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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如堕烟海

    裴靖最终没能带走文城,只带走了文御。

    眼下她正与文御作寻常夫妻打扮,坐在一叶小舟上顺水漂流。

    此番原定由奚迟护送文御单独南下,但启程前杜鉴和几位南士官员自告奋勇随行,一干人等的说辞甚是忠悃谙练,仿佛演习过许多遍。

    此情此景令裴靖陡升警惕之心,决定临时更改计划,兵分两路:

    一路为南渡主力队伍,由太子车驾、皇族车驾与朝臣百官构成,出城向东沿京南官道入淮水、江水至望京,有她和宁宴两名日躔卫在,不会有人怀疑文御不在车上。

    另一路由奚迟独自护送文御,两人向东南方走四南官道,于河南道昌州过江,再向东至望京,此行可完全避开众人耳目,但一切后果需得奚迟一人承担。

    至于现在为何跟计划的不一样,她为何与奚迟换了位置,那都要怪文御。

    文御认为众所周知跟在他身边的是星纪,星纪不在车上定会惹人生疑,所以奚迟一定要随车,而他和裴靖孤男寡女出门在外很不安全,以日躔卫的身份出现会被人猜到行踪,以主仆或兄妹携带金银细软的方式出现又会引响马觊觎,若以夫妻现身,盘缠可藏入腹中,假装有孕在身,则会方便许多。

    裴靖难以理解,男女同行无论是何身份皆会引人觊觎,主仆二人才是最安全合理的,况且遇到心怀不轨之人杀了便是,何必顾虑许多,有她在还能不安全?当务之急应是尽快赶到望京,在路上停留得越久才越不安全。

    无奈文御不听劝谏,一意孤行,既然如此她也无话可说,只要能安全抵达望京,随那人爱怎样便怎样。

    二人此时乘坐的即是渡江小舟,再行一日便可登岸,鉴于文御身体欠佳,不适合快马奔波,等下了船得去车马行租一辆车,现在是五月末,驾车而行的话要六月中下旬才可抵达望京。

    裴靖掏了掏身上剩下的金银细软,默算一番感觉还剩不少,应当足以赁一辆好马车,住一些相对舒适的邸店。

    她希望在不委屈文御的前提下尽快赶到望京“卸货”,以便及时返回大邺保护文城。

    说到文城,她真是极其无奈,再看看身边甚是入戏的太子殿下,无奈之余又添郁卒。

    江心水汽扑面,风一吹冷津津的。

    文御伸手拢住裴靖,用宽大的袖子帮她挡住正面吹来的风。

    随手的动作惹来船上另一家娘子的羡慕,“你家郎君对你可真上心。”

    不等裴靖说话,文御先接上了,“上心些是应该的,在下仍觉不够上心。”

    裴靖“呵呵”干笑两声,略有些无语地瞥了文御一眼,一路上没有这人不敢接的话,恍惚间她还以为身边坐的是宁宴。

    文御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怨气,笑盈盈地问她自己说得可对。

    裴靖翻了白眼,敷衍地回了个“对”。

    艄公撑着船,被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互动逗笑了,他见裴靖对文御不太耐烦,便劝裴靖好生对待夫婿,又劝文御对妻子多多包容。

    裴靖本想装作没听见,随便文御去应付,谁知那人这会儿却不接话了,只一个劲儿戳她肋骨,要她自己去应,她只好忍气吞声地回了句“是”。

    文御满意地握住她的手,转过脸去继续与艄公谈天说地。

    艄公也很喜欢这个温柔清俊的年轻人,和文御总有说不完的话。

    裴靖躲在幂篱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若非文御有事没事便戳她一下,她一句都不想应,没能带走文城一事令她耿耿于怀,实在没有心情闲聊。

    尽管她心里清楚,文城留在大邺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她始终想不通,文城为何宁肯拔刀自尽都不愿随她离开?

    呼衍安达抓住文城便等于抓住了大凉国库,往后大凉必定要付出源源不断的银钱粮草以求南戎善待皇帝,她不由得怀疑文城是不是吃丹药吃傻了,竟甘愿留下做南戎的粮仓钱袋。

    倘若朝廷尚在,皇帝留下自然有用,可百官僚佐都跑了,皇帝光秃秃地留在孤城里除了成为南戎要挟朝廷的武器又有何用,战事发展至今,皇室声威名誉已经保不住了,不如一起去望京,待时机到来再过江北伐重返大邺,卧薪尝胆亦是佳话,难道不比强行维持尊严更有用吗?

