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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人心谲诡

    川流第一次见她,这姑娘正手持短刃,抵着自己的脖子,执拗的脸庞很漂亮,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脸慷慨赴死的气概。川流对抵在角落里的人说道,“姑娘,刀尖永远要对着敌人,不要伤害自己”,她转过刀口,双手直直地举刀对准川流。川流收刀入鞘,又补上一句,“我不是你的敌人”,说话时肩旁吃痛,川流这才发现肩头的血迹不是敌人的,而是从身上伤口流出的,便想着包扎,只是战甲太重,一只手又不太灵活,自己折腾了很久也未果。姑娘见状放下刀,拿起身边的包裹展开,里面有药也有器械,她的手很巧,清创、止血、包扎,干脆麻利。“你替我疗伤,这份恩情我记得,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带我走”,“去哪”,“不知道,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那你跟着我,等你想到去哪,我再送你”,“好”。

    川流以为这只是一个短暂的邂逅,不曾想成了一生的羁绊。她告诉别人自己叫夕颜,可川流知道那和亲的马车里只可能是炽金的挽阳公主。一路上辰溪话很少,吃得也少,但很倔强,自己背着沉重的包裹,一声不吭,独自一人是会很安静,有时莫名的哭泣,但一有人靠近,却总是微笑,哪怕眼泪挂在脸上。川流知道这样人前规矩又逞强的性格多半是失了父母荫庇,必须早早长大造成的,这姑娘必须装作大人模样才能生存下去,而代价是把那个小小的自己关在一个阴暗狭窄的茧房里,这样能一夜长大,却很脆弱。川流清楚若非逼不得已,谁也不愿这样,好在他经历过,知道怎样走出来。

    “辰…夕颜”川流见辰溪又一个人呆在一旁默默不语,便主动上前攀谈,辰溪抬头不语,“能帮我个忙么”,川流道,“嗯”,辰溪应了一声。“你看到那匹马了么”,川流指了指拴在一旁的战马,“那小伙子跑起来倒是漂亮,就是太孤傲,除了我谁也不能近身,这不我的肩膀伤了么,这几日没人给陪他玩正耍脾气呢”,“那我该怎么做”,“我陪你去试试,看他可愿意让你靠近”,“好”。辰溪随川流来到那匹战马前,“这马好俊呀,它叫啥名字”,“踏血”,“踏雪,我养过一只四足皆白的猫也叫踏雪,可这马蹄是红色的呀”,这匹战马的蹄部原来也是白色的,可每次征讨都要趟过尸山血海,被鲜血浸染的马蹄便再难洗的干净。川流未理会这一字之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颗苹果递给辰溪,“我不饿”,“这小伙喜欢”,川流努了努嘴示意。

    辰溪接过苹果放在掌心,慢慢放在踏血面前,它低头嗅了几遍,然后咬着苹果咀嚼起来。辰溪看着踏血上下两瓣马唇正左右晃动,那滑稽可爱的样子惹得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你试着把手放在它的面部”,听着川流的话,辰溪抬起手慢慢靠近踏血前额,那里有块状若流星的白章,煞是好看。当辰溪将手放在它的白章之上时,踏血翘起上唇吸气,探察着眼前之人的气味,却没有不安或恐惧,只是稍稍抬起尾巴,然后左右摇摆。川流惊讶道,“你是这世上第二个敢摸它白章,却不被撕咬、踢踏的”,“真的么”,辰溪欣喜道,“踏血性子很烈,从不愿别人靠近,更不会让任何人触碰它前额的白章,连我都得把它哄开心了才得亲近,没想到你一来竟能让它接纳并且信任,若不是这苹果是我亲自给你的,我只会怀疑你给它下了迷魂药,哈哈哈”。辰溪自幼就喜欢和动物相处,因为他们很简单,又可以自由的表达自己的情绪,辰溪似乎很熟悉踏血的肢体所表达的欢喜、好奇、紧张以及疼痛,见这一人一马相处无碍,川流也放心去处理军中事务,临走前留下一句,“夕颜,你笑起来好看,多笑一笑”。

