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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执锐守护

    “大人,请为我们做主呀”,一阵嘈杂将努尔的思绪拉了回来,原来是众人见那对男女气宇不凡,努尔一进来就行跪拜,更让他们相信,终于遇到可以做主之人了。“都起来,不用跪”,辰月见跪倒一片于心不忍,连忙问道,“你们说为何事做主”。那位被刚刚被唤作菜人的老者拄着棍子起来,虚弱而苍老的说道,“我们这叫凰岭,这里产一种贡果,这果子一棵树挂不了几颗,又非常伤地,种下便不能种粮了,百姓自然不愿,我们得活命呀,可盛阳的大人们喜欢吃,地方官府为了讨好权贵,自然要找最好的地来种,他们看中这片地,于是这里就有了匪患。

    “什么是匪,穷就是匪”,老人用棍子重重地敲在地上,神情愤恨道,“他们借剿匪杀民,以剿匪之名驱赶乡里,我们辛苦半年的庄稼,眼瞅着就要有收成了,就这样眼睁睁的没了,可欠下的债还在,徭役还得服,我带着几个老伙计去讨个活路,都被打了,好几个抬回来就没气了,在地里耕作的年轻人气不过,扛着锄头去要说法,就成了土匪。村里能跑的都跑了,不想跑的上吊投井,剩下的这么几个被抓了卖掉抵债”。

    繁弱的贡果鲜嫩多汁、闻名全国,但不易储存所以供不应求,盛阳城的贵族都十分喜好,不止是口感,更因为可以彰显富贵,连辰月也十分爱吃,有时候会要来很多,想起来便吃一些,坏了就扔掉,现在想来她吃掉、扔掉的是几户人家全年的口粮。为了缓解心中愧疚,辰月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川流抢先道,“大家现在先安顿好,这里有些粮食,先吃一些东西”,众人听到有吃的,便也顾不上其他,先去生火做饭了。

    被川流拉到僻静处,辰月不满道,“为啥不让我说,我要喊来郡守,命他不要为难百姓”。川流却道,“现在炽金的地方都是氏族大家们控制着,他们只要上税,盛阳便不会管他们的税是怎么来的”,“我是公主,他们得听我的”,“你是盛阳城里的公主,不是繁弱的”,有人胆敢质疑她的身份,换做以前辰月会生气,可一路来太多次无能为力让她不再骄傲,或许川流是对的,出了盛阳她什么也不是。川流自觉话说得重了刚想道歉,便又有人推门而入,是辰月在路上留下的暗哨北落,“禀主上,一队官兵正向此处赶来”,“多少人,几时会到”,辰月追问道,“一名校尉带队,百人左右,两刻钟”。川流望着辰月道,“救不救”,得到的依然是上午那个答案,“那请主上传令,让路上的四位兄弟依次撤到这里,路上设些障碍,延缓对方行动”,北落领命而去。

    川流环顾院内,众人尚不知灾难临近,齐齐围坐一团闻着食物烹煮的味道,一顿饭简单而短暂,确实他们一生难得几回的的幸福。川流实在不忍叫醒众人的美梦,便喊来努尔道,“官兵在来的路上”,努尔有着超越年龄的镇定,竟丝毫不惊慌,“我们也就这些人命了,上路前也算吃上一顿饱的了,只是不敢再拖累大人,你们先走吧”,“我们不会走”,听到川流这样说,刚刚视死如归的努尔重燃生的希望,当初他在圜丘的时候,就是眼前之人领着拼凑起来的奴隶们击退了百名金吾卫,“大人要努尔做什么,尽管吩咐”,“这里无险可守,索性把他们都放进来,村落里面道路狭窄,只容两三人同行,可以抵消他们的数量优势。等他们进来后,我们五人领三两个青壮年分散各处,袭击进村的士兵,记住确认己方人数多于对方才出击,分割包围不要让他们汇合,这样外面会以为村里有很多人且早已设伏,必然不敢冒进增援”,“努尔领命”,“我们又一次并肩作战了”,“这是努尔的荣幸”,“等他们吃完再说下刚刚的部署,先去跟他们一起吃饭”,“诺”。

