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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八方风雨

    南戎这次南下的势态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更恐怖的是,“血浮屠”重骑的数量不是两千,而是整整五千,装备精良的重骑兵如同淬毒的狼牙,直插大邺!

    铁蹄下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与塞外吹来的寒风揉作黑云,猩红的土地与昏黄的天幕将东来的杨柳春意逼退,一寸寸退回江南。

    大邺人心惶惶,即便朝廷发诏安抚也挡不住百姓南下奔逃的脚步,豪富之家出城的车马绵延堵塞数条街巷,平头小民背着干瘪的包袱如惊慌的食草动物一般在缝隙中乱蹿。

    城外的流民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进不去的城如今合不上门,城里的人主动跑出来成为新的流民。

    从前的大邺挡不住人来,今天的大邺同样挡不住人走。

    阴冰与徐赫的死讯同一天传回大邺,云门关、留柳关失守的消息紧随其后。

    最令人讽刺的是,阴冰并非以身殉国,而是死于自己人之手,有人自称顾文章旧部,打着为顾文章报仇的旗号一箭射死了毫无防备的阴冰。

    阴冰何其无辜,本应是史家大书的英雄,却因旁人一己之私成为权力斗争下潦草带过的受害者。

    朔州又何其无辜,无数血肉铸成的钢铁防线成了第一个被破开的关隘。

    文御见报不由得笑出了声,哈哈大笑,一双琉璃似的眼睛赤红欲血。

    国难当头还有人忙于内斗,的确好笑。

    但面对如此可笑的事,裴靖只扯了下嘴角,因为宁宴,她笑不出来。

    武帝好战,顺帝无道,新帝荒诞,大凉人心失衡早在意料之内,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国难当头,向来为人视作希望的朔州军成为压向骆驼的第一根稻草,朔州军终是被党争权斗碾成了一摊烂泥。

    自此往后,曾被誉为大凉最后一道防线的朔州军会沦落成笑话,声誉、名望、地位、人心一落千丈,不知藏在何处的凉国侯宁宴也会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人们越是怀念曾经喋血奋战的朔州军,便越对眼前这支内讧的军队感到愤慨,越是盼望凉国侯驰援救命,便越憎恨躲在大邺迟迟不作声的宁宴,天高路远,真相囿于方隅,只剩无端揣测与恶意肆意蔓延。

    李制,当真又狠又毒!

    但幸亦不幸,亦或者是报应,纵使李制等人在大邺奋力经营,拼命排除异己,却还是阻止不了家道衰落的脚步。

    徐赫之死只是开始,在此之后,众皆认为“未来可期”的那些贵族将领在真正兵戎相见的战场上原形毕露,如风摧林倾,死伤无数,留下的军队治权被他人陆续接管——孙闻率泸绵黎姚四州两万兵马北上支援代州,阴玄德出京畿与次子阴玄一同支援留柳关,明景良副将花里溪往河北道补充支援新秦关。

    摩挲着纸上阵亡将领的名字,全是知名挂号的世家子弟,文御表情僵硬如石,唯独眼中充满了坐视仇痛的癫狂,他不敢放声大笑,忍得浑身颤抖,扶案的身姿像风中的幼苗。

    原来操纵皇室百余年的军功贵族也有外强中干的一天,原来李制疯狂揽权只是为了掩盖儿孙的一无是处,原来只需碰到一个硬茬子他们便会立刻溃散如流沙!

    原来如此!

    文御让裴靖以文城的名义给几家送去慰劳,得知情况属实,他心中狂喜,立马按耐不住地带裴靖去大理狱要人,要求大理寺即刻释放宁宴出狱,允其戴罪立功。

    大理卿却说犯人不肯认罪,既未定罪又谈何戴罪立功?

    宁宴难得聪明,竟听出了言外之意,迫不及待便要认罪,无一不认,只求尽快放他出去。

    裴靖吓一跳,赶紧给宁宴使眼色让他闭嘴。

    宁宴一旦认罪,等待他的便只有立刻行刑,哪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大理卿仍不泄气,“口头承认也……”

    “放肆!”见大理卿仍有诱供之意,文御赶忙出言打断,横眉怒斥,“尔为结案,竟敢利诱,简直胡作非为!”

    裴靖随之亮出敕书,“我奉陛下之命要求释放凉国侯出狱,尔敢不从?”

    大理寺还真敢不从,只是不敢明说,而是言辞恳切地劝说文御三思,宁宴尚未经历审问定案,说入狱便入狱,说出狱便出狱,此举将大凉律令的信誉置于何地,将刑部和大理寺的声名置于何地?若大理狱一味顺从,将来史家又当如何撰写此事,如何评价宁宴以及包庇宁宴之人?

