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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管窥蠡测

    闲话叙过,池边热闹起来。花林之外水嬉妓乐,浮白载笔,花林之内丽人多姿,履舄交错。

    宴会多是文人墨客的主场,那些名动天下的诗人文豪终于可以在制诰之外肆意倾洒,他们远远观摩着林下盛景,笔底生辉一气呵成,一字一珠,沉博绝丽。

    何内侍带人宣读应选娘子的名录,挨个上前拜见皇帝与皇孙。

    此举颇令人惊诧,选妃也不过如此慎重细致,由是不免使人暗自揣测起文氏祖孙的真正意图。

    四族娘子率先上前拜见,皇帝却并未问话,只看了几眼便不太耐烦地摆手让她们归席。

    士族女与寒族女依名上前,年长的女官在旁观其样貌行止,问其家世才学,皇帝偶尔也会插句嘴细问之,然次数不多。

    窈窕淑女来来往往不胜数,个个鸿渐之仪,裴靖看得眼花缭乱,但都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这些人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温柔贤淑,文雅大方,举止谈吐挑不出任何错误,怎么看怎么好,只是不够鲜活。

    “除了样貌性格不同,好像没什么不同。”宁宴摸着下巴,问出了裴靖想问的问题,“娶这么多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有什么意思吗?”

    “毕竟要做皇妃,宫里规矩多,人压人,不出挑总比太出挑被人记恨的好,她们的家世不够深厚,遇事难以依靠,温吞服从起码能帮她们自善其身。”文御对这些年轻姑娘倒是充满理解和同情。

    “那你为何要娶那么多,放她们在外自由岂不更好?”

    “祖制规矩如此,我岂敢随意更改?”

    “也没说不能改,你改个试试呢?祖宗又不能跳出来打你!”

    文御莞尔一笑,轻声威胁宁宴,“你再多话我便请示大父从这里面挑人给你赐婚,起码三个。”

    “我闭嘴。”宁宴惊恐地捂住嘴,他从入席到现在没有一刻不在说话,吵得人头皮发麻,现在终于安静下来,然而没过多久便故态复萌,重新聒噪起来,“表哥表哥表哥……看,林外郎的女儿!”

    林外郎?尚书户部员外郎林正和?

    裴靖也跟着竖起耳朵,她很想见见这位惹得元青跳脚的人物,见不到本人见见他女儿也行。

    可惜林娘子站的位置有些靠后,面容刚好被一棵低低的桃枝遮住,裴靖只能看到她的半身衣着和发髻上的钗环。

    林娘子穿了件梅子色襦裙,腕上戴了一对珊瑚镯子,衬得皮肤雪白,发髻上别着一小簇桃花,珍珠坠子垂在肩膀上,小花和坠子在风里微颤。

    虽看不到脸,但听声音也能听出是个水一般的姑娘,温和可亲。

    “她与她父亲好像,”宁宴同文御私语,“你看她那神态、那气质,父女二人简直一模一样!”

    “确有所似。”文御语气平平,听上去好像兴致不高。

    皇帝唤林娘子上前,夸她父亲才华横溢,夸她兄长天资聪颖,夸她蕙质兰心,最后转过头问文御的意见。

    这是今日未曾有过的场面,可见林氏在皇帝心里地位超然。

    文御温声附和,也夸了林娘子一通。

    他对林娘子满不满意不重要,皇帝满不满意才是关键,这般看来,林娘子进宫基本是板上钉钉。

    过午,众女过完一遍场,除了林娘子,皇帝未再对其他人表现出青睐。

    皇帝闭目沉思良久,久到众人以为他睡着了,这时他却慢吞吞地站起来说摆驾回宫,但要文御留下。

    裴靖正想趁隙开溜,太微却使眼色让她和奚迟都留下,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皇帝和宁宴离开不多时,文御也起身离席,带着宫女内侍往惊蛰池南边走去。

    那边草木萧疏,人烟寂寥,景色不讨喜,轻易不会有人过去。

    裴靖摸不着头脑,不知文御去做什么,亦不知自己要不要跟上去。

    她正犹豫着,但见张赋秋朝这边招手,“小裴、小奚,还愣着做什么,快跟上!”

