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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偃旗息鼓

    宁宴一直期待的踏春未能成行,任凭他如何撒娇打滚,都无法使裴靖离开文御半步,更不要说随他去外地赴任,这种好事他想都不要想。

    面对裴靖的偏执,连皇帝文城都得以死相逼才能破解,遑论文御,他很无奈,并表示无能为力。

    宁宴更不想死,他还想跟裴奚二人长长久久一辈子,见实在说不动裴靖,便只好暂时放弃计划,恋恋不舍地前往房州赴任,约定等他调回望京后再带长毛地衣去踏春。

    他这话说得清纯,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特别钟爱那种柔软厚实、价格昂贵的长毛地衣罢了,只有裴靖深知此人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九九究竟有多不可言说,只是懒得拆穿他,且等他调回来再说。

    宁宴满怀寥落地出了望京,孤独赴任的结果让他觉得很不快乐,不过俗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想到奚迟和他同等待遇,他内心立刻平衡了许多。

    两个烦人精一走,裴靖顿觉耳根子无比清净,她希望保持现状不要变。

    北地三臣的“转瞬即逝”于众多具有同样不轨之心的人而言称得上杀鸡儆猴,这个教训使许多人得以看清,朝廷尚有人可用,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由是心火大灭,朝廷不发言,这些人也不主动发言,双方假装无事发生,继续粉饰太平。

    望京因此过起了安生日子,安生得几乎要令人忘记在过去的一年里遭逢过何等的离乱与波折。

    至四月初八浴佛节,其日盛况仿佛是对战乱导致人心动荡、深居简出的蓄意报复,实谓空前绝后。

    坊中无处不沐佛,无处不闻香汤烟火,街头巷尾烟雾缭绕诵声不绝,善男信女赴会吃斋,争相舍财,寺庙所得会印钱堆积如小山,仿佛大风刮来的一般。

    富贵显达门户有为诸天佛陀和显考先妣熔金灌像者,有念豆数石遍舍之以结善缘者,更有甚者布席于路,绵延数十里,行人皆可观而食之,费以万金计。

    文御本就对圈占林田却不事生产,惯会逃避赋税徭役,向民众和赶考士子放高利贷的佛徒不满,见此奢侈情状更是深恶痛绝,恨不能学先祖下令灭佛,将这些好逸恶劳的蛀虫全部赶去种地、从军、纳税、服役。

    但他也深知此举并不现实,且不说拜佛早已成为普通百姓的精神寄托,单望京城中供养佛陀的豪族便不可胜数,多的是在庄园别业独设寺庙豢养佛徒之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尚未有如此胆魄,可以无视高门的支持与信仰下令灭佛。

    何况浴佛节期间,杜盛两家格外会做人,借佛陀名义在望京城外搭棚施粥,接济自各处汇至此的浮逃户,他人亦有样学样,虞温和伊氏紧随其后,生怕去得晚了、给得少了为人诟病。

    如此一来,倒替朝廷节省了好一笔开支,文御闻之喜忧参半,从今往后他再想要灭佛,便得好生思量一番此事及其带来的影响,免得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裴明礼亦是十分看不惯这些人,得空便和裴靖抱怨——平日里疯狂霸占林泽田地,恨不得人人皆为之牲畜,需要时又挂上一副慈悲嘴角,恨不得痛哭流涕以表同情,可谓虚情假意,道貌岸然!

    裴靖觉得这般行为不过寻常而已,人生在世多如此,皆为声名利禄蝇营狗苟,善恶有报始终是少数,因为它与世人趋利的恶本性相悖,否则便不会出现那么多试图授人以仁爱、拘人以道德的圣贤先师。

    裴明礼觉得裴靖说话很有道理,也很愿意和她说话,为此每次当值时都要站在左边第一位,只为能够和她闲聊。

    然而绝大多数情况下裴靖都是缄口不言,和裴明礼聊得热火朝天的是张赋秋,二人还被文御撞见过好几回,好在文御宽厚松弛,不管这些,只是好奇裴靖是怎么忍住不说话的。

    浴佛节后不久,南戎遣使声称议和,可谓经年以来首屈一指的绝佳消息,一时间望京人心振奋,众皆以为回归有望。

    有人将此事赋为佛祖显灵,大张旗鼓地去寺庙还愿,浴佛节本就余韵未息,香火供养的繁景因此卷土重来。

    文御心知肚明,呼衍安达主动要求议和绝非佛祖显灵,而是南戎打不起了,若非草原之乱难平,便是王廷无力供应。

    南戎打不起的仗大凉同样打不起,虽是难得一遇的良机,大凉却未必能抓住这个机会重返大邺,莫说别的,只粮饷一样便能绊住北伐的脚步。

    无粮出兵,死路一条。

    先前因支援出兵平乱朝廷倒欠富户不少钱,为偿还债务,日躔卫外禁库几乎一扫而空,否则天市也不会那么着急,三番五次来信恳请放归奚迟,甚至要求把裴靖也放回去。

    文御当然不同意放走裴靖,便以她是太微为由拒绝了,咬牙从所剩无几的私库里支了两万金买商序和严忠的人头,却不准天市告诉裴靖。

    此举令天市等人颇为诧异,围着奚迟问裴靖和文御之间可是有何猫腻不是。

    奚迟断然否认,只说是因此举不合规矩,文御担心裴靖得讯会闹起来,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原因。