    文御被问得张口结舌,对方说得句句在理,他一时无从反驳,只好敦促大理寺快些审理,万勿拖延时间,限三日内结案。

    大理卿又苦了脸,说朔州路途遥远,往返不便,另有一干人证尚未找到,恳请宽限几日。

    文御深知这番话乃推托之词,大理寺不会审问宁宴,也不会去调查取证,可惜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宁宴先在牢里待着,遂宽慰宁宴暂且忍耐,暗示其不要认罪。

    宁宴乖巧点头,他终于明白狱丞为何总在他面前诉说朔州惨状,原是想他自乱阵脚,诱他冲动犯错,好借机杀了他,只是没想到李制等人会先一步崩溃,给文御以可趁之机。

    这个消息足以宽慰他因朔州陷落而焦躁不安的情绪,亦相信即便没有他,孙闻等人也能力挽狂澜,既如此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教裴靖和文御放心,凡事尽管放手去做,不必顾忌他。

    文御当着大理卿的面,让裴靖派一名日躔卫前来看护宁宴,见大理卿表情讪讪欲言又止,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戎贼进逼大邺的消息终于通过道士之口传入文城耳中,听罢纯华观小道士惊惶的哭诉,文城第一次主动召见了他的太微。

    裴靖以为文城会怕得寝食难安,谁知对方竟比文御还要冷静,这让她不禁怀疑修道是不是当真可以让人变得超然忘我、清心寡欲,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让奚迟也试试。

    文城并未多问什么,只问她外面的传言是真是假,南戎是不是真的要打到大邺了。

    裴靖实话实说,“戎贼的确将逼大邺,但诸将领皆已北上御敌,京畿尚有二十余万兵力,陛下不必恐慌,臣誓死保卫陛下。”

    文城迟迟没有吭声,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嶙峋的面容泛着一层潮红,不显康泰,而显干朽,四十多岁的人看着足有六七十岁。

    裴靖站在他身旁,沉默地陪着。

    “你,”文城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像被砂纸搓过一般沙沙作响,“找个理由,护送太子前往望京,尽快。”

    裴靖幡然察觉这对父子之间的感情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淡漠,文城对文御尚有几分爱护之心,“是,臣立刻派星纪护送太子殿下启程。”

    “不,”文城瞥了她一眼,“你亲自护送。”

    “星纪武艺高强,请陛下放心。”北部战事若就此发展下去,文城迟早也得离开大邺,裴靖不敢保证往返时间,更说不准南戎何时攻至大邺,她必须守在这里,以便随时可以带文城离开。

    文城摇头,“我是皇帝,我不走。”

    一县之令可以逃走,一州之牧也可以逃走,甚至一军之帅都可以逃走,唯独皇帝不能离开他的皇宫,哪怕他怕得要死也要尽力摆出庇护子民的姿态,州县不仁尚有皇帝支撑,皇帝不仁唯有颠覆重立,皇帝一动摇,江山便该散了。

    裴靖没想到这位常年浸淫于道门玄学的道士皇帝竟有如此觉悟,不禁对他高看几分,“臣为陛下之太微,陛下所在即臣所在,臣誓死保卫陛下!”

    文城像是第一天认识他的太微似的,居然完全睁开了眼睛,仔细打量起裴靖。

    裴靖垂眼,微微躬身,由他打量。

    炉内香束无声坠落一大段香灰,在根部撮起一座香丘,乍看像半个灰白的坟茔。

    文城眨了眨凹陷浑浊的枯目,不紧不慢地哼笑一声,“我留下尚可博得美名,你留下又能获得什么?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臣以臣血为陛下开路。”若那一日到来,裴靖不会让文城死在她前面,这是她余生职责所在。

    “真是大胆又顽固的孩子啊!”文城老神在在地目视前方,看上去像是在发呆,“先帝筹谋深远,却唯独没算到你是这种性子。”

    裴靖闻言不免愣忡,她听宁宴说过,让她做太微是先帝的主意,文御说先帝只将缘由告诉了穆昭,可今日听来文城好像也知情,那么穆昭所言究竟是因为其不知文晟父子之间的交流,还是刻意欺瞒文御?

    她看着文城佝偻的侧影,一时有些糊涂。

    文城侧身伸手,从一堆杂乱的卷轴中摸出一个浅黄色纸卷,让裴靖拿去给文御。

    裴靖看着像是敕书一类的东西,以为有何大事要吩咐,于是赶紧去了。

    结果文御看完卷上的内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起来,神情灿烂。

    裴靖知他已看完,便要回去复命。

    “你去哪儿?”文御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扬了下手里的敕书,“你看内容了吗?”

    “臣不敢擅自翻阅。”裴靖也疑心那卷黄纸上写了什么让文御如此高兴,不会是退位让贤吧?

    “就知道你不会看!”文御几乎压不住嘴角的笑意,“陛下将你赐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