    辰溪卸下了踏血身上的马鞍,一并除了缰绳,没了负累和束缚,踏血更加自由,换做以前,早就撒欢地跑开了,可现在踏血只是守在辰溪身边欢快地踢着马蹄,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样子。辰溪向四周望了望,看到一片草地,便领着踏血走了过去,踏血跟在辰溪后面轻盈地迈着步子,一人一马无需缰绳,却有隐隐的羁绊。辰溪背靠树干坐着,踏血惬意地吃草,蓝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无垠的草原,奔跑的马儿,一切自然又自由,辰溪紧锁的眉头终于打开,一并松动的还有她的心。

    后来辰溪成了一名医师,随军救治伤患,月俸十两。领取俸禄时,辰溪第一次觉得可以依靠自己活着,再也不用仰人鼻息。这位炽金的公主学着成为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独立而自由的日子让她有了底气去表达喜怒哀乐。闲暇时辰溪喜欢去找踏血,给它带好吃的苹果,领它去草地,与它嬉闹。只有辰溪知道,自己每次过来总是怀着期待,希望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因为那个人说过这世界只他和自己可以靠近踏血。好在每次过来,辰溪总能所愿见到所想之人。平日里戎马倥偬的将军总会留出时间给这位小小的医师,哪怕只是几句寒暄,辰溪一开始以为是巧合,后来才察觉里头的心意,过了些日子,踏血面前的背影成了两个人。

    辰溪以为日子会这样平稳地过着,只是川流身上肩负着家国重任。今年长流雨水充沛,暴雨频发,种种迹象又表明今年冬天会十分寒冷,若持续如此,大荒的草原将退化成荒漠,粮食减产,牲畜死亡,为了熬过寒冬,大荒各部落便会联合起来,于秋收时南侵,掠夺粮食,所以未来的重点是防范大荒南下。而近些日子炽金在边境蠢蠢欲动,多次袭扰长流的村庄,炽金本无惧,倘若大荒与炽金联合,两路夹击长流西境,那后果难以预料,为此需要先解决炽金。只是近些日子军团才大败巫泽,需要休养整顿,既然不宜攻城,那就伐谋,川流打算前往炽金,看看能否利用炽金内部的斗争,压住主战一派。

    动身之前,川流与辰溪道别,“我要前往炽金执行任务,这是我的玉佩,它与虎符唯一的不同是不能调兵,你拿着”,辰溪接过玉佩,透过清澈的玉体能看到一抹淡淡青色,玉面残存着主人的体温,正通过指尖传进辰溪的心里,辰溪握紧玉佩抬头问道,“要去多久”,“不知道,短则一年,长的话以三年为期”,“会不会有危险”,“会有一些,但你别担心,我会活着回来”。

    辰溪的思绪变得乱糟糟的,不舍、担心、恐惧、不安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怎么样也理不清,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辰溪欲哭无泪的模样倔强而脆弱,一如初见时的样子,川流把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臂膀,安慰道“没事的,会好的”,辰溪听着川流的心跳,自己也慢慢恢复平静。

    辰溪想了想,最后鼓起勇气,告诉川流自己的所有秘密,“我其实是炽金的公主,夕是我母亲的姓氏,她喜欢叫我颜儿…”,辰溪的话冷静而透彻,川流却能感知到背后汹涌的情绪。舅爷夕昭被褫夺兵权徙封武川,母妃夕霭身故,妹妹辰月年幼,诺大的盛阳城,辰溪无所依靠,这才谨言慎行,万事小心,努力裹住真实的自己,去做一只人见人爱的玩偶,只有这样才得以保全性命,照顾妹妹,这是生存所需,辰溪别无选择。

    “如果可以,替我照顾好辰月,需要帮助的话,去找我的舅父夕潜。刚刚所说的事情,你转述与他,舅父便知道你与我的关系非同一般”,最后叮嘱完,辰溪还不放心,于贴身处拿出一块玉,“这是我母亲的临终前给我的,这个给你,一来是保你平安,二来做个信物,舅父、辰月都认得”。辰溪现在想把自己所有珍贵的东西一股脑儿都给川流,让川流时刻记得她,记得回来。川流看着辰溪真挚的模样,比起金玉,纯粹的爱才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

    川流知道仅靠玉佩尚不能取信于夕潜,后者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是强取的,辰溪的交代派上用场,川流道,“夕潜大人,你可以认为信是伪造的,玉佩是我抢来的,但接下来的话,相信你定能分辨的出真假,你了解辰溪,若非绝对信任,她宁死也不会透露分毫的”,“什么事情”夕潜追问,“夕霭之死,并非意外”。

