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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风起兮

    辰月回到了起点,盛阳城公主府终于迎回了主人,盛阳城繁华依旧,公主府也没有改变。这段经历更像是一场长长的梦,只是改变一旦发生,很多事情再难寻回原来的样子。众星殿内,辰月一改往日的轻盈,单手撑住桌子扶着脑袋,直到川流近身才有所察觉,缓缓抬起头,“你来了”,“主上昨夜是没有休息好么”,“嗯,梦到自己吃贡果,咬下去竟满口是血,一看缺口处,鲜肉的纤维还在跳动,深处的果核是人骨,一下子就吓醒了”,“主上多虑了”说话间,川流拿起茶盏,为辰月沏茶。

    “谢谢你”,突如其来的感谢让川流怔了一下,“怎么了”,“你一路所做的事情多少安抚了我的心,至少目之所及我们未留遗憾,否则我定夜不能寐”,“是主上悲悯天下”,辰月已不似从前,听到这些恭维也并未宽慰,她目视前方道,“你知道我见不得有人在眼前受苦,所以一路上做的些许事情,都只为了短暂地安抚我的愧疚与自责。可那些自我感动,终究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更何况我的施予只能改变一小撮人一时的境地,我走以后他们依旧贫苦。炽金的百姓需要安定、公平的环境,可以让他们自食其力,那位姓杜的老翁说过,炽金的百姓很勤劳,只要有地,税赋少些,就能生活。饥荒、瘟疫、战争哪一件都是普通人家的灭顶灾祸,而炽金百姓却要不断地去面对,哪有时间休养生息。以前的我,世界只有皇宫都城那么大,关心的也无非是自己喜怒哀乐,可现在放眼望去,分明能看到远方的苦难,我该怎么办”,细细地听着辰月的思虑,川流知道现在的辰月所忧是天下之忧,遂端起泡好的茶盏递了过去轻声说道“你想当王么”。

    “你想当王么”,这么大逆的话在公主府更是禁忌,可眼前之人说的时候,却像杯盏里的茶汤一样淡然,换做以前辰月定会将他绑了下狱,今日却一下击穿了心里的一处朦胧,一直抓挠着自己却始终不敢触碰。辰月望着递过来的茶盏又看了看川流,终于还是缓缓接了过去,阵阵香气伴着腾起的烟气扑鼻而来,手里传来暖意,一切都很适宜。既然接了过来,辰月索性昂头饮下,那一饮而尽的豪情像极了川流沙场饮酒,置生死于度外。饮完那杯茶,辰月道,“炽金疆域辽阔,我将死在我所达到的地方,在此之前让我们一起走得远些”,“诺”,两人相顾无言,但都能听懂那些无声的话语。

    “主上可知,何为天下”,川流问,既然已经挑破心意,不如聊得更透彻些,因为最初的认识将决定以后要走的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能与人共之才是仁政,仁之所在,天下归之”,辰月答得干脆,却心有忧虑,“可我是庶出的次女,绝无继承大统的可能”。古来继位皆以嫡长为先,哪怕选择的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但是定下的规矩能够稳定众人的预期,人心易变,更何况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诱惑,如果王座向众人敞开,那匹夫也要挥剑争夺。“那便以兵者取天下”,川流解惑,“可兵者是不祥之器”,“武若有德,能定功、安民、和众、丰财,何来不详”。

    “那兵从何来”辰月反问道,“炽金国境表面平静,可反抗的暗流早已在地下涌动。回来的路上民变四起,徭役途中揭竿而起者不胜数,百姓在田间耕作,听人振臂高呼,赢粮而影从,这些贫苦的百姓便是最大的力量。国之南境的奴隶也渴望自由之身,若有人告诉他们可以用战功、耕作自赎,替他人赎身者可向国库报销,他们肯定会拿起兵器去解救同在绝境中的人”。

    “只是他们需要引领,否则只会跟过往的民变一样,一群毫无希望的人在末日前狂欢,漫无目的的烧杀,随即便被剿灭”,辰月忧虑道,她在史书中见过太多民乱,而结局难逃被镇压的命运。