    裴靖顿了一下,不情愿地拖着脚步跟过去。

    文御一直走到景色最荒芜冷清的地方才停下,随即屏退宫人,留裴靖三人在侧。

    此处背阴,围湖的巨石上爬满了滑腻的苔藓,风一吹格外幽冷,连枝叶草丛都显得恹恹无神。

    文御默然立于湖边,负手远眺,颇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味。

    裴靖看着文御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又开始胡乱猜测起文御正在看哪一艘画船,是那个有人弹琵琶的,还是那个有胡姬起舞的,但很快便对此失去了兴趣,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和自双足缝隙里钻出来的小草,左脚踩完右脚踩,想把它们都踩平,踩完自己脚下的又去踩奚迟脚边的,穷极无聊。

    奚迟悄悄翻出一小块点心塞过来,裴靖眼睛一亮,忙分回一半,二人迅速将点心塞进嘴里,若无其事地东瞅瞅西看看,突然,不远处传来宫人同某人见礼的声音,本就心虚的二人吓了一跳,赶快把点心咽下去,抹干净手心和嘴角的残渣。

    不多时,来者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来是那位令裴靖惊为天人的李娘子。

    李娘子款款而来,簪星曳月,裙袂迤逦。

    她的侍女缀在后面,远远便停住了脚步,留李娘子独自与文御会面。

    池边二人似是相熟,说话的语气有些亲昵,相互见礼时亦不似外人拘谨。

    近距离观察李娘子,裴靖更觉此人如神仙妃子一般完美无瑕,眉如柳,发似云,面容如月中聚雪,衣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身上的香气轻柔如风,甜意微微,正如池边灼灼盛开的桃花一样婉转。

    玲珑美人,般般入画,当真令人好生欣羡!

    李娘子与文御说了半天话,话锋不知怎地转到了裴靖身上,“这位小娘子是陛下新赐的身边人吗?”

    文御立刻否认,“大父甚是器重小裴,断不舍得赐予旁人。”

    裴靖对有好感的人,尤其是女子,向来十分有礼貌,“婢子见过娘子。”

    李娘子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文李二人站在池边默默注视着水种游鱼,李娘子不时抬眼看向文御,三番五次,像是有话要说。

    文御余光瞟见对方神态动作,朝裴靖三人摆了下手。

    三人站到不远处一棵树下,张赋秋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李娘子的裴靖不免失笑,“十一娘好像很喜欢李娘子。”

    裴靖讪讪地收回视线,乖巧地将目光安置在脚边草地上。

    方才她偷偷看了眼李娘子在说什么,结果发现二人提到了林正和的女儿林娘子,看来李娘子此番追来并非只为叙旧,世家对一名小姓士女的关注程度出人意料。

    裴靖假装无聊地四下乱瞟,抽空瞟见文御说了一句话,令李娘子常带微笑的面容愁云隐现——

    “一切听从大父安排。”

    裴靖不懂李娘子在愁什么,以林娘子的家世恐怕当不成正妃,即便将来身居高位,文御也不会将林正和培养成第二个元青。

    文御不似文晟庸庸无才,那人鬼魅手段多得很。

    池边二人至多说了两刻钟的话,李娘子的侍女便走上前来递给李娘子一束桃枝,像是某种暗号。

    李娘子接过桃枝转赠文御,而后施施然一礼,随侍女离去。

    三人目送李氏走远,相继返回池边。

    裴靖偷瞟文御一眼,心说,李娘子都见完了,也该回宫了吧?

    不料,文御突然转过身来,面对面地问她对李娘子方才所言有何看法。

    裴靖吓了一跳,开始胡说八道,“回皇孙,臣没看到李大娘说了什么。”

    果然,比偷看被人抓包还要尴尬的是抓包后对方反过来问偷窥者有何看法。

    张赋秋给了自己一嘴巴,“都是奴的错,奴方才多嘴吓到了十一娘。”

    “无妨。”文御并未责怪张赋秋,主动将李娘子的来意复述了一遍。

    原来李娘子的目的并非打探消息,反而是和文御分享情报来了。

    据李氏所知,林正和与元青一方关系匪浅,外任参军时常与元青麾下一位水部郎中书信往来,唱和之作甚多,言辞之间于朝政颇有微词。尽管这些信件尚未现世,然既为人所知,想必不乏有心之人刻意藏之,只待有朝一日拿出来劾他一章,至于那位郎中,先前因贪污案左迁,虽非要犯,却也少不了连带责任,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正和既为其友,日后如何实难定论。

    为此,李娘子特来相劝,望文御莫要立于危墙之下。

    “我说,一切听从大父安排,你意如何?”

    “回皇孙,臣以为……”裴靖刚想敷衍几句,却见对方目光炯炯,盯得她十分心虚,于是只好从心而答,“秦国公应当不会喜欢皇孙的回答。”

    “那是自然,”文御嘴角微弯,脸上笑意盈盈,微带讽意,“眼下要务是讨好大父,而不是李制。”

    闻言,裴靖与奚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后退两步,“臣等有罪,皇孙所言臣等并未听清。”

    文御无奈摇头,“元日之后,我意众所周知,何需避讳,你二人年纪不大,小脑瓜转得倒是挺快。”

    他虽依旧笑着,眉宇间却充斥着郁然,少时转身望向湖面,缄默良久,忽道,“不及颖悟绝伦,亦不若蚩蚩蠢蠢,管窥蠡测之辈只配嗟来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