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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可怜焦土

    一行人终到繁弱,这一日也是集市,只是辰月不像在龙川那般活泼,对周围不再好奇,她和川流走在城内,明显感觉繁弱的集市并不热闹,鬓白指黑的卖炭翁,衣裳单薄的养蚕女,身形瘦削的庄稼汉,他们哪有力气叫喊,只会默默地蹲坐在地,等待着被人拣选,只是偶尔抬头望一望来往之人,眼睛带着乞求,像是在讨活命的机会。人群里升起一阵骚乱,官府之人强买老翁的碳,丢下几寸长的丝绸便扬长而去,老翁还在跪地磕头,周围之人齐齐噤声。辰月看不过,正欲上前却被川流制止,“让你血气翻涌的事情只是他们的日常,你一人一时之力能救多少人,此时不宜暴露自己”,辰月不语,怒目望着车马远去的方向,却也不再动作。

    就这样一路穿过集市,走到城墙边,有一处木制高台,周围人头攒动,比刚刚的集市热闹几分,台上有人叫卖,放眼望去,他们卖的竟是活人。“你们看这牙齿都没有掉,买去肯定比牲口好使…这个可以当劳力,这个可以当家佣”,商人在一一展示着台上的货物,最后指着一位站都站不起来的,“这可以当菜人”,说罢便猖狂地笑了,上气不接下气道,“虽然老了点,但越老越有味道,哈哈哈”。

    菜人,初闻不觉其意,后来想起刚出龙川之时,路旁的流民阻道乞讨,一个贴身侍从率众驱赶,众人动作粗暴,侍卫正推搡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那位母亲脚下踉跄,却不顾自己摔伤,双手紧了紧怀中的孩子,辰月在旁冷眼看着,只有川流排众而出,站在流民面前与一众侍卫对峙道,“这些都是炽金百姓,没必要下狠手”,“一群奴而已,碰到只会脏了自己的手”,那位贴身侍从鄙夷道,川流丝毫不退,“别站在高处指责在泥土里挣扎的人,如果你生来就过他们的生活,或许更加卑劣,生而为奴,他们没得选择。贩奴的会卖菜人,这些人被买去像猪狗一样宰杀,可那是人,活生生的人”。

    这群人就是川流口中所说的菜人么,刚刚穿过一个屠猪宰狗的档口,一头刚杀的猪倒吊着,从中间剖开,肚子瘪瘪的,刚刚掏出的内脏还在旁边冒着热气,地上土早已被搅成黑红的泥浆。如果当时倒吊的是一个人,那该是怎样场景,想到这些辰月就已恶心想吐,没有亲眼见到让她庆幸,但并不代表这些事情没有发生。辰月现在就眼睁睁地看着台上的人走向地狱,他们与她所见过的人都是一般模样,为何相同时间的同一国度里,有的人在人之上,有的则是刍狗。真的是生来如此么,即便生来如此就是对的么,辰月不知道答案,可有一点很清楚,她要救下眼前的人。“川流”,辰月转向身边的人,话未脱口,川流便重重点头,想来心里已有默契,辰月见川流答应,心中大喜,川流应允的事情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底价半贯钱,怎么样,比一只羊还便宜,快点出价吧”,台上的人开始叫卖,台下叫价声迭起。“一两”,这个出价压住了所有声音,众人循声望向,是一个富贵人家小姐身旁的亲随叫的。“一两”,商人兴奋地张开手掌举在身前,陷在横肉里的眼睛都睁大了几分,“还有没有更高的,有没有”,商人左右确认了一遍便高喊成交,生怕客人反悔。