    她本以为将改变主意同意南迁的文御请过来便能劝动文城,谁知父子二人躲在室内谈了半天,文御反而被父亲劝服独自南下。

    折腾来去,事与愿违,皇帝太子皆大欢喜,唯太微一人气郁在胸,留下一个扎扎实实的心结,亦或者说是困惑。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裴靖揉着手里的衣裳,似乎这样便能发泄出她的心里疑问与气郁。

    “夫妻二人相处之道便是一个‘信’字,不只夫妻,亲友亦是如此……信任、信用皆是信……”

    艄公沧桑衰老的声音在连绵的水声里若隐若现,夹在风里传入她耳中。

    信任?难道这父子二人有事瞒着我?

    裴靖百思不得其解,太微是皇帝唯一可以信任的心腹,这二人要做何事竟需得瞒着太微执行,难道此事与太微的信条相悖,故而不能告知太微?

    她越想越觉得蹊跷,莫名感觉脊背发凉,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几乎要攥碎手里的衣裳。

    嘶……

    一声细微的痛呼将她自深思中惊醒,她慌忙松开手向文御道歉,试图从文御的臂弯里抽回手,却被那人用力按住了手背。

    “抱歉,拙荆身体有些不适,在下带她到舱里稍作歇息。”文御朝艄公弯了下腰,扶起裴靖钻进船舱,甫坐定,他撩开幂篱一角,目光柔和地望着裴靖,轻声安慰道,“还在惦记父亲吗?他不会有事的。”

    “是,”裴靖顿了一顿,欲言又止,思忖再三还是止了心思,说了句“臣明白”。

    “不,你并不明白。”文御轻轻叹了口气,“方才说到信任时,你一下掐住了我的手臂,我便知道你不明白。”

    裴靖浅浅张口,又抿紧了嘴唇,顺着文御的话继续说下去,“臣是陛下的太微。”

    文御了然一笑,“他是一个随时随地都在变化着的人,而不是一项注定结果的任务,当他没有命令时,你要保护他,当他有命令时,你要服从他,太微的忠君和书上说的不一样,你不需要替他考虑是利是弊,只需无条件服从,这才是太微。”

    裴靖压下心里的胡思乱想,喏喏称是。

    文御见状莞尔,“你的穆昭姨以为不必说你也会明白,没想到你也有稚气未脱的一天。”

    裴靖扯了下嘴角,未予否认。

    次日一早,二人下船上岸。

    裴靖先下了船,站在江边等文御给钱,见四周无人,她悄悄摸向腰间的万劫龙雀。

    文御听见声音忙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裴靖不甚赞同,怎奈文御坚持不许,便也只好放过。

    二人离开渡口,往不远处的镇子走去。

    自渡口至镇中,一路栖满衣衫褴褛、脚步蹒跚的浮逃户,这些往来匆匆的外地人满脸憔悴,打满补丁的衣裳沾着层层叠叠的污渍,鞋履应是踩过很长很远的路都没有换过,鞋底磨得又薄又破,露出泥泞的脚趾。

    大多数人身边只跟着父母和妻子,或是踽踽一人,如二人一般整齐干净、行容堪称优游的几乎没有。

    文御坐在饼摊上,四下张望着,时不时叹两口气,有些食不下咽。

    裴靖专心吃着汤饼,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这般景象她早已司空见惯,从第一次出任务到现在已有五年,五年间她奔波于大江南北,饿死路边曝尸荒野的她见过,重新垦荒再度定居的她也见过,十道诸州出入流亡之人成千上万,此地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她知道文御在叹什么气,文氏的江山、土地和子民沦落成今天这副满目疮痍的模样,文御虽称不上是罪魁祸首,却也脱不了干系,心疼和愧疚是应该的。

    吃过汤饼,文御打发她买些新鲜粥饼到镇外分一下。

    裴靖有些无语,却也不得不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慈悲买单,用一把金银换了一串无用的感激涕零,末了她在心里盘算着所剩不多的财产,问文御要不要赁辆车。

    文御促狭地看着她,“夫人这般发问,想来心里是不愿赁的,但又不好苛待于为夫,便盼着为夫主动推拒是也不是?”

    裴靖心虚地喝了口面汤,“臣不敢。”

    文御托着腮,故作思考,“夫人双身子,骑马不方便吧?”

    裴靖掏出一枚花钿,“那便赁一驾吧,也花不了多少钱。”

    文御恍然大悟,“原来夫人是心疼钱财,我还以为是怕耽误时间。”

    裴靖深吸一口气,“臣并无他意,只是在意殿下,骑马虽快,但臣怕殿下劳累。”

    “啊,原是关心我。”文御没有继续揭穿她,只是看着她笑得眉目生花。

    随后二人去镇上车坊,裴靖刚想说要租车,文御却抢先说买两匹马。

    她惊诧地瞥了文御一眼,并未反驳,看在对方如此识相的份上,她好心问文御想马上走还是想歇一晚再走。

    文御莫名笑出了声,招呼她上马。

    裴靖解下斗篷披在文御身上,随其沿路向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