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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歌夜弦

    第二日中午,辰月与川流都已用完午膳,却仍未见到夕潜,问了府内管事,才知道昨晚的酒从天黑喝到天明,夕潜现在正蒙头大睡,好在辰月心里早有预期,也不等夕潜安排,与川流一起径直去逛这武川城了。

    武川是天水的源头,高山雪水融化,起初是细细的一道道水痕,再慢慢汇成一渠,最后奔腾成了大河,润泽大地。这里地势颇高,视野开阔,往西南方向可以看到陇山雪顶,有机缘的话还能看到朝阳在初升时为陇山戴上金色的皇冠。高耸冷峻的雪山,广袤无垠的草甸,本原地呈现着自然的原始与粗犷。

    辰月抬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不由赞叹道,“这里好俊美呀”,“这头猪好香的样子”,“啥”,听到川流的话,辰月的眼神从天上落到地上,看着一旁正在拱翻果实的猪,“这是小野猪么”,辰月问,“应该不是,听闻武川有一种香猪体型偏小,貌似野猪,生活在山林草甸之中,皮薄肉厚,鲜而不腻”,听着川流的讲解,辰月开始打量起这个小东西,鼻子长长的,四肢细细的,腰背却很壮实,把屁股给顶了起来,看着竟有一点可爱。“中午太阳有点大,找个地方歇息下,顺便吃点”,说到吃的,川流的眼神全然没有离开过那只小猪,看来已经打定主意中午要吃什么了。小猪刚刚还在怡然地甩着尾巴,不知怎么被惊了一下,撒腿跑开了。

    川流领着辰月来到一家酒馆,要了几道当地特色,一道香猪肉沫把两人都抓住了,肉沫满是油脂,色泽莹亮、质地通透,看起来很诱人,入口鲜嫩,咀嚼中香气迸发,充盈宇内。“好吃”,辰月忍不住赞叹,“恰到的火候加上简单的调味竟能把肉的鲜香嫩衬得如此耀眼”,川流道,“这猪挑食的很,集采物华天宝,渴饮雪山融水,养出来的肉自然美丽”,辰月笑道,“跟你一样挑食”,川流没有回答,只是皱起鼻子,学做香猪拱食的样子。两人正品着美食,隔壁桌的对话传了过来,“这几日天气越来越冷,马上就到秋收节了”,“是啊,这一年的辛苦劳作,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

    辰月对二人讲的秋收节颇为兴趣,便让川流搭上话,“老乡,我们是外地来的,想知道这秋收节是什么”,“哦,是外乡人啊。每年深秋是武川的葡萄收获期,采摘葡萄一直以来是整座城的大事,种植区的农民都会参与进来,采摘成了秋天里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把这个每年里都很重要的日子定为秋收节”,“我们能参加么”,“可以呀,陇山东麓种植区差不多这两天就采摘了,正需要人手,我们吃完饭就会赶过去,如果你们想去的话,可以同行”。川流望向辰月,见她点头,便跟着答应。“我叫夕武,这是我弟弟夕文”,“我叫川流,这位是…”,“我是他妹妹,川清”,辰月抢先答道,四人互换了姓名便出发了。

    两个小伙质朴忠厚,一路上望向辰月的眼神是遮掩不住的喜欢。为了将二人的眼睛从辰月那移开,川流主动问道,“二位与武侯同姓,是武侯宗亲么”,“不是”,夕武道,“武侯是我们的恩人,只期望我们能不辱没了这个姓氏”,“是何恩典,让你们如此铭记”,川流追问,“我们祖上其实是奴隶,生来就是供养武川的贵族,白天辛苦劳作,晚上跟牛羊挤在一起,吃不饱饭,皮鞭倒是没少挨,以前最怕就是秋天和冬天,秋天是最累的时候,冬天则是最难熬的。白雪在别处是祥瑞,在这里是能杀人的白刀子,土也冻住的,人死了没法埋只能去请山林里的野兽帮忙葬了”,夕武说着过往,川流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细细的疤痕,岁月未曾抹去那些痛苦的记忆,“我以为我要像祖父和父亲一样,被榨干最后一点血肉,然后弃于荒野,在痛苦和寒冷中结束这一生,是夕昭将军解救了我们,将军先是花钱赎买了武川城内的奴隶,然后颁布命令,若有人替武川境外奴隶赎身,可以过来领取相等的赎金。越来越多的奴隶聚在武川,可奴隶们身无长物,除了自由什么都没有,武川高寒又不适合种粮,将军之子想起当年征讨大荒时喝到的葡萄酒,便主张开辟葡萄种植园,用葡萄酒换来粮食、盐铁与布匹,这才养活一众。奴隶们都没名字,将军就把姓名赐给我们”,说到这夕武黝黑的脸上才有了光,微笑稍稍扯平了脸上的沟壑。