    川流护着辰月上台交钱领人,商人见来人有富贵之气,顿时堆起虚伪的笑容,弯腰作揖道,“小姐今后若需奴隶,在下可以给您在弄些好货过来,保证可靠”,辰月侧目丝毫不想搭理眼前的人,于是川流接话,“您是如何弄来这些人的”,“你说这些奴”见是随从答话,商人便直腰抬头眯起眼睛道,“爷有爷的关(系)”,话音未落一缕箭矢贯穿了商人的脖子,血沫从喉咙里喷涌,瞪大的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事发突然,川流把辰月护在身后扫视四周,此时台下已经乱作一团,众人推搡着四散逃去,只有几人逆势向前,冲上台前。台上只有寥寥几名维持秩序的官兵,见来犯者便拔刀迎战,双方战作一团。川流观察着眼前局面,那几人似乎是为了救出被卖的奴隶而来,只是他们并没有受过太多训练,身法凌乱全无配合,靠着无畏的勇气与官兵对战,此时已经被对方纠缠住,台上形式虽然难分难解,但赢面在守方,后者只要能撑到救援,这几人肯定会被团灭。

    “救不救”,川流背对着辰月问了一句,“救”身后传来一句肯定,川流便加入战局,打破了僵持。见有人闯入,双方都是一惊,不知道来者意欲何为,川流趁势一招制住官兵的指挥,守方群龙无首方寸大乱,来救人的一伙见状大喜,随即解下台上奴隶们的枷锁,带着他们退走,见己方已经逃到安全距离,断后之人抱拳道,“感谢侠士拔刀相助,您先走”,川流便带着辰月循着奴隶的方向追去。

    繁弱城外的一处村庄,一群衣裳破旧之人喘着粗气,互相搀扶着奔走而来,他们身体摇晃,双脚灌铅般挪着,若非逃命怕是早就瘫软在地了,一群人身后跟着一对男女,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众人终于见到村庄,顿时大喜,他们走进一处院子里歇脚,一入院门便纷纷瘫倒在地,刚刚片刻不敢停歇,现在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这一歇就是有追兵赶来,他们也不跑了。过了一会,辰月和川流也赶到,院门是虚掩着的,想来是留给后面的人,川流推门进来见院内七零八落地躺倒一片,便领着辰月在一旁歇息。过了半晌,院外又响起脚步声,众人齐齐起身紧盯着门口,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众人才长舒一口气。来人是那位垫后的勇士,进门后环顾院内,见到一旁的那对男女,便不顾同伴的关切直直走了过去。

    那人走到辰月和川流面前单膝跪下抱拳道,“感谢川流大人,救命之恩永世不忘”,“你们认识”辰月疑惑道,川流不语,反倒是那人接着说,“盛阳城的圜丘里是您带我们击败金吾卫”,“努尔”,川流试着回道,那人大喜,“原来您还记得我”,“快起来”,川流扶起努尔,“盛阳一别也过了许久,你可好,过的怎样”。

    过的怎样,努尔竟一时凝噎。击败金吾卫后,公主要了这群奴隶修缮院落,修好了也用不着这些人,就都遣散了,努尔回到祖籍繁弱。回家的路上,努尔以为自己死里逃生,可没想到是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当年为了有钱买春种用的种子,他被卖做奴隶,临行前母亲给他煮了一碗白饭,父亲领着哥哥姐姐给他磕头,那是过年祭祖才有的仪式,他当时懵懂,并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记得人生中头一次吃饱是那么幸福。

    后来一路辗转被卖,努尔被放在集市当猪狗一般叫卖,他被日晒、雨淋、鞭打,最难受的是每一次上台都要被撬开嘴、剥光衣服,少年那可怜的尊严被碾碎,最后他也不把自己当人了,喝地上的脏水,抢猪槽里的泔脚。努尔太过瘦弱,没人愿意养半个劳力,买做菜人肉又少,每次看着身边的人被一个个选走,努尔害怕又期待,可他总被剩下,最后只有他刺眼地站到最后,提醒着人贩抽打这个砸在手上的赔钱货。

    那段回忆太可怕了,只要努尔还清醒便控制自己不去想,可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在恶梦中惊醒,好几次快被打死的时候,他恍惚见到了家里的稻谷熟了,桌子上都是满出碗来的白米饭,那时努尔想能用自己的命能换来这些便也值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终于等到有人要他,努尔忐忑地期待着自己被拿去种粮食,结果却是去当祭祀用的牲口,好在他遇见了生命里第一位贵人,川流领他躲过了成为祭祀品的厄运,所以努尔一直记得,没想到再次相遇,这位恩人又一次拯救了自己。

