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乔娘子天下第一 » 十九、胭脂留痕

十九、胭脂留痕

    “世子妃,再装就没意思了。”

    听完分析后,原本卧在床上有气无力的人慢慢直起身,虽然疲惫不堪,但显然不像病重的样子。

    高娴扶了扶鬓角的白花,姿态优雅端庄,举手投足间都是高门贵女的矜傲从容。都说最俏不过戴孝,她此刻娇柔艳美得好似坟地里长出的彼岸花,幽深莫测的又像水畔的曼陀罗。

    “叫乔娘子见笑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绝不是针对你。”

    她学西子捧心,蹙眉叹息:

    “你也看到了,现在的侯府一团乱,父亲听不进任何劝阻,杀了好些人,那些人的家人朋友跑到我这儿哭闹索赔花样百出,我实在不堪其扰啊……乔娘子,你是长公主身边的红人,我是真心希望你查明真凶,不仅仅是告慰亡夫,更是为了我们侯府太平。”

    乔竺对她的假模假样嗤之以鼻,顺水推舟道:

    “如此甚好,那就请世子妃配合我们搜屋。”

    高娴看似镇定的神情明显出现裂纹,眼里闪过一抹警觉,但她还是假笑着示意乔竺请便。

    乔竺没有如她预料的那样翻箱倒柜,而是从门口沿着墙一路走到窗边,手指顺着路线摸过去,到尽头处抬手端详了一番。

    “乔娘子这是做什么?总不是在检查仆人们打扫得干不干净吧?”

    高娴想糊弄过去,却被乔竺意味深长的回眸挡住了。乔竺朝她举起右手,乌黑的五指上残留着什么东西烧焦后的碎片,像是……纸片?

    “这……这两日府里灯烛纸钱不断,想必是被风吹到屋里的,乔娘子快洗洗手吧,怪脏的……”

    乔竺没有理会她,蹲下身子,继续在地上摸索。突然,她摸到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拈了起来。

    谢敏之好奇地凑过去看,是一块还没烧透的纸片,指甲盖大小,上面涂着花花绿绿的颜料。

    “涓涓夫人用的灯笼想必就是这个材质吧?上面描绘的是鸳鸯戏水?那这个就是鸳鸯的‘羽毛’吧?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销毁证据,只能在自己屋里烧,但烧到一半听说我要过来了,就赶紧熏艾草遮盖焦味,可惜开门关门间进来一股风,将纸灰吹散了。我说的对吗,世子妃?”

    谢敏之眼疾手快地踢翻熏艾炉子,炉底果然倒出来不少纸灰,来不及烧透的碎片上残留了不少颜色。

    高娴心里咯噔一下,藏在半卷床帘后的身子慌了,她起身的动作十分僵硬,不敢看乔竺,而是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茶。一杯茶下肚,她像是找到了胆量,自我安慰似的笑起来:

    “乔娘子不仅武功盖世,头脑也是极聪明的。”

    “少说废话,还不如实招来!”谢敏之说着扬了扬手,露出冷冰冰的机械手臂,女使下意识叫出声,挡在高娴身前。

    高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像很不满自己如今要被一个奴仆质问的处境,但她比曹彰识时务,没有恼羞成怒。

    她努力拿出高氏之女的气度,高昂着头抵赖道:

    “整个侯府不止涓涓有这个灯笼,我也有,今天我心情不好,烧着玩儿,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乔竺点点头,像是放过她了。

    她继续在屋里踱步,手指抚过桌面、书架、妆奁,最终停在了屏风上。

    “这个屏风被动过?”

    “动过,那又怎么样?”

    乔竺俯下身,研究地上的移动痕迹,很快找到屏风原先在摆放的地方。高娴将床前隔风的屏风挪到了梳妆台旁,相当于将房间隔成两部分,外面的人看不到梳妆台这里的情况。

    她折返回去继续观察梳妆台,上面摆放着高娴的首饰和胭脂水粉,似乎没什么不妥。

    “我如今在孝期,无心装扮,乔娘子喜欢什么拿什么吧。”

    正是高娴这句挑衅的话,突然提醒了乔竺。她拿起一盒胭脂膏,用指甲挖出来一点,食指和拇指并拢搓了搓,胭脂立马化开,融进皮肤里。她伸手将手指在谢敏之衣服上蹭了又蹭,虽然蹭掉了一点,但指尖还是红红的。她又走到高娴面前,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下巴,拇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大力揉搓,娇艳欲滴的红唇都被她擦肿了,还是没褪色。

