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望邺 » 第71章 兵相骀藉

第71章 兵相骀藉

    文御话音落地,裴靖的第一反应是偷瞥站在一旁的奚迟,然而那人垂着眼睛,并不能看清眼底隐藏的情绪。

    她将目光转到敕书上,心里有些疑惑,不太明白这对父子的意思,她将以何种方式被赐。

    文御许是看出她有所不解,便解释说,文城允许皇帝殡天后太微不必陪葬,而由嗣位新君继承。

    文城只有文御一个儿子,新帝是谁自不必说。

    裴靖松了口气,短暂诧异后豁然开朗。

    结合文城所言与敕书内容,她约摸猜到了先帝的意图,虽不知具体原因,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让她做太微于宁宴而言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她越想越欣喜,一则对宁宴有利,二则自己的寿命也许可以得到延长,可以多陪奚迟几年,遂声音轻快地应了声,便要回宫观复命。

    文御莞尔,没有像往常一样找理由多留她。

    文城见裴靖回来亦不以为奇,第一次没有将他的太微赶到宫观门外。

    夜深寂静,裴靖卸下一身警惕,疲惫地推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屋中陡然窜起一豆烛光,照亮一双如星的眼瞳,吓了她一跳,“阿迟?”

    奚迟半边脸藏在烛光后的阴影里,眼中火焰成簇摇晃,“是他主动要的吗?”

    裴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忘了,是先帝指的。”

    “是吗?”奚迟声调倏然一扬,音量不大却有些尖锐,像一根芒刺。

    “怎么了?”裴靖接过灯放回案上,紧挨着奚迟坐下,“有心事?”

    奚迟的视线一直追在裴靖身上,直到近在咫尺也没有移开,反而越发紧黏,“究竟是指的还是要的,先帝为的又是谁?”

    裴靖脱靴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奚迟,对方眼底隐藏的阴翳令她感到十分陌生,还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你在怀疑什么?”

    “只是怀疑吗?”奚迟微微抬脸,露出紧绷的下颌,“他前脚给宴哥指婚,后脚便拿到了继承太微的敕书。婚事是先帝定的,太微也是先帝定的,他们两个当真是为宴哥着想,还是为了……”

    “阿迟,”裴靖蓦然出声打断,目光定在奚迟紧蹙的眉尖上,“你是日躔卫。”

    日躔卫没有资格怀疑。

    奚迟神色一紧,怔怔地盯着裴靖,眼中猩红的火光颤如风中落叶。

    他似有话要说,嘴唇嗫嚅良久,最后却只冷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起身飞掠出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哎……”裴靖追出去,却只看到屋顶上一闪而过的影子。

    一夜辗转反侧,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人。

    北境又勉强坚持了几日,怎奈那些世家子弟着实烂泥扶不上墙。

    他们自幼生长在太平盛世之下,哪里经历过真正喋血的战役,对南戎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抢到即跑的阶段,以为这次也一样,即便已经溃不成军,却还等着南戎主动撤兵。

    直到“血浮屠”大军压境深入京畿,他们才后知后觉南戎竟存了亡凉的心思,霎时间光鲜浪荡不再,缺乏训练、贪生怕死的缺点瞬间暴露,南戎骑兵甫一现身便吓破了胆,纵有军令压制,亦拦不住四散奔逃,死在南戎刀下的不少,作为逃兵被斩的更多。

    如此紧要关头,阴氏父子所领之兵却又再现房州之战的乱象。

    一李氏将领自恃军功世家出身,饱读兵书,自视甚高,全然不服阴玄德管教,因其肆意妄为,几番出兵皆损失惨重,阴玄德忍无可忍,遂斩之以军法。

    不料此人死后,其副将竟教唆原部府兵哗变,一帮兵丁如无知草莽般任意气、逞英雄,扬言要为冤死的将军报仇,三番五次刻意置阴玄于险境,甚至在后方抢夺军饷落草为寇。

    南戎来势汹汹,阴氏父子忙于对敌,暂无心思对付此等宵小,遂以寻常响马待之,未见则过,遇之则杀。

    变故虽勉强止息,却也动荡了军心,更伤了军队元气,前方南戎援军激增,后方草野匪寇不宁,阴氏父子左支右绌,只得退至华雍交界的遂县依城防守。

    阴氏沉稳持重,本就擅长防御,如此反倒发挥出自身优势,使南戎军队在遂县寸步难行,损失甚众。

    过了雍州即是京兆府,阴氏防守遂县的消息传回大邺,城中越发动乱。

    战事发生至今不过月余,豪族富户已偷摸跑了大半,走不了的便想方设法逃避朝廷募捐,个个都说家中有八十老母和三岁小儿,实在省不下多少粮食。

    不过幸得沈春霁相助,募集还算顺利——且不论其他,单论身份,沈氏乃太子母族,朝廷有难,岂敢无动于衷。

    待军饷募足,文御即令京畿驻军携粮北上支援阴氏父子,随即就李姓将领哗变一事问罪李氏,要李制这位经验还算丰富的老将去前线督战。

    作为外戚,沈氏已有钱出钱,李氏怎好罔顾血脉连结,同王徐一般作壁上观,况且两家正因李氏又抢太子妃位而不满,李氏理应借此表现一番。

    然而太后却说李制正卧病,莫说督战,连起身都成问题。

    此人前几日还声如洪钟地当堂忤逆,怎会突然间卧床不起?