    “主上所虑极是,我们需要在地方上寻找一股成熟的势力。天下相争本就是人力、军力、财力之争,现在盛阳大权旁落,地方军政与财税在当地的贵族手里”,“可地方势力在几百年对抗合作中,早已成均衡之势,所有人都在押注大哥和五哥,或者两头横跳,他们只会选择赢面大的那位”,“并不是所有人,不知主上是否记得夕潜”,川流答道。

    “舅父?世人皆知他是锦衣玉食、沉迷酒色的公子哥。娘亲在世的时候,舅父曾来过盛阳,听姐姐说还抱过我,只是那时候我还小。娘亲生我以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没几年就去世了。再见舅父是在母亲的葬礼,可那时人很多,也不曾与他说话,依稀记得姐姐与他耳语了几句。说了什么,姐姐也没告诉我说了什么,再后来姐姐出嫁,便没了交集”,辰月不解川流为啥要她仰仗这样的一个人。

    “那公主可愿意去探望下这位久未联络的舅父,或许可以知道当年的事情”,“当年的事情”,辰月知道川流的话里还有未言明的深意,却不曾料到这次武川之行,让她看到了皇家的血腥、残忍。那些身着锦衣华服的皇亲贵胄平日里皆举止端庄,可再好的礼仪、教养又如何,争权夺利之时,哪个不是一头凶狠猛兽,用利爪按着别人,一口口撕着带血的肉。

    武川及周边是夕潜的封地,承袭于他的父亲武侯夕昭。夕昭曾官拜大将军,内理国事,外则专征,位丞相之上,其女夕霭入宫为妃,家族权力、地位一时无人可比。后来皇帝将中央军改名金吾卫,交由宗亲辰州统领,丞相领三公分去大部分国事。夕昭见此,便解甲归田,回到封地武川直至病逝,其子夕潜承袭侯位。这位大将军似乎带走了家族最后的荣光,没人经营的武侯府不断败落,一如祖上的盛名与家业,夕潜生活奢靡,常常引致宾客昼夜享乐,冠绝时辈。

    一日武侯府突然忙碌起来,清扫庭院,打理厅堂,连门匾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一番整理后整个府邸一扫往日的颓靡,依稀看到鼎盛时模样。“诶呀,累死我了”,一个年轻侍女终于打理完客寝,向身旁的同伴抱怨道,“不知要来什么大人物,要这么高的规格”,年长的侍女答道,“老将军在世时,只有皇妃省亲才有这般待遇,应该是盛阳城来了大人物吧”,“差不离”。

    这位盛阳城的大人物就是辰月公主,夕潜率家人早早等在府门外恭迎,一切步骤都按礼制进行,里面只有尊卑与拘谨,丝毫看不出是血脉亲情的久别重逢。当晚夕潜设宴欢迎辰月,席间也只是零落的只言片语。“听闻殿下近些日子周游名川,想来见闻甚广”,夕潜打破寂静,“承蒙舅父关怀,辰月只是不想再以管窥天,用锥指地,所以才想学那鹏鸟扶摇而上,看看远方”,“殿下如此气魄让人钦佩”。夕潜又问道,“殿下这几日有想去的地方么,我吩咐众人安排妥当”,“不必劳烦,我与川流四下看看即可”。

    夕潜方才就注意到公主身边有一侍卫气度不凡,待人接物时分寸恰当,深得公主信任。夕潜见他不经意间的动作都是行伍之人下意识的反应,遂问道,“本侯见川流大人举手投足都是军伍之气,敢问隶属何部”,“不敢,卑职只是一名战俘,得公主殿下赏识,护殿下安危”,“哦,是圜丘率众掀翻金吾卫的那个长流边军么”,“那次是上天眷顾”,“朔北军的木砚将军可认识”,“不曾亲眼得见,但老将军与夕昭大将军齐名,天下皆知将军威名”,“两个老伙计比肩齐声,没想到后来的路竟也一样”,夕潜说完不知忆起什么,被酒色浸红的脸上依稀看到一丝悲戚。