    有一种轻薄鲜艳的胭脂,以持久显色在高门贵女中流行,可以保证她们和姊妹们喝酒吃茶一整天还保持唇妆完整。涂久了,嘴唇被染成胭脂的颜色,即便素面朝天也能丹唇若曦。高娴今日确实没化妆,她的嘴巴也确实是长年累月用这种胭脂被染透了,而她的胭脂不仅留在她的唇上,也留在了范值被剪去的指甲上。为了消除证据,她不得不将范值的十指都修剪一遍,而染色最严重的拇指,特意修了一遍死皮。

    “这只是你的猜想。”

    高娴铁了心不承认,甚至挑衅似的抬高下巴,露出脆弱的脖颈。

    只要乔竺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断高娴的脖子,不需要任何证据。

    “你为了保护谁,不惜激怒我,只求一死?”

    乔竺俯下身,低头贴在高娴的耳边低语,

    “想必就是那个替你投毒的帮手吧?”

    她的下巴抵着高娴的肩膀,可以清晰得感知到那块单薄削瘦的骨头在战栗,藏在躯壳里的心跳已经出卖了主人。

    突然,高娴感觉到身上的压力全部消失了,乔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好整以待地站到门口,朝她点头,

    “多谢世子妃配合,我已经查完了,确实没什么。”

    然而她明明笑得胸有成竹,好像已经完全剖析了高娴的心。

    乔竺走后,高娴的身体一软,滑倒在地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大汗淋漓。

    高娴出自江都高氏,曾祖父曾出任过皇朝御史,后来辅佐扬州王建国,整个高氏一跃成为江南望族。高娴的兄弟都在朝为官,从江都搬来广陵,两家府邸只隔了一条街,往来很方便,范值死那天还去找高大郎喝过酒。此前没有怀疑过高娴,所以就没查到高府头上,现在突破口说不定就在高府。

    开门的人磨磨蹭蹭,啰嗦半天就是不把门闩拿开,乔竺直接将同芳插进门缝,向上一挑,沉重的门闩便飞上天散作漫天飞屑,大门随之敞开。他玉和谢敏之左右开路,一人亮出暗器威胁,一人亮出长公主玉佩威慑,整个高府无人敢靠近,只能随着他们的步入一点点后退。

    “我们是合法查案,不可动武逞凶。”

    乔竺假惺惺地叮嘱一番,谢敏之立即抛出改进版的千丝万缕,那些高府仆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被动静吸引来的高氏二兄弟还没来得及发声质问,就跪倒在长公主的玉牌下。

    “臣等叩见公主,恭贺公主玉康。”

    他玉得意地将玉牌翻过来端详,没想到小小一块玉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献出膝下黄金,权力真是好用。

    得知乔竺是来搜府的,高氏二兄弟像是早有准备,毕恭毕敬地让出道路,请来人自便。看似身正不怕影子斜,其实连为官者最基本的骨气傲气都没了,反而有猫腻。乔竺故意盛情难却,留在大厅喝茶,只让谢敏之和他玉带人去搜。

    谢敏之走之前,乔竺故意朝他大喊:“一定要搜仔细了,务比将所有的琴都检查一遍。”

    高二郎高猷伸手请乔竺屋里坐,乔竺还一脸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直到谢敏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

    “乔娘子放心,全府上下一定全力配合。”高大郎高黔替乔竺斟茶,“这是自家茶庄产的茶,我家娴娘最爱喝了,娘子今日见到她,她可还好?没有因为世子的事过度伤心吧?”

    “高大人和侯府只有一街之隔,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难道没有亲自去看看?”

    “怎么没去,世子爷白天从我这儿回去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夜里人就没了,吓得我从床上爬起来,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去了,那棺材、灵堂、纸烛,那一样不是我帮着操办的。只是这两天侯爷性情古怪,闭门谢客,所以我们没去碍眼……”

    提起平侯,高氏兄弟俱是叹息,

    “我们也能理解侯爷,他本就只有妹夫这一个孩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哪能不痛心啊!请娘子一定要好好儿搜府,不是为了彰显我们的清白,而是希望能抓住真正的凶手。”

    听起来情真意切,其实是卖弄言辞,说得好像乔竺污蔑好人,浪费精力一般。

    不过很快他们就装不下去了。

    “主人,我找到啦——”

