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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心意回转

    川流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股阴寒之气袭来,好在两位都是行伍之人,神鬼不近。辰贤跟着川流的脚步,皱眉观察着周围,墙角躺着几具尸体,无人问津,墙壁上开满了鲜艳欲滴的血色红花,很多人熬不住便以这种方式逃脱。川流径直朝着一处房间走去,辰贤不明白为何大晚上要引他来这种鬼地方,正欲发作时,川流推开房门,一切疑惑便解开了。屋内摇曳着微弱的灯光,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妇躺在床榻上,薄被盖住瘦削的身体,被子里仿佛空无一物,紧紧贴合在床板上。

    辰贤跪行至床前,双手颤抖着抓住老妇的手,若不是尚有皮肤的触感,那只手与枯骨无异。“母亲,孩儿不孝…”,辰贤低头呜咽道。不知道是手里的温度还是耳旁的话语,老妇缓缓开口道,“是贤儿么,莫不是又在做梦吧”,这些时日韩姬昏昏沉沉,早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可哪怕是梦,与朝思暮想的人相见也是莫大的幸事。辰贤拉起韩姬的手靠近自己的脸颊,想将自己的温度和生命分给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来了”。

    “先帝薨逝,淑妃获罪,几遍刑罚下来,双目失明,四肢被折断…”,川流的话像钉子一样密密地钉在辰贤心上,痛得辰贤浑身战栗。韩姬仿佛感受到辰贤的痛苦,“贤儿不急,已经没那么疼了”,母亲的宽慰却让辰贤更疼了,“母亲,孩儿后悔了,那个位子再好,也不值得,不值得母亲受这么多苦”,“值得,值得,韩墨快出来,见过父亲”,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竟藏着一个孩子,辰贤看着那孩子从黑暗处走来,看起来瘦削白净,因为怕生低着头,小心地挪着步子,“他是东儿,为保性命只能让他随我姓了”,辰贤以为阖府尽殁,不敢想幸存之人竟是自己最爱的孩子,直到紧紧抱住自己最中意的孩子才确信这不是梦,原来能让自己幸福的事情有那么多,何必执着于那一件。

    父子相认后,韩姬说起过往,朱雀门之后皇后为扶太子上位,逼韩姬亲手端上那碗汤药,原本韩姬誓死不从,可他们以辰贤和族人的性命要挟,韩姬只能答应,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夫君。可辰楚掌握全局后,还是要清洗陇右势力,辰贤府中人口成了案板上的鱼肉,韩姬哭嚎了一整天,求得一个机会,太后终于点头让她从地牢里挑一个人带走。韩姬原本以为那是恩赏,不曾想是最恶毒的诅咒,那里人人都想活,他们抓着韩姬的衣服哭喊着哀求她,递上襁褓里的幼儿,可她只能救一个。韩姬知道辰东是辰贤最疼爱的孩子,便领着辰东低着头向门外走去,身后的哀求陡然成了最恶毒的咒骂,这些人后来全部死去,至此韩姬的脑海里全是惨白的头颅,他们怒目圆睁,质问韩姬为什么不去救他们。

    辰贤紧紧咬住嘴唇,任凭泪水决堤,却不敢让母亲听到自己哭泣,比起母亲的痛苦,他这几年不过是纨绔子弟的磨砺而已。可到底是母子连心,韩姬感受到辰贤隐忍着悲伤,便宽慰道,“临死之前还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已是幸事,况且这几日过得也算舒坦,陛下带着御医探望过罪臣,并安排人给我换个住所,不过我自知有罪,住在这里心底反倒舒服些”,“我会亲自拜谢陛下”,辰贤道。

    这一夜要做的事情太多,纵有万般不舍,辰贤还是得放下手中的牵挂,“母亲先休息,孩儿明天过来看您”,又转身对韩墨道,“当个男子汉,照顾好奶奶”。辰贤走出房门后,安静地站了很久,然后长舒一口气,整理好衣冠,对陪在身旁的川流道,“带我去见她”。

    辰月已在正殿等候,辰贤进殿后下意识站在了曾经议政时的位置。站在熟悉的位子,见到熟悉的人,辰贤心中一阵酸楚,只有在外漂泊过才知道故乡旧人怎样珍贵。辰贤微微欠身低头致意,到底还是骄傲的皇子,辰月不以为忤,率先开口道“皇兄好久不见”,“臣谢陛下照顾家母及孩儿”,“对于府上发生的事情,辰月很遗憾”,“成王败寇罢了,陛下所为才是胸怀广大”,简单对话后,双方一阵沉默,川流见状打破寂静,“希望殿下能解盛阳危局,毕竟城内还有您的血脉”,辰贤不语,望向了龙椅上的人,辰月知道他心中所想,“皇兄的部下,弃暗投明者赦免罪过,战场立功者赏,贤王府一案重审”,辰贤跪地拜谢,“谢陛下隆恩”。