    川流布置妥当后转向辰月道,“主上待会就呆在院内,北落会保护您”,辰月不满道,“我不需要保护,给我一把剑,我和你们一起”,川流知道拗不过执意帮忙的主人,便提了折中的方案,“那请主上保护好留在院内的人,他们所求如此简单,一口热饭而已”,辰月重重点头,这群人刚刚死里逃生,现在正围坐火炉旁,院内安静祥和,保护他们是这位炽金公主毕生的使命。

    吃完饭,努尔说了官兵正在赶来的事情,众人先是惊恐万分,本能地想逃命,努尔高声说些什么,压过了不安与躁动,众人脸上的惊恐转而成了愤慨。从一片哗然到群情激愤,能动员起这些习惯了委曲求全的民众也需一番本事。辰月看着众人同仇敌忾的样子,向赶来复命的努尔问道,“你是怎么说服这么多人加入的”,“老百姓很简单,谁赢就会跟谁,我跟他们说,我亲眼看过川流大人在盛阳城里杀了好多金吾卫,跟着他就不用被抓回去杀头,加上这里每个人都有亲人被官府加害,自然想要复仇”。辰月望着川流,忆起圜丘里的血腥杀戮,她素来不喜沉闷繁冗的仪式加上睡眠不佳便一直昏昏欲睡,后来场内形势斗转,那人身上的光压过了金吾卫的金鳞战甲,才让她直起身子,目光锁在那人身上,自此不曾离开。公主府本不需要修葺,只是为了要来那人临时找的理由,现在辰月才知道这是生命最美的赐予。

    路上的守卫纷纷归来,川流让北落、南星、西营、南栖、室宿各领三人,在努尔和村上老人的指点下,埋伏在前后纵深的位置,川流则带着努尔和几人负责查探、机动支援。出门前,川流将自己的配剑递给辰月道,“北落会守在院落附近,遇事先保全自己”,辰月看出川流担心的是自己而非战局,一下戳中了她内心的期待,明媚地笑道,“放心吧,你曾是本公…子的手下败将呢”,川流也跟着笑了。

    一阵嘶吼接着马蹄奔踏,留守在院内的人听到官兵逼近,像羊群一样蜷缩在一起。不一会外面兵刃相接,杀声四起,辰月不知战果如何,只能在靠近院门的方向来回踱步。突然有人撞门进来,来人身穿战甲,手持兵刃,众人皆是一愣。闯进来的是一名繁弱守军,今晨听说集市有暴徒闹事劫了商贾的货,刚想着长官们平日里没少收商会的孝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一会就领到命令随队剿匪。行至凰岭,士兵以为这次也跟往常的差事一样,抓些两脚羊交差,顺道搜刮搜刮些油水,便领头冲了进来。可冲进庄子不久,士兵就被四人合围扯落马下,若不是后面接着赶来两骑冲乱包围,估计早已殒命。纠缠间对方有一人身法敏捷、招式凌厉,士兵自知不敌,便撇下同伴逃了,慌不择路时见有一间院门紧锁的宅子,想着暂时躲藏一会,没想到撞到了羊窝。

    村民对官兵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除了挤作一团他们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来人见无人敢直视他,便毫无忌惮地步步逼近,众人僵死在原地任人宰割,只有那位老汉借着拐杖起身。老汉和众人一样也本能地害怕死亡,可一丝尚存的勇气和手里的拐杖终究还是支撑着老汉走到人前直面敌人。可在士兵眼里,老汉单薄地像一张纸,抽刀劈砍就轻易透过了老汉的身体,老汉无声地倒下,血像墨一样浸染了土地。院子里只剩老汉的呼气声,老汉的眼神也开始涣散,最后一丝目光触及辰月,眼里尚存的满是痛苦和乞求,浓缩了老汉一生的挣扎。