    终于一行四人来到陇山东麓,越是靠近陇山,越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威严,这么庞大的山体同时又如此高耸,山顶的雪和天上的云融为一体,大自然造物非人力可企及。山麓下葡萄园一列列整整齐齐地排着,像是集结完毕的队伍,紫红色的旗帜是成熟的号角。成熟度是酿造出美酒的关键,葡萄和鲜花一样,要在短暂的成熟期完成采摘,这个时期的葡萄不止很甜,还有很平衡、自然的酸度。葡萄树的行间空隙,妇女和儿童弓着腰,用弯月状的小刀割下挂满果实的葡萄串,然后把摘下的葡萄放入藤条编的篮子里,男人们背起藤条篮,再用牛车把葡萄运送到酿酒的地方,运输的时间不能很长,因为会压碎底下的葡萄或者被空气抢走葡萄的新鲜度。运到酒坊后,葡萄还会经过拣选,剔除青涩或者压碎的葡萄,保证每一串葡萄上每一颗果粒都处于最佳的状态。

    少女们沐浴更衣后,会在大大的木桶里踩踏葡萄,让果肉和果皮充分融合,果皮会提供发酵所需的物质,果皮里的颜色、风味也会被萃取到酒体里,醇厚而有深度。此时辰月和少女一起哼唱着歌谣在酒池里踢踏,没人知道这位炽金的公主正与一群果农携手并肩一起劳作,或许身份、地位都是人为的沟壑,抛开这些,辰月也只是一个简单明快少女。等劳作完,川流将辰月抱在一旁,辰月正努力分开她的脚趾,让川流帮她洗净,白皙柔嫩皮肤上画满了红红的汁水,“封坛后,我会要一坛我亲自脚踩的葡萄酒送给你”辰月笑着说道,川流知道她在打趣,用手在她脚心画了个圆,惹得辰月笑着求饶。

    到了傍晚,果农们燃起篝火,敬天谢神后,便围在一起喝酒吃肉。采摘葡萄也是辛苦劳作的过程,可收获总是喜悦的,所以需要庆典,感恩自然的馈赠,奖励一年的辛苦,祈求来年的丰收。晚霞就着火光照在辰月脸上,渐变的色彩衬着绝美的轮廓,如同日照金山。辰月像雪山女神一样圣洁绝美,众人只敢远远望着,只有一位非凡气度的公子敢向女神走近。

    川流走到辰月跟前,端来了一壶酒,一块肉排,“主上,劳累一天了,吃点东西吧”,说着就把酒斟上,再用刀沿着一根肋骨切下烤的焦香四溢的肉,辰月的确是饿了,别人眼里圣洁的模样只是她双眼放空而已。“真好吃”,辛苦劳作后的食物是最美味的,辰月咬了几口满足的说道,“这是啥”,“我们中午才见过、吃过呢”,辰月想起早上那只小家伙,真是好吃又好看。“这是葡萄酒么”,辰月端起碗凑到鼻尖闻了闻,“是的,要尝一下么,一小口就好”,川流答,辰月试着抿上一口,这是她第一次喝葡萄酒,没想到清甜的口感很利口,入口后味道丰富醇厚,自然的酸又带着点清凉。“好喝”,说罢,辰月又喝了几口。“主上慢点”,川流急得扶住碗,“这酒后劲很大”,“还好吧,甜甜的、凉凉的,没啥感觉呀”,辰月还是意犹未竟的样子。“咋说呢,有毒的蘑菇总是长着诱人的样子”,“才不信呢”,辰月不曾醉酒,自然不知道早起头疼的感觉,川流转身的间隙,碗里的酒浅了许多。

    篝火的另一头,夕武把夕文叫道跟前,向弟弟嘱咐了几句,夕文很是为难,摇头不肯答应,被哥哥一脚踹了过来。少年走了过来,黝黑的脸被篝火照的通红,他先是看了看夕武的方向,没想对方转过身去,只能小声说道,“川清姐姐,请你去跳舞”,“谁请我跳舞呀”,辰月忍不住追问,“唔…”少年支吾半天,突然眼前一亮,“大家,对的,马上大家会一起围着篝火转圈跳舞”,夕文完成任务,一脸轻松地转身回去了,只是回去又吃了一脚,懵懂的少年哪知道哥哥的心事。

    众人吃完、喝完开始朝火堆靠拢,人群慢慢聚集,等到能够围成一圈,大家开始牵手跳舞,辰月见此,拉着川流加了进来。火光映在众人脸上,虽然还有劳作之后的疲惫,但心情是轻松的,现在采摘基本完成,剩下的交给时间酝酿。群舞之后,一位姑娘跳起当地的舞蹈,动作大开大合,雄浑大气,有着自然的狂野和热烈,跳完后又把辰月拉到中央,然后径直退下。辰月站在中央茫然望着川流,见他伸着两指比划剑招,辰月了然,将平日所学剑招化作舞姿。辰月身姿矫健,虽然空手而舞,但感觉整个天地都在掌中融入身体,竟如此圣洁、凛然,仿佛雪山女神踏入凡间,身姿绰约、步步生莲。辰月舞完拿起酒壶一饮而尽,豪气爽快,引得阵阵喝彩。

