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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槛花笼鹤

    翌日凌晨,昧爽前夕,裴靖换好行装准备出门。

    她下楼请燕赵雪过来帮忙看着文御,叮嘱燕赵雪务必多上心,文御一有不好便马上叫医士来看,千万别让那人伤了、死了或者丢了。

    一听屋里那人如此贵重易碎,燕赵雪恨不得拿被子给他从头到脚裹起来,免得被边边角角磕着碰着。

    临走前,裴靖很不放心地又说了一遍,“务必看好他,他若想出去也行,你定要亲自跟着他,别让他跑去……奇怪的地方。”

    燕赵雪用力点头,“我明白。”

    裴靖仍是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出了城,往官道上打眼一看,还是挨山塞海的景象,和昨天并无差别。

    她沿着商队行人留下的一隙向北走,一鼓作气跑了两三个时辰,临近中午才看到往望京走的商队和行人开始变得稀稀拉拉。

    马已经热得要翻白眼,裴靖赶紧把它牵到阴凉处歇息,顺手喂了块草饼,又去茶摊买了碗凉水,自己喝半碗,给马喝半碗。

    要不怎么两千多里地走了一个多月,人也不行,马也不行。

    她和文御还不是最慢的,昨夜奚迟传信,称队伍距离望京还有二百余里,约需三日,按开拔前排演好的,他会在官道西侧林中等候。

    裴靖摸着马头,实在想象不出那群人是怎么个走法,二百里还要走三天。

    待马歇过神来已经过了中午,烈日忽然被风吹到云后,一瞬间乌云压城,天黑地白,上下几近翻覆。

    裴靖从店里拿的那把小伞遮阳尚可,遮雨几乎没用,浑身上下很快便湿了个彻底。

    好在雨势虽狂暴,却只下了一息,雨一停,她立刻驱马赶路,免得一会儿又下得看不清路。

    一人一马行至傍晚时分,官道上的人流队伍戛然而断。

    见此情形,裴靖便知快要与南迁队伍相遇了,之前的路人都是从方才路过的那几条岔路过来的,从京南道来的应该都被堵在了南渡队伍之后。

    她立刻调转马头钻入路旁密林中,沿林道向北疾驰。

    太阳尚露半张脸时,裴靖远远瞧见林外官道上黑压压的一片,半空中红底黑字的纛旗纷飞,确是南渡队伍无疑。

    她牵着马往林深处避了避,凭感觉路过前行的护卫队,在约摸是太子车辇的位置停下脚步拴住马。

    此时天色近昏,林中已擦黑,她小心翼翼靠前,不多时,远远看到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观其身高和体态是奚迟无疑。

    二人碰面来不及多说什么,迅速交换了武器和面具,一个出林,一个骑马折回望京。

    宁宴正在太子车辇旁瞎溜达,见裴靖来了立刻颠颠儿地迎上去,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铺天盖地的开心。

    他捏了捏裴靖的衣裳,入手仍有些湿意,忙问裴靖冷不冷。

    “热得令人窒息,感觉前几年这个时间来的时候也没这么热。”裴靖压低声线,“你们怎么还要三天?”

    从大邺到望京共计两千一百七十六里,裴靖与文御绕的远路,又因文御抱恙,这才磨蹭了三十多天,主力队伍走的可是京南道,居然比她还慢。

    “一帮文人,加上随行家眷,”宁宴说着,翻了个白眼,“动辄身体不适,穷讲究一堆。”

    长幼之辈不时头疼脑热,虔诚之辈沿路拜拜,还要顾及乱七八糟的君臣之仪,也不知是逃命还是出游。

    “国子监那帮老学究得空还要讲上一堂课……等等,”宁宴紧张兮兮地发问,“你们走得这么快,表哥他没问题吗?”

    “应该……没有……吧?”裴靖心虚的抠着指甲。

    她早上出门前去看过,人还活着。

    “那就好。”宁宴松了口气,接着又重新高兴起来,“我一路上都在想你,你有想起我吗?哪怕弹指一瞬,有没有有没有……”

    “必须有,你说是吧,”裴靖伸手搭上宁宴肩膀,“我尚未过门的郎君?”