    辰月呆了,全然忘了手里还有剑,她曾在公主府里潜心练习剑术,接连挑落府中侍卫,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敌人,辰月分明可以感受对方的杀气,本能的恐惧压迫了所有意识,她甚至无法顺畅地呼吸。士兵循着老汉死前的目光锁住辰月,见她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眼睛顿时布满贪婪。士兵一步步逼近猎物,一个稚嫩的声音高喊,“负剑、负剑”,辰月方才惊醒,拔剑点刺,士兵见状先是一惊,刀剑相接后却完全感受不到剑上的气力和杀意,遂大喜。辰月剑法凌乱,气势全无,对方招式简单却直取要害,刀口的力量和杀意压的辰月节节退让。

    就在辰月苦苦支撑之时,士兵脚下一滞,像是陷入泥沼,低头看向右腿,一个瘦小的少年奴隶,竟死死抱住自己的腿。“杀他,杀他”,辰月又听到熟悉的声音,之前就是少年提醒自己迎敌,辰月趁机刺向士兵门面,在对方举刀之时,转而向左挑向手腕,哐当一声,人和刀一起倒下,辰月即刻向前,双手握住剑柄,照着胸前刺去。辰月看着剑刃划过对方的手,破开甲胄透进皮肤,然后卡在肋骨间顿了一下,辰月调用身体的重量压实剑柄,力道传到剑尖,突然身子一沉,剑刃闯过肋骨直下心肺,胸口血喷涌而出,士兵大口喘息,可腔内奔涌的鲜血堵住了喉咙,呼出来的全是血沫。鲜血爬满了辰月的脸,温温的带着点铁锈味道,她不敢松开剑柄,只能看着地上的人挣扎、抽搐,原来死亡是漫长的过程,时间似乎停住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士兵的血流尽了,身体开始冰冷僵直,黑色的眼睛衬得脸色更加惨白,辰月隔着一柄剑的距离,看着亲手所杀之人慢慢被死亡吞噬。突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肩膀,起初并无知觉,等辰月回神,抽剑转身便横劈过去,来人格挡剑势后并未退却,反而近身抱住了她,感受着熟悉的气息,辰月这才分辨出来人是川流,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方才川流穿上战甲,佯装受伤的士兵,伏在马匹上跟着入村的队伍撤回,等到靠近校尉后起身提剑,上撩前刺,校尉来不及拔剑便被杀落马下。刚刚先头的队伍冲进村庄便惨叫声四起,众人本就以为村内有人设伏且人数颇多,早已无心恋战,现在长官死在眼前,便纷纷溃逃。击退众人后,川流这才想起之前的合围被两骑冲散,有一人不知去向,担心院内之人的安危,即刻勒马赶回。

    川流见院门大开,心脏震颤了一下,冲进门看见辰月与士兵纠缠着,地上满是鲜血,赶忙上前确认辰月的安危,被她持剑反击,川流反而欣喜,除了受到惊吓辰月并没有受伤,稍作安抚后,川流开始安置众人。“北落,你去联系后面的人尽快汇合,与我们一起回盛阳”,“诺”,北落领命而去,“努尔,官兵回城后会集结更多人前来,所以不宜久留,我这有些钱财,你散给乡里,让他们离开繁弱,有亲戚投靠的可以去,想去长流的我可以书信一封请边郡的熟人帮忙安顿”,“好的,大人”,努尔领命后并没有离开,踌躇一阵后跪地请求道,“努尔想追随大人左右”,“好”,川流欣然应允,他素来爱才,努尔果敢担当,临危不惧,稍加打磨必成将才。努尔身边的少年见状也跟着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小树求大人收留”,川流对眼前少年并无印象,只觉得少年的身体里全是仇恨的力量,连眼睛都喷涌着杀意,太像那个人了。“川流,答应他”,辰月的话从身侧传来,这位少年就是刚刚提醒她反抗的人。