    第二天中午,辰月挣扎了好一会才勉强起身,她坐在床上,用双手支撑着快要炸裂的脑袋,努力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主上醒了,还好么”,还好川流在身边,辰月安心地躺下半睁着眼睛问道,“我怎么了”,“喝醉了”,川流道,“怎么就醉了”,“危险的东西总是很诱人的,你只是觉得好喝,但酒也是会醉人”。辰月这才想起昨晚跳完舞觉得渴了便端杯畅饮,没成想如此可口的葡萄酒竟藏着这样大的后劲。“我们今天干啥”,辰月问,“过来洗漱,我让人给你熬了些粥,待会吃点,我们回武侯府了”,辰月现在头脑昏沉,只能顺着川流安排。

    辰月回到武侯府,夕潜夜夜设宴招待,无非是寒暄饮酒,辰月后来索性称病不参加了。又过了几日,辰月向川流抱怨道,“实在是无趣,我们还要在这多久”,“在等一封信笺,估计快了”,“谁的书信如此重要”,辰月好奇道。“这个人你和夕潜都认识,而且我们这几日并非毫无收获”,川流转移了话题,“除了喝酒吃肉,还有啥”,“你觉得武川百姓的状态如何”,“与其他地方相比,倒是从容安乐”,辰月回忆道,“那你觉得武侯治下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是克制”辰月思索之后道。“对,克制,没有横征暴敛,百姓的辛勤劳作可以换来收获,所以才没有朝不保夕的恐慌。能维持一座城市这样运转其实要求颇高,或许夕潜并非外界传闻那样纨绔”。

    川流所说的那封信在两天后如约而至,那一日夕潜如往常一样设宴夜饮,天明才散去,第二日中午,夕潜洗漱用膳后来到议事堂,见到案前有一份信,问了才知道今早有信客登门,说是故人之女所托。夕潜展信读完,不知是胃里的酒还是脑中的情绪一阵翻涌让他眩晕,夕潜缓了好久才稳住心神,差人将辰月叫来。

    辰月与川流来到议事堂,夕潜正襟危坐,一改往日颓靡,一双鹰眼抓住川流,辰月在一旁都能感到气氛骤然凛冽,夕潜盯着川流却不说话,他知道沉默会放大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川流守着自己的心神不被扰乱,就这样暗中较劲许久,夕潜才缓缓开口,“溪儿现在如何”,“她很好,来信你也看到了”,川流答,“什么信,辰溪姐姐,她…她还活着么”,辰月抢过话头,夕潜将信递给辰月,答案在信中。

    “舅父大人尊鉴:

    别来已有数载,溪一切安好,奈何山长水远,每每感念亲恩,只能祈祷西归的太阳带去照拂。川流于溪有救命之恩,和亲路上、乱军之中,我已怀必死之心,是川流救我、护我。此行之前,我亦拜托他照顾阿月,阿月尚年幼,盛阳城里群狼环伺,虽得猛虎爱护但君心无常。川流承诺所做之事不会祸及夕氏,故川流所请之事,务祈垂许,并颂福安。

    各位表兄表嫂同此问候。

    甥辰溪禀”。

    没想到辰月来到这里,辰溪的消息也跟着来了,只是一切太过蹊跷,巧合得让人觉得有人在刻意安排。这些年太多人前来刺探夕潜,这些人靠近无非是想看看夕潜是否还有人的情绪或欲望,然后禀报给盛阳城那个看似豁达实则心细如发的皇帝,夕潜所表露的任何信任、喜欢、厌恶或憎恨在他们口中都会成为隐忍不发的反意,或添油加醋或罗织罪名,无非是为了踩一踩煊赫一时的将军府,垫一垫自己的仕途。后来,夕潜索性来者不拒,次次设宴款待,只让世人看到一滩醉倒的烂泥,就这样过了三年,皇帝才安心,刺探也愈发少了。

    辰月一行浩浩荡荡来到武川,里面自然不乏皇帝的耳目,夕潜特别留意那个叫川流的侍卫,他深得辰月信任,现在又掌握着辰溪的下落,若说夕潜还有软肋,那便是这对姐妹,父亲和妹妹离世前都托他照顾好她们,现在这片逆鳞被触及了。“我怎么知道溪儿无恙”,夕潜愠怒道,川流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还未递到夕潜面前,已被辰月认出,惊呼道,“这是母上的生前的玉佩”。

    辰溪与辰月同是夕霭所生,这位挽阳公主未出嫁时也是极为得宠的,她能歌善舞,精通医术,平日里还会给皇帝针灸推拿,辰绪帝笑称她是炽金第一个敢刺皇帝的奇女子,并一直说等辰溪到了婚嫁之龄要赐她一座辉煌的府邸。可皇室的父慈子孝像天一样善变,巫泽王子林罗出使炽金,商谈两国议和,竟要辰绪帝献女求和,林罗生性暴戾骄奢,有杀妻之名,辰溪不愿便入宫乞求,可平日素来疼爱她的父皇换了副冷冷面孔,扔下一句“这是君命,不可违”,辰溪如受雷击,只能跪地叩首,领命而归。和亲队伍入巫泽之时,正遇长流朔北军与巫泽大战,战争的漩涡撕碎了和亲队伍,自此辰溪便下落不明。夕潜曾四处寻找,可终是遍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