    安排妥当之后,川流送辰贤出城,路过朱雀门时,辰贤环顾四周,依稀听到那年的厮杀声。辰贤若有所思道,“川流,当初那一箭如果没有偏离,那会怎样”,辰贤盯住川流道,“那年毫厘之间的偏差到现在还揪着我的心,常常在半夜把我拽醒,懊悔驱得睡意全无,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会挽弓搭箭,一练便是整夜,所以这些年我的箭术一直在提升。如今我也是不错的箭手,对手的生死只需一点偏离,我想知道当年你是否徘徊过”,川流道,“殿下,那已是过往,再回溯也没法改变”,辰贤追问,“你既然不想回答,那我换个问题,当年若不是辰月要到你,你最初的选择是不是我”,川流不语但也微微点了点头,辰贤笑着摇了摇头,“到底是造化弄人呀”。

    二人经御道来到城墙之上,辰贤藏在斗篷里,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守方的视角看待这次战局,才发现之前心里不可名状的别扭、抑郁和挣扎都是因为自己所选的阵营与自己的身份之间是割裂的。当辰贤站在盛阳的城墙上,观察城下的形势,思考如何破敌,这才真正感觉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辰贤到底是盛阳的辰贤。“白天你们打的很好,虎骑伤亡惨重,呼衍嫡系尤甚,其实虎骑也是举大荒之力拼凑的,呼衍能直接指挥的只有一部分,剩下的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或者战前许诺,兑现的时间越久,付出的代价越大,内部嫌隙就越大。呼衍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一直让别的部队冲杀,今天以为可以收割荣誉了,没想到折了很多,明天肯定没人愿意打头阵,届时我会向呼衍请战,我的人冲上来之后,将会阵前转向,一致对外”,说话间,辰贤将一卷图纸递给川流,“这是我画的舆图,里面有呼衍的布置,可供参考”,川流如获至宝,当即展开阅览。

    “明日归队的几人中,有陇右一些大族的子嗣,这几人是团结陇右势力的关键之一,我会留下一封书信,加上之前给你的玉佩,可以叩响那些高大的府门,能不能成就看你们的诚意了”,“若能解盛阳之危,自然有殿下的功劳,届时臣可与殿下同往”,“至于我…”,辰贤迟疑了一下,“祸水由我引来,自然由我消弭,若算得上功劳的话,那便请适当照拂一下我的母亲和孩儿,告诉陛下当年受权力所惑,做了事情伤害过她的家人,现在便一并赎罪了。告诉韩墨他的父亲非亡国之臣,以后用自己所能建设好这个国家”,辰贤转向川流用力拍了拍川流的臂膀,最后道别道,“那一箭是为了救你,自搭上弓弦便不曾动摇过”。

    次日清晨,一切都如辰贤预料的,虎骑需要休整,但攻势还要持续,辰贤主动请缨,呼衍点头答应,一群人冲上了城墙,斗得声势浩大,辰贤不惜余力,不断补充前线,三千军士只剩亲卫十名。一开始,呼衍及大荒众将还感叹辰贤治下个个悍不畏死,可随着事态发展,众人心中渐渐生起一丝异样,城墙声势虽大,可算不得惨烈,双方之间没有置于死地的决然,倒是有一种回归故土的热烈,可真相还不及察觉,辰贤觉得时机已到,最后望了望盛阳,毅然调转马头,背后便是他要守卫的国土。川流在城墙眺望,看着辰贤率近卫突起发难,破坏弩车数架,只是寥寥几人太过单薄,很快被虎骑啃噬殆尽,最后辰贤以无畏之勇气执干戈以卫社稷,一人一马直冲敌群中央,欲斩杀敌帅。这位刚刚转过身来的王子很快便消陨于阵前,犹如一滴水陷入无垠的沙漠,终还是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

    掖庭深苑处,一位老妇干涸的眼睛突然渗出了泪水,阴暗昏沉的房间招进了阳光,那双失明多年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她看见自己最爱的孩儿走了进来,还是当年无瑕、纯粹的少年模样,少年伸出手,微笑地唤了一声母亲,残破身体里那仅剩的一缕魂魄也随风飘去。