    几日后,一队浩荡人马来到龙川。这座城繁华依旧,可辰月却不复当时的轻盈,一路的经历压在心里难免沉重。进城后辰月就将自己关在馆舍的房间里,侍从只能门外候着,本是舟车劳顿,入夜辰月便睡了。夜深时辰月听到房间里有轻微的声响,睁眼寻去地上只有惨淡的月光,等她回头屋顶竟成一片血色,里面翻涌着残肢骸骨,血海里突然浮出一个士兵,胸前还插着一柄剑。辰月认得这把剑和那个人,本能地想翻身逃走,可身子没法动弹只能看着神情可怖的士兵挣扎着,血水沿着剑柄滴落,封住了辰月的口鼻,这种窒息的痛苦不会让人失去知觉,她无比清醒地徘徊在溺毙的边缘,永无止境。突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像一束光穿透窒息和恐怖,抓住了不断下沉的自己。

    原来辰月刚刚挣扎时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可是声音很小没办法唤醒自己或其他人,只有川流把心思放在了屋内,依稀听到了不安与痛苦。川流闯进房间见辰月像是溺水一样,便握住她的手一声声唤她,“阿月…阿月别怕,三魂七魄附身又附体,附体又附身”。辰月的身心都抓到了救命的绳索,从梦魇中醒了过来,紧紧抱住川流。辰月贴着川流的脖子,仿佛抱着一缕和煦的阳光,方才的种种恐怖与黑暗无所遁形,转眼消散,死后重生的感觉真好。觉着怀中紧绷的身体开始慢慢融化,川流柔声道,“做噩梦了”,“嗯”,辰月答道,“梦到在凰岭杀的那个人”,“这个正常,我也曾如此”,“那你是怎么过来的”,“想听故事么”,川流再问,“想”。

    “我是长流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虽是名门望族,可院门里没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兄弟们都觉得家产是自己的,只是碍于父亲的威严不敢明争,父亲掌控着生杀予夺,他不喜欢我,我的母亲只是形单影只的异族人,也护不了我。我出生时,父亲得了一场病,问卜得之‘潜龙卧渊,隐而未现,圣德蒙尘’,只是这样的一句话,尚是孩童的我被关押在地牢里,母亲悬梁才换我自由。后来我在民间流浪,寄居在一户普通人家。家里的老人见我体弱,就宰鹅给我补身体。祖母把鹅的颈羽摘干净,再割喉放血,那只鹅被倒提着,在她手里抽搐挣扎,直到碗里盛满了血,然后滚水拔毛开膛破肚,一顿操持之后一锅美味的鹅肉做好了,我唤祖母一起吃,她却不动筷,只笑了让我多吃点长高高。祖母平日里慈眉善目,每月十五会去庙里斋戒,却肯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孩造杀业。后来在战场厮杀,对方和我们一样黄皮肤黑头发,只是盔甲和国别把我们分成两个阵营,我们用弓箭、刀枪、石头甚至牙齿去置对方于死地。沙场酣睡时,我也曾在梦魇里挣扎,总会梦到大地陷落,自己堕入血海,残缺的尸块裹着自己无法动弹。直到有一天梦到祖母,她手里的刀滴着鲜血,地上的白鹅的羽毛染成了艳丽的红色,可祖母依然圣洁温暖,她牵着我的手走过一个金灿灿的麦田,大人们在劳作,小孩嬉笑打闹。那一次醒来,我才明白,我们守土护国为的就是这片祥和,就像祖母杀生是为了一个小孩能够吃饱点,长高些。古来慷慨赴死者皆是英雄,哪怕战死也是一缕忠魂”。

    辰月细细听着川流的故事,她分明看到小小个的川流,照顾他的祖母以及那片金色麦浪,房间依然很暗,可辰月不再觉得恐怖。“所以主上,想想你所守护的人,他们会给你无上的勇气和力量”,黑暗封住了眼睛,反倒让声音更有穿透力,川流的话清亮透彻,一扫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