    提到夕霭,夕潜身子先是一紧,然后又颓然坐下,妹妹的死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败仗。夕潜自幼在军营长大,见父亲每次出征都是一副决然的表情,以为打仗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后来随军作战,才知道战场如噩梦,血海漂浮的全是残缺的尸体,夕潜便问父亲,他打了一辈子仗,为啥还能视之如归,父亲说自己战场厮杀能守护自己在乎的国土、人民和家人,那一刻骑马打仗不再是男孩童年里好玩的游戏,而是男人的使命。只是夕潜想不通,自己领着千军万马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

    “那是因何而死”夕潜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问道。“夕霭并非旧疾复发而后病逝,她死于中毒,投毒之人就在宫中,而辰绪帝也知道,辰溪曾跟你说过这个猜测,也托你查证过”,“什么”,辰月在一旁惊呼道,“舅舅,到底怎么回事”。

    川流的话终于撕开了夕潜心底的痛苦回忆,“父亲南征北讨,守土卫国,却抵不过功高盖主、君臣离心的宿命,朝中几句闲言便诱出一道圣旨,让父亲撤军速归,父亲望着快要攻下的泽州和城下的尸体,仰天长叹,‘老天爷,哪怕要收回所有,不能多等一刻么’。回朝后,高高在上的辰绪帝不问战况,只是当着朝中大臣的面,问父亲多大了,身体可还好,父亲只能说自己老了,还了兵符,卸下战甲,辰绪帝又说武川山清水秀,适合疗养身体,让父亲从肥沃的龙川徙封到贫瘠的武川,后者本是流放之所,好在父亲一生戎马,对恶劣环境有着超乎常人的忍耐力。来到武川,百废待兴,父亲招揽奴隶,开垦荒地,可惜武川山高天寒,不适合种粮,我想起当年征讨大荒时喝到的当地美酒,便试着种葡萄酿酒,得上天眷顾才算有了起色。可情况刚好转,盛阳城便传来噩耗,妹妹夕霭病逝。父亲一下子被击垮了,父亲身经百战,我何曾见过他那样脆弱。父亲身为武侯,不能离开封地,便派我去盛阳。到了皇宫,妹妹已被封棺,我不曾见她最后一面,葬礼上往日攀附父亲的权贵们视我为瘟疫,只有辰溪向我走来,与她寒暄安慰后,辰溪轻声说了一句,‘母亲死的蹊跷,望舅父查证’,这句话让我如受雷击,换做以往我早就发作,可这些年我唯一学会的就是隐忍。参加完葬礼,我便匆匆赶回武川,人在途中却听到父亲病危的消息,父亲苦撑着等我回来,最后嘱咐我两件事,‘收复失地,照顾好溪、月’,说完便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说到这,愤怒、无力、悲伤一起袭来,夕潜哪怕再隐忍,也按不住汹涌的情绪,“你们知道清醒又绝望是怎样的滋味么,除了用酒精麻醉自己,我别无选择”。“母亲到底怎么死的”,辰月问道。一直以来辰月以为是自己的出生消耗了母亲的元气,害她旧疾复发因而病逝,这种负罪感纠缠了她很久。夕潜平复情绪后,终于揭开了谜底,“没错,妹妹是被毒杀的。夕霭是贵妃,位皇后之下,此位一直被众人觊觎。父亲在朝时,尚能威慑众人,可失势之后,余晖再难护佑唯一的女儿。离开盛阳时,对于那些失去的权力和荣华,父亲不曾侧目,他唯一在意的是尚在皇宫的女儿。父亲叮嘱夕霭,自己无法保护她了,日后唯一能仰仗的就是皇帝的宠爱,要谨言慎行,不能跋扈。可野兽不会管猎物是否善良,借着补身子的由头,有人给送来的药膳暗里掺了毒药”。

    辰月颤抖着身子问道,“父皇知道么”。“知道的,辰溪养了一只四足皆白的猫,无意舔食了送来的食物,不多久便蔫了,辰溪聪颖,便顺势假装生病。辰绪过来探望问询她怎么了,她说是因为自己的猫死了,伤心所致。辰绪当然知道那只猫不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