    文御不信,爰请太医和药藏监前去问诊,然皆未瞧出端倪,均称李制年老,生病实属正常,遂只得作罢。

    李氏指望不上,另三家更不必说。

    沈春霁虽领军职,却是个文臣,动动嘴皮子尚可,打仗约摸与顾文章一个水平,王徐二人则连文臣都算不上,全靠爵位和与皇室联姻吃饭。

    文御不欲听其争辩,总之北方陷入如此境地,尽为四族将领作战不力所致,一干人等全部虢夺官职闭门思过,不得出坊。

    世家都有自己的庄园别业,虢夺官职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脸上掉层皮,又因着心虚气短,眼下不敢跟文御摆谱,都安分地受了,不过也少不了半夜三更点灯谋事。

    李氏安分守己,李英娇亦随之安分许多,其自闭宫室,褪去华服钗环,每日布衣粗食,名为“赎罪”。

    文御深知李英娇不过一介闺阁女子,出入皆从父兄,纵有万般罪责亦全不在其,但他确实不喜此女,崇仪殿自闭门户的行为正合他意。

    为免李英娇“孤单”,他又使二位良娣陪太子妃一起为前线将士祈福,如此总算了却一桩“任务”。

    见文御清心寡欲后整个人轻快了许多,裴靖越发肯定心中所想,遂劝奚迟也要如此,谁知那人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闹得裴靖有点头疼。

    京畿不安之际,河西道捷报频传,是因此地非南戎进攻主力,而孙闻是出了名的善防守,只待支援粮草齐备,将戎贼阻于代州以西不成问题。

    正当局势好转之际,朝中却有人建议举城南迁以避兵祸,顿时引发轩然大波,出人意料的是,赞成之流竟占多数。

    文御疑心是以杜鉴为核心的那几名南士的主意,毕竟南迁于南士百利无害,可裴靖观察数日并未找到合乎逻辑的证据,一时不好断言。

    杜鉴在文御面前并不议论此事,除非文御主动问询,而他的意见与文御想象的恰恰相反,他建议文御留在大邺以保全皇族威严与信誉,予将士和百姓以鼓舞,倘若不得不迁,望京也不失为一条求生之路,分司万事俱备,朝廷在此定能迅速复兴。

    文御仍不赞同,迁都虽易但立足艰难,此次南迁亦非新朝初建,名头无论如何都不好听,何况落地凤凰不如鸡,他不想掀翻李沈又来个杜盛。

    在得知文城要裴靖将他送到望京的消息后,他更加坚定信念,即使不为皇室声誉,也为留下坐镇的父亲,身为臣子岂有抛下君父独自避祸的道理。

    裴靖据实禀报文城,这可不是她不愿带文御走,完全是文御自己不想走。

    文城一如往常闭眼念经,对此不置可否,似乎也放弃了这个念头。

    兵临城下看上去很遥远,实则近在咫尺。

    阴氏父子在北边坚持了两个月,最终败于内部势力分割和人心骚乱,阴玄德在雍州南界力竭战亡,阴玄中箭落马生死不明,群龙无首的北龙骁卫分崩离析。

    失去阻碍的南戎军长驱直入,近在咫尺。

    大邺彻底乱了套,不等敌军入城,城中便已窜起此起彼伏的火光与尖利的哭喊,无论贫富,一瞬间都成了落魄之人,他们拼命涌向城门,千万身躯挤作一团,争先恐后离开这座即将破灭的城市,寻求生路。

    宫中乱象不遑多让,宫人或是身上背着、或是手里捧着大堆被主人抛弃的财物,无头苍蝇似的在残砖断瓦中奔波逃命,争抢、斗殴在宫城门口反复上演,监门执枪对峙,辱骂呵斥声中流血满地,曾经无比金贵的瓷盏玉石在血泊中摔得粉碎。

    裴靖跳下房檐,直入堂内,摘下斗篷罩在文城身上,“宫中已乱,陛下速速随臣离开!”

    文城悚然一惊,手中香饼不由得摔落在地,成块的渣滓散落如尘,他倏地抬头看向裴靖,踩着碎裂的香饼和滚到脚边的经书用力将裴靖推出门外,“带我儿走,快!”

    “臣会带走太子殿下,”裴靖扣住门框,反抓住文城枯瘪的手臂,执拗地不肯松开手,“也要带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