    众人半信半疑,再想一想裴靖的性格,这个理由貌似有点合理。

    南戎使者克日抵京,传达的议和条件是由呼衍珞和呼衍兰朵驻守京畿与河西两道,两道赋税徭役尽数归属南戎,以供养皇帝文城的衣食住行。

    这个条件比文御心里预想的好太多,要钱不是问题,怕只怕南戎要求割让土地,亦或是要求诛杀孙闻、花里溪等将领,若真是那样,裴靖所说刺杀呼衍安达的计划也不是不可行。

    眼下他偷偷瞟了裴靖一眼,在心里松了口气。

    众臣亦是松了口气,在土地归属面前钱真的不是问题,只要土地还是大凉的,他们愿意供养皇帝一辈子。

    这种忠心悦耳的话里掩藏着满腔无奈,无奈之下又孳生了无限怨恨。

    他们不敢恨害他们沦落至此的皇室,不能恨比他们还要无辜的百姓,不愿恨无所作为的自己,只能去怨恨一个与此事有关、未有高位又不算无辜之人,太微。

    众臣对太微的抨击不再局限于市井,而已发展成为当堂谩骂的地步,乃至于要求取缔日躔卫。

    宋鹤、钟离清和以及何欢等众谏官认为缺乏证据便横加指摘的行为不妥,应先彻查再下定论,可惜言官的声音依旧微弱,很快便被淹没在群情激愤之中。

    裴靖闻之心无波澜,她扛过无数刀锋剑刃,熬过盛夏见骨伤口的腐烂脓肿,最后不但成功活了下来,还成为日躔卫第一人,她连死都不怕,又怎会畏惧区区人言。

    挨骂并不会让她缺失什么,她是独属于皇帝的“太微”,那些朝臣纵使气死也不敢对她如何,杀她与谋反无异,他们那么爱惜名声,定然不会以身犯险。

    况且,她私以为这些指摘并无不妥,确实是她导致文城未能及时逃离大邺,以至于被呼衍安达捏在手里威胁大凉,朝臣对她发泄愤怒也是应当。

    裴靖对甚嚣尘上的言论满不在乎,可不代表别人不在乎,譬如文御。

    文御很担心裴靖,并再三保证一定会保住她,让她不要担心,也不要去听那些恼人的话。

    裴靖受宠若惊之余认为文御这般举动乃是下下策,没有必要因为一名日躔卫站在朝臣的对立面,她身为太微,弃皇帝于不顾的行为早已写定必死的结局,她之所以还活着,是因文城尚未救出,留她还有用。

    以文御现在的身份,目前尚无置喙日躔卫行事的权力,想保也保不住。

    有些事天市只会告诉太微不会告诉别人,裴靖猜测文御大概不知内情,便当面“口出狂言”,“殿下,臣身为太微,于陛下安危确有严重过失,按律当斩,待救回陛下,臣自领罚,殿下不必烦心。”

    “你胡说什么?”文御冷眼盯着她,语气里夹着刀子,“你是陛下的太微,亦是孤未来的太微,这都忘了吗,你长没长脑子?还是说你想抗旨不遵?我看你被孤纵得越发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你看你看,我就说这人喜怒无常,怎么就没人相信我?简直莫名其妙!

    裴靖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悻悻地回了句“臣知错”,没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说多了气得文御撅过去,她现在还是文城的太微,文御还是太子,没有权力责罚她,不过是逞一逞口舌之利,她犯不上多嘴招惹这人,万一气病了又是她的锅。

    “知错知错……”文御对她迅速认错的态度十二分不满,“认错比谁都快,知错从来不改,你除了和我对着干、给我甩脸子还会什么?”

    我还会被你冤枉呢!

    裴靖实在语塞,只能回一句“臣不敢”。

    这三个字充满真心实意,每个字都说得口齿清晰、简短有力,生怕喉咙里多漏出一个含糊的音节便又被文御怀疑她心存不满,故意顶嘴。

    文御没心思跟她继续呛声,盯着她瞅了半天,没好气地将她撵到殿外去。

    裴靖站在廊下与无缘无故也被撵出来张赋秋面面相觑,不知尊贵的太子殿下又发什么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