    回到繁弱,努尔满心以为濒死前的幻想是真的,用他换来的种子有了好收成,回到村庄,熟悉的小路把他引到家里,推开门院子里没有丰收的稻谷,桌子上也没有白米饭,家里空无一物,只剩头发凌乱的妇人手握厨刀坐在门槛上,见来人便双手举刀在前,凄厉哭号道“别过来”,努尔跪地膝行,“母亲、母亲,我是幺儿啊”,可他的母亲已神志不清,只会挥刀。有人推门而入,努尔看到来人是隔壁家的婶婶,急切道,“婶婶,我母亲怎么了,其他人呢”,婶婶倒是认出来了努尔,一声叹息,“小九啊,死了太多人,老嫂子疯了”,“死了、疯了”,努尔低喃,心里激起一阵不安的预感,赶忙问道“父亲呢,哥哥姐姐们呢”,婶婶看着眼前的少年不忍道,“都死了”,一记重击让努尔忘了呼吸,连心脏都漏了好些拍,濒死的感觉瞬间将他淹没,那种感觉是那样的熟悉,婶婶见状赶紧过来拍打,努尔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丝残存的意识告诉他有人在试图唤醒自己,或是心有不甘或是母亲尚在,努尔还是挣扎着浮出死亡之海,猛吸了几口气,算是缓了过来。

    努尔就这样在家照顾着母亲,也慢慢寻得真相,他的父亲护着村里的老者去官府讨说法,回来时成了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哥哥们气不过,扛着锄头上前,被当作土匪格杀,家里一夜倾覆,可同村还有人要吃绝户,把家里吃的用的给搬空了,又一日债主上门要把姐姐抢去,母亲挥刀乱砍可终究还是敌不过,姐姐不想受辱,撞在刀口上死了,母亲便也疯了。

    白天努尔去自家田地,看到是同村的几人在那料理,以为他们是好意帮忙,不料还没下地就被人驱赶,那人道,“这地是我家的”,努尔看着地里分明流着父亲和哥哥们的血汗,“这几人便也是搬空家里那些人吧”,努尔暗恨道。几日后村里陆续死了几个男丁,事有蹊跷,可村里的人各自挣扎求生,官府也不关注几条贱命,便不了了之了。只有努尔知道他们罪有应得,金吾卫他都杀得,何况是横行乡里的流氓。

    一日他在地里耕作,邻居婶婶急匆匆跑来,连话都说不利索,只喊他“小九,回家,老嫂子她…”,努尔以为母亲出了啥事,连忙跑回去,推开门四下寻找看到母亲无恙,赶忙抱在怀里方才心安。“幺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直地看着母亲,等到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方才确信那击穿灵魂的声音从母亲口中发出来,母亲终于清醒,认出他了。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睛,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晚饭的时候,母亲指了指房梁,努尔踩着板凳取下一个包裹,层层打开是是备用的种子,当初母亲拼死保护这些稻米,因为那是用自己孩子的命换来的。母亲把稻米放到土砻去壳,把硬壳簸掉再放到石臼里,用木杵去掉麸皮,白白的大米像黑夜里的月光晶莹透亮,然后烧柴煮水,这些大米在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喝饱了水就成了白白的米饭,母亲揭开锅盖,一阵水汽升腾而起,努尔看到了魂牵梦萦的米饭。努尔和母亲就着盐和辣椒吃了好些。虽然努尔不解为何母亲今天如此慷慨,这么珍贵的稻米是来年耕种用的,但只要母亲高兴,后面可以再想办法。母亲向来寡言,可那晚却和努尔聊了很多,聊起爷爷奶奶,聊起小时候,然后让努尔不要记恨当初将他卖掉,穷苦人家被死亡赶着,从来没得选择。努尔听了一夜,倦了就躺在母亲腿上睡去,伴着母亲哼唱的歌谣。努尔反复想过如果这一睡便不再睁眼就好了,这样不用醒来看到母亲吊在院中的树上,双足悬空像一片落叶。房间空荡,努尔从此再无亲人,再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