    寥寥几句对话后,又是一大段空白无声。见宴会冷清,夕潜索性就把话放在酒里。夕潜爱酒世人皆知,不仅爱饮,还潜心专研如何让武川的葡萄酒成为名品佳酿,“说起来,这杯葡萄美酒得之不易,这些年我亲自种植葡萄,培育良种,又招来波斯人传授酿造技法,最好的土壤、日照再辅以悉心照料,经年累月才产出这种美酒,酒体通透、香气馥郁,一杯下去陶然而醉、消愁解扰啊”,说罢便一饮而尽,大有不醉不归之势,“这片土地从不辜负辛劳之人,武川的酒集天地之精华,现在堪比黄金,一斛酒可换郡守之职,哈哈哈”。武侯之子在意的不是战场建功,却对杯中之物如数家珍,是何等讽刺。难怪世人戏称虎父养了犬子,武侯成了酒猴,若让夕潜带兵打仗的话只会醉卧沙场,与人斗酒则横扫天下。

    葡萄本就是珍异果品,用来酿酒更是奢侈,只有贵族才够资格饮用,炽金现在国力衰微,种植葡萄也极度困难,这些葡萄园会不会像凰岭的贡果一样圈地吃人。辰月想到繁弱的百姓正纷纷倒下,与死亡只不过一口粮食的距离,这玉碗里的琥珀光恍惚间成了鲜血色,炽金的贵族们畅饮着,桌上玉盘摆满食物,丰厚无比,一旁美人斟酒,秀色可餐。珍馐百味不过一饱,只是贵族们一餐的供养竟耗费如此之多。辰月冷眼环视宴席,感觉再难融入,筵席未央便借口离开。辰月转身后,厅里的气氛热烈起来,酒场厮杀反倒比战场激烈。

    “说了不来非要来,舅父就是一个酒鬼,这武侯早就被酒色掏空,只剩一个臭皮囊了”,回到住所,辰月一通抱怨后就生气坐在卧榻上。“吃饱了么”,川流倒是不恼,“气饱了”,辰月别过头去。“我给你带了些吃的,这里就我们俩,你吃点吧”,听到吃的,辰月转身望了过来,来的路上舟车劳顿,本来就吃的不好,今天又是一通繁琐的礼节,辰月的确又累又饿。“不吃”,饱了眼福之后,辰月又转过头去。“你过来吃饭,我跟你讲个秘密”,“啥,你先说”,“边吃边说嘛”。川流给架在高处的辰月一个台阶,辰月这才不情愿的起来,慢慢挪步到桌前。

    “我觉得武侯挺有意思的”,辰月埋头吃着美食,听到川流的话本想反驳,苦于嘴巴里都是吃的,只能抬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川流没有理会,接着说道,“明明是把利刃却要自污,搞得锈迹斑斑,想来是为了让盛阳城的那位安心吧”。辰月嘴里含糊说道,“你一个大男人最近咋像个小姑娘一样扭捏,说话都不清不楚,让人猜来猜去,废不废劲呀”,“主上,咱打个赌,来不”,见辰月轻易不点头,川流接着说道,“谁输了给对方一壶葡萄美酒”,辰月皱眉思考这里面是否有陷阱,连吞咽都忘了,“赌什么”,“这武侯府不止有葡萄,还有个大秘密”,“行,反正只是一壶酒而已”,辰月拍了下川流的掌心,当是缔下赌约,“于你只是一壶酒,这可值我一年的俸禄”,川流诉苦道,“行啦,这个给你,以后再多给你些岁俸”,辰月随手递给川流一个玉佩。那玉内里细腻柔顺,像一抹清澈的水流,玉面水亮通透,中间刻着一颗太阳,一侧环绕着金乌。辰月偷瞄了好几下,见川流只是低头端详并没有露出太多喜色,嗔怒道,“不喜欢还给我”,川流见辰月伸手来夺,便紧握玉佩半转身体,侧身对着辰月道,“谢主上”,到底还是宝贝这块玉的,辰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