    随着谢敏之的声音在门外想起,高氏兄弟跑得比谁都快,一边出门看个究竟,一边不死心地说:

    “怎么可能呢,小郎君莫不是看错了,这可不兴乱说啊……”

    突然他们哽住了,因为他们看清谢敏之找出来的并不是灯笼或琴,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女孩儿看起来才十一二岁,眉眼和高娴有些相似,黯淡失色的头发散在肩上,不施粉黛的小脸气色不佳,尤其是嘴巴上还破了几处。饶是这样,也能看出她养尊处优、天生丽质,假以时日一定能长成不逊色于高娴的金枝玉叶。她的一只手腕被谢敏之死死扣着,不敢挣脱,浑身都在颤抖,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一般。

    “媗娘……”高猷惊呼一声,忙不迭跑下去,从谢敏之手中抢走孩子。

    “你你你,你大胆!你找琴便找琴,抓人作甚!”

    高猷一改低声下气的嘴脸,变得怒不可遏,指着谢敏之的鼻子一通骂。

    乔竺抬起剑柄,敲了敲高猷不礼貌的手指,警告道:

    “我们是奉命搜查凶手,谁说是来替平侯府找琴的?”

    他一下子被问住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高黔还算冷静,站出来打圆场:

    “乔娘子别生气,想必都是误会,一个小丫头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

    几人目光都落在女孩儿身上,她此时如惊弓之鸟,瑟缩在高猷身后,身上的粗布衣服好像有针扎一般,脖子和耳后都起了一层红疙瘩。

    “敏之,向两位大人解释一下吧。”

    谢敏之双手环抱胸前,慢条斯理道:

    “高府名册上记录有男丁十四人,女眷七人,其中三名幼童和一名小娘子,我找遍后院都没找到高二郎家的这位小娘子,高二夫人说她去外祖父家了,但是高府家丁和马夫一个没少,只少了一个乳母和两个侍女,高家就这么放心一个小丫头出远门的吗?后来,我经过一间杂使院子,看到许多人在洗衣服,这个小丫头混在里面假装晾衣服,其实连衣服都拿不动,忙活半天还弄倒了两个衣架,反常的是洗衣服的人对她敢怒不敢言,更没人责骂她,任由她帮倒忙。我对照仆人名册排查下来,她根本不是高府仆人,高府的厨娘说是她的女儿过来玩儿的,但是一个厨娘哪里来那么大的面子让所有仆人都对她女儿格外包容?想必,她就是宣称去外祖父家的那位小娘子吧?”

    “那么问题就来了——主家正经小娘子为什么要伪装成仆人躲在杂使院子里,难道是心里有鬼?他玉从后巷打听到消息,邻里都说世子妃对这个侄女宠爱有加,尤其因为她没有孩子,几乎将高媗当成自己的女儿,一个月至少有十天都要将人接去府上玩耍。最近的一次,就是范值出事那天。还有一点很奇怪,以前侯府将人接去都要住上几天,而这次去了没多久就折返回来,而且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她出过门,连全家去平侯府吊唁都没带上她。”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高猷沉不住气,已经面露凶相。

    高黔立马拦在中间,以防高猷冲动行事将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谢——郎君,你应该是误会什么了。此事本不宜为外人道,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好隐瞒。是这样的,我们高府家教严格,无论男女都要研学功课,媗娘贪玩,功课做的不好,她父亲就罚她去杂使院子干活儿反省,但她母亲许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所以才找借口说她去外祖父家了,唉,妇人蠢笨,哪里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我在这里替弟妹赔不是了。至于你说的她前几日出门又折返,可不就是那天送走范世子之后她父亲想起检查她的功课,结果发现写得一塌糊涂,一怒之下就将人追了回来,关在书房反省,后来世子出事,我们匆匆忙忙赶过去,竟忘了将她放出来。”

    他这一通信口胡诌竟也真的圆了回来,乔竺听了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正当她准备带人再去搜直接证据,留守侯府的护卫匆匆忙忙跑了过来,高呼大事不好。一行人不得已先撤离高府,直奔平侯府。

    等他们赶到西院花园时,平侯已经倒在血泊中虚弱地抽搐,浓稠的鲜血染红枯黄的草地,如同他的生命一样无法挽回地流逝。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里是涓涓夫人的春水阁,此时有个瘦弱的身影站在纱幔后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