽,不断挣扎着,试图摆脱侍卫的禁锢。

    刚刚何监说了一句话,可文御什么也没听清,他茫然地看向何监,正准备请教时,宁宴突然冲过来攥住了何监的衣领,一把将人提起来,用尽了毕生力气,歇斯底里地质问,“什么国器,她哪来的国器?她是冤枉的!这是冤杀!是冤杀!”

    “凉国侯,正是万劫龙雀呀!”何监好脾气地同宁宴解释说,“陛下着奴转告皇孙与凉国侯,星纪不仅私藏国器,还勾结皇族,其心已异,故杀之,她自己也承认了呀,个中并无冤屈。”

    宁宴错愕不已,不自觉地松开了何监的衣领。

    何监理了理衣裳,朝表情木讷空洞的兄弟二人叉了下手,退入殿内关上了门。

    文御扶住廊下的盘龙柱,指甲深深扣进凸起的龙鳞里,地上的尸体变得十分可怖,他不敢看,哪怕余光无意瞥到都会令他感到头皮发麻、眼眶绷紧。

    宁宴跌坐柱下,紧皱着眉头,嘴里嘀咕着什么。

    阶下走来一个人,在裴靖的尸体旁边稽首谢恩。

    宁宴一见到此人立刻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奔下台阶,口中喊着“阿迟”,脚步匆忙紊乱得险些绊倒自己。

    那人并未回应这一声,只是背起裴靖,看了宁宴一眼,便沉默着转身离去,那一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无爱亦无恨。

    两道身影慢慢消失在宫道尽头,只有一小泊猩红的血迹昭示着曾有人死在那里。

    宁宴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咽起来,嘴里说着什么,文御听不清晰,他伸出手,想拍一拍宁宴的肩膀,却在半路缩了回来。

    大邺的秋天已开始变凉,山风吹得老叶飒飒作响,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干枯易碎。

    山道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踩上去感觉有些飘忽,需得小心下脚。

    奚迟背着裴靖步履蹒跚地走在逼仄的羊肠小路上,脚下发软,他勉励支撑着身体慢慢往前走着。

    横生的枝节勾住了裴靖的头发,奚迟埋头走路未曾注意,脚步往前一带,树枝往后一拉,裴靖一下被头皮扯醒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茫然地打量着周身环境,四面都很熟悉,像回营的山路。

    “你醒啦?”

    身下倏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裴靖闻声呆愣良久,迟迟没有想起这道声音属于谁,直到那人将她往背上颠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登时委屈至哽咽,“我以为我死定了!”

    奚迟哑然失笑,“天市通知我进宫领你的时候我快吓死了,还好陛下只是吓唬我们。”

    话虽如此,但两人心里都清楚,皇帝哪有吓唬人的工夫,分明是借她的“死”来敲打文御。

    裴靖乖巧地趴在奚迟背上,心里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和小狗一样蹭着奚迟的脸颊,哼哼唧唧地问道,“天市都和你说什么了?”

    “哎呀好痒……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你回来了,太微让他通知我去天权殿把你领回来。”奚迟叹了口气,“还好你没死,不然咱俩只能在地下相见了。”

    “那我们一定要埋得远一点儿,我怕他派人掘我的坟!”裴靖当真委屈得要命,但又实在好奇,“你怎知我没死,我还以为我早就死透了。”

    “我虽被吓到了却没有丝毫不安的感觉,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心意相通,你若出事我定能感受得到……”

    “你再胡扯!快说为什么!”

    “别别别,别揪我头发……我扶你起来的时候偷偷摸你口鼻和脖子了,心跳平和,呼吸也稳,哪像濒死之人。”

    “那我喝的是什么?”

    “不知道,等回去让春早姨给你看看,可别对身体有什么伤害才好。”

    “那酒也太苦了!”裴靖搂着奚迟的脖颈,嚎啕大哭起来,“我这辈子就没吃过这种苦,比我的命还苦哇!我再也不跟宁小五玩了!”

    “好好好……以后不跟他玩了。”奚迟赶忙安慰,亦不完全只是安慰,他私心甚重,始终不乐见裴靖与宁宴走得太近。

    “我手臂上被人划了一刀,头也磕破了,我好疼啊!”

    “回去找夏正叔给你用最好的药。”

    “我不信,他指定给我糊一把金疮药便完儿,细布都舍不得用一块……我头疼胸疼浑身疼,我要冬晚姐!”

    “好,就找春早姨。”

    “我不!我就要秋和姐!不然我真死了!”

    “别胡说,哎别闹别闹,要背不动了……”

    “血流到眼睛里了……”

    “不许用我的头发擦,算了,看在你如此可怜的份上,用吧。”

    “元青个老匹夫!”

    “赶明儿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