    持续的战争重塑了盛阳,战时反倒成了常态,敌我之间变得十分熟悉,进攻的节奏、强度以及时间,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想在僵持间找到对方破绽,一击败之。现在辰月能够见到川流需要仰仗机缘,就像漫长雨季里等待天晴,好在太阳总会升起。今天是辰月的晴天,前一刻阴云还统治着天空,待川流出现登时晴空万里。未央宫皇帝的寝处,两人正用着晚膳,辰月将菜夹到川流早已高耸的碗里,“战事几时才能结束”,辰月问道,“几个月或者一个时辰”,川流知道战争早就将整座盛阳城折磨的疲累不堪,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用膳之后天早已黑了,侍女们燃起宫灯,灯光摇曳如萤火,外面下起潇潇秋雨,阵阵凉意绵绵地渗入,辰月索性命人拿些酒来,驱驱寒气,杯酒下肚,身体倒是暖了,眼神缺开始迷离,灯光愈发闪烁,川流剪起烛火同辰月聊起心事。

    “这是舅父生前最爱的葡萄酒,有时会想若不是为了我,他还在武川潜心酿酒,也好过埋骨他乡”,辰月感叹道,“有些人带着使命出生,必须把生命奉献给事业,我相信他现在已经与父亲和家人团聚,在英灵殿把酒言欢,那样的畅快是深夜独自醉去无法比拟的”,川流宽慰道。

    烽火连月里,凄风呼啸、苦雨纷纷,故人零落让死亡成了无法回避的话题。“年少时我总爱幻想,有时候会想到当我走到人生的尽头,该怎样告别这个世界,才不枉潇洒走一回。先用金帛制成玫瑰铺成一片花海,我穿着镶满黄金的衣裳躺在上面,再一把火全都烧了,风扬起一阵阵金灿灿的灰烬,天空下起黄金雨,多么美好的画面”,“年少无忧,连死亡都会是美好的事物,那现在呢”,川流问,“现在啊,都无所谓了,只想和你死在一起,化作一堆灰烬,任谁都扒拉不清。我不许你死在我前面,我会怕,我从不畏惧死亡,只是害怕没有你的时空”,“若我死了,你可以取我无名指的一根指节,然后用金珀封住,就当我陪着你”。

    “你若死了,城也就破了。我不愿当亡国之君,城破之时我会穿上最红的衣裳,站在最高的楼上。你陨落的时候,天空会失去颜色,我便纵身而下,与你共赴天地。樱花落下的时刻会很美,每一片花瓣都是关于你的回忆,最后绽放在大地渗入地府。听说地府有条长长的河,叫做忘川,一座奈何桥横跨两岸,岸这头是今生,那头便是来世,原来死亡不是今生的终点,遗忘才是。我还听说地府里满是兽面的鬼怪,他们拿着鞭子驱赶魂灵去彼岸,我有点害怕,怕地府太黑看不到前路,怕一缕孤魂独自飘荡。若我们走散了,记得在奈何等我,我是那最红的衣裳”。

    “别怕,我死以后便是最恶的魂灵,阎王能有几个兵,我入地府时,高举旌旗,聚万千忠魂,把鬼怪斩尽,阴霾驱散,把地府改换成你喜欢的模样,到时候陌上花开,迎主上降临”。

    川流知道在死亡面前,再多的话也已苍白无力,便将辰月揽入怀中。辰月早已醉了,却仍能感受到一只强壮的手臂紧紧环住自己,依偎在宽厚的胸膛里,她听见沉稳的心跳声和绵长的呼吸,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这个怀抱为她隔绝恐惧、寒冷和一切忧虑。

    晓来雨霁,丽日东风,不暖不寒,辰月努力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男人的侧颜,下颌清晰,唇角上扬,鼻梁高耸,睫毛长而服帖地铺撒着,轮廓的线条棱角分明,硬朗而性感。辰月在想若以后每天都能在川流怀中醒来该是怎样令人愉悦的体验,就那至高的皇位也比不了。仿佛感知到炽热的目光,川流睁开了眼睛,侧着头接上辰月的眼波,“早”,语气是慵懒舒适的,川流抻了抻身子,紧了紧怀里的人,“时辰还早,怎么不多睡些”,“嗯”,辰月笑着答应,把自己藏进川流的怀里多些,嘴里的哼哼声像一只午后暖阳里的猫儿。辰月以为他们会守在一起,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后来才知道这世间竟有比死亡更加痛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