    “这个……”宁宴讪讪地挠着被面具覆住一半的脸颊,发出金属刮擦的声音,“我可以解释。”

    “不想听。”裴靖白他一眼,懒得听这人狡辩。

    晚食时,二人分享了各自获取的谍报。

    文城被幽禁在宫观,王皇后则在呼衍安达入城的第二日便触壁自尽了。

    呼衍安达得了大邺,准备与进驻朔州的南戎军内外夹击以歼孙闻,但朔州百姓偷偷组了一支义军,南戎人发现时军队规模已达万人之众。

    这支义军由逃回朔州的公主军收编,以赵毅为主将,与孙闻相互支援。

    阴玄依旧下落不明,此前支援新秦关的花里溪受命带领残军反攻大邺。

    太师姚舜、太子少师唐不渝、中书令季玄机等一众名士殉国的消息传开后,唐不渝族兄唐无衰、无衰独子唐齐卿、不渝长子唐齐己与玄机长孙季真士、姚舜门生何欢等人联络河北诸道州县组成另一支义军,兵分两路支援花里溪与新秦关。

    “我好想老师,他时常出现在我梦里,和从前一样严厉又慈祥……”宁宴垂下眼,豆大的眼泪滴在手背上,在黑色的手衣上晕开,又滑落到枯黄的土地上。

    裴靖抬袖帮他擦净,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世家子弟着民脂、食民膏,遍身绮罗,满席酒肉,尚不如屠狗之辈。”宁宴吸了下鼻涕,往女眷车瞟了一眼,“也不知我那位好表嫂做什么去了,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裴靖“哦”了声,“她被我砍掉了脑袋,还有太后和其他贵族出身的后妃,运气好的话可能还剩几根骨头,运气不好的话已经烧成灰了。”

    补刀是个好习惯,不要给对手留下分毫得以苟活和反击的机会。

    宁宴吓得瞪大双眼,惊恐地捂住裴靖的嘴,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我表哥的主意?”

    “你表哥。”

    “那就好,吓死我了!”宁宴拍了拍胸口,随即兴奋不已,紧紧握住裴靖的手,难掩内心的惊喜与热切,“太好了!你帮我大母报了仇,又帮我大父消了恨,你是我宁家的大恩人,我必要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以身相许大可不必。”裴靖试图抽回手,宁宴却像是整个人都黏在她手上一样,一拽整个人都跟着晃,“你想让人误会你和阿迟有一腿?”

    宁宴“嗖”地缩回手,委屈小狗似的抱膝团成一团,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高高的马尾掉下来遮住他半边脸,他扁着嘴一下一下吹着发丝,“没关系,下个月我便可以以身相许了,至时你可不能反悔!”

    裴靖无奈叹气,“说话算话。”

    宁宴喜滋滋地挤到她身边坐下,两人像两只瘦长的黑猫似的紧紧挨在一起。

    “其实……表哥有时也挺残忍的。”

    “怎讲?”

    “你别看他整天含情带笑的,其实心有点狠。”

    裴靖认为宁宴说得对,文御就是个笑面虎,专搞背地里使坏、软刀子硬磨这一套,还特别喜欢看人笑话,喜欢让人下不来台。

    “李氏是他亲祖母,小李氏又嫁给他一年多,他说下手便下手,丝毫不念旧情。”宁宴叹着气,颇有些为之打抱不平的意味,“她们只是被家人送进宫的寻常女子,身不由己,何错之有呢?”

    “错在一心牟利,却看不见奉养她们的人,倘若一心为民,两边定不会势同水火,你见过哪个知事明理的皇帝同忠良对立?”

    那些千金之女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有的是机会外出,或走亲访友,或巡查庄园,比寻常人家的女儿拥有更多见识外面世界的机会。

    “她们根本没有为民请命的意识。”裴靖亦是叹息,“倒也不能全怪她们,毕竟父母师长不可能教这些,她们也没有体验过,又怎能理解书上寥寥几个字背后掩藏的是何等的惨烈。”

    “她们正如槛花笼鹤,从一个珍贵的笼子里,去到另一个笼子里,全靠饲养活着。”宁宴双手撑着身后,望着星辰,感慨万分,“母亲常说,男人一直在用道德礼教驯化女人,试图驯化成听话又可爱的玩意儿,用时推出去当靶子,不用时便收回来做宠物,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长公主高见。”裴靖由衷佩服能够看穿到这场阴谋并勇敢说出这番话的凉国长公主,“他们一边推崇道德礼教,一边从不遵守,束缚女人在楼阁,又鄙视女人故步自封。”

    “但并非所有人皆如此,老师、表哥、我都不是这种虚伪的人!”宁宴坐直身体,“我也断不会去结交这样的朋友,你可不能把我跟他们划到一起,只要你肯用心了解我,便一定能发现我的优点铺天盖地、闪闪发光!”

    “你属孔雀的?”裴靖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人,如若不是,为何随时随地都在开屏,一身黑衣裳都都穿出一种花里胡哨的感觉。

    “我这叫展示自身优势以求佳人欢心。”宁宴得意地昂首挺胸,暗黑的面具在月光下发光,“不是我吹牛,我起码能甩他们八百条街!阿迟除外,我让他一条街!”

    “瞧你……”

    裴靖刚想笑话他两句,却听见杜鉴的声音自太子车辇前传来。

    “臣太子司议郎杜鉴请见太子殿下,有事恳请太子殿下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