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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日薄月明

    那日初雪,万籁俱寂,大荒的士兵用木头拼搭起高台,九位萨满举行神事。大萨满轻声祈祷着上前,在神木前跪地,用法器剥开树皮,在雪白的树体上雕刻,剩下的八位萨满环绕四周,跳着舞蹈唱起神曲,歌声婉转悠扬,大意是,

    “伟大的神灵

    您的仆人相聚在圣坛

    神衣、神音、神像

    祈祷您降临

    请护佑我们狩猎

    我们会用鲜血温好这片土地

    用尸体织成柔软的毯子

    恭迎您降临”

    歌声止,神像成,战士用尖刀捅进马的脖子,鲜血喷涌,淌进木桶,一名萨满接过,大萨满伸手在冒着热气的木桶里沾了沾,将温热的鲜血抹在神像的嘴部,然后将神像高高举起,高呼“请神”,数万士兵齐齐跪拜叩头,嘴里念念有词,八名萨满走向八方,将兽血洒在众人身上,士兵们的瞳孔似乎缩了缩,眼里全是嗜血的凶光。

    城墙守军第一次看见这样诡异仪式,以为只是简单的阵前祭祀,唯有一人面色凝重,川流见过这种场景,城下的仪式是大荒的狩猎季的祭祀,仪式过后他们迎接主神降临,在神的庇佑下他们将战无不胜,即使战死也将回归神的怀抱,所以请神之后他们只给自己两种选择,要么捕获猎物,供上祭品,要么全部战死,奉为牺牲。

    川流将夕惕、努尔、星沙聚在一处,“城下的祭祀结束,虎骑将倾巢而出,主神降临,死亡是唯一的选项,他们将与猎物缠斗,不死不休。现在已无应敌之策,把所有人都堆上来,一个个的拼,你们各自回营做最后动员,把饭吃饱,刀剑磨好,今天能活下来便是赢了。努尔与我一起守城楼,星沙去城内布防,若城上战况不佳,保证有一处街巷就守一处街巷,剩一个人就拼一个人,夕惕去未央宫,等星沙把敌军黏在城内,便突围出去,回到武川,与陇右大家们联合再起,这是辰贤给的名单,带这些人一同出去”,“可主上断然不肯一人离开”,夕惕迟疑道,“骗她、哄她、把她绑走,不管用什么手段,我要她活”,“诺”,夕惕领命。布置完毕,川流环顾众人,这些年一同拼杀,无数次生死之间还能互相拱卫,那是无法比拟的情谊,“能与各位并肩作战,川流之幸,我们都会死去,英灵殿见”,“英灵殿见”,三人目光坚毅道。

    夕惕和星沙领命而去,川流身边只剩下努尔,二人一同看着城下的仪式,“你我初见时也是祭祀,看着你以瘦弱身躯挡在众人前面,我便觉得你是天生的战士,我遇过太多人自诩勇猛,却只会恃强凌弱,真到了战场就软了,而你不同,敢于直面恐惧与死亡”,“属下的人生是从遇见主帅才真正开始的,所得来的也是主帅给的”,“我肯给,也要你接得住,你相信这次我们还能赢么,算一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只需要再撑一会”,“能”,努尔没有半分迟疑。“箭阵”,有人高喊,川流侧目看那漫天的箭雨遮蔽了天空,藏住了太阳。

    未央宫内,辰月来回踱步,可内心的煎熬怎得按捺。辰月想和川流并肩作战,不止一次要求阵前拒敌,却总被拒绝。“我想要帮你”,辰月恳求道,“不需要”,川流一如往常地回绝,“我想要像一个战士一样,用自己的剑捍卫我的国土,还是说你觉得我会拖累你”,辰月恼了,“主上要争夺天下,我便是主上手里的剑,这些年征战南北,横扫千军,都会是主上的千古功绩,主上是御剑的人,无需亲自沾染鲜血,相信我战场并非软榻”,辰月无法反驳川流的话,辰月知道这些土地是用鲜血换来的,她所要做的是保证每一寸土地都能有最大的产出,这样才有源源不断的人和物去锻造锋锐的剑身。

    门外传来战甲的碰撞声,辰月翘首以盼,可短暂的欣喜转头便落空了,依然没能见到心中记挂之人。“兄长,战况如何”,辰月关切问道,“今晨虎骑阵前祭祀,今日有场恶战”,夕惕如实回答,“既然如此,兄长应在阵前御敌,过来皇宫所为何事”,“主帅命我保护陛下,若战况不佳,则护送陛下回武川”,“不需要,兄长阵前杀敌便是最好的保护”,见夕惕不语,辰月提高声调,“这是君令”,“主帅知道陛下所想,便叮嘱属下不论怎样,他只要陛下活下去”,夕惕抱拳道,“臣有为国捐躯的勇气与决心,可主帅说过慷慨赴死是壮烈,可拖着残破的躯体挣扎着去完成使命亦是伟大。袍泽倒在前进的路上,合眼之前最想看见的是我们能接过火种,去完成未尽的事业。我们都会死的,臣只怕届时英灵殿相聚,属下却未能完成主帅的命令,该怎样接过主帅递来的酒杯”。辰月不再反驳,转身痴痴地望着战火弥漫的地方,喃喃自语道,“你总能说服我,你要我活下去,可曾想我该如何适应没有你的世界”。

    辰月眺望的地方正被死亡笼罩着,请神之后虎骑倾巢而出,没有一丝保留,用上了所有的弓弩、器械,箭雨和石头掩护着士兵冲杀,几万人纠缠在一起,嘴里发出野兽般嘶吼,每个人只有生死两种选择,动物的本能指引着一切行动。虎骑人数众多,城上守军不断被稀释,开始还能并肩作战的袍泽被人潮冲散,左右无援,每个人要独自面对三五名虎骑,他们像狼群一样围着猎物撕咬。

    好在国难面前,炽金士兵爆发出惊人的战斗意志,这个曾经尚武的国度在悠远的传承中渐渐迷失,在享乐中分裂,可血脉里到底还流淌着先祖的精神。国难之前,血脉觉醒,古老的忠魂在这一刻附上了年轻的躯体。箭矢遮天蔽日,敌人像低沉的黑云压上城墙,威压之下人的本能是逃离求生,可炽金士兵以无畏的勇气争先而上。

    敌人的尖刀刺进身体,士兵便用手紧紧擒住,直到袍泽砍去敌人的头颅,才跟着对方一起倒下。身体被箭矢贯穿,士兵便拦腰抱住面前的敌人,跟对方一起坠下。城墙上滚石、原木用尽,士兵便用身体从云梯滚落,破开源源上涨的敌潮。他们慷慨捐躯只为告诉那些想要掠夺祖国的敌人,没有人可以奴役如此坚韧不屈的民族。玉碎了还是玉,完整的瓦只是被人踩在脚下的泥,战场上到处是残缺的躯体,那些勇敢的人踏上了无归的路,他们死去可神灵不灭,只是忠魂无法回还,踏上了茫茫原野,这些生命拼凑成了那首国殇,“静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川流用刀扣住一名敌将顺势一斩,鲜血喷溅到脸上,顺着面颊渗入嘴角,温温的带点锈迹的味道,老兵们常说战场上渴了便饮血倒不是玩笑,拼杀了半晌,人早就饿了、渴了、乏了,持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抖,鲜血遮挡住了视野,川流用手抹了抹才勉强看清,周围的敌人越来越多,杀薄一寸又厚了一尺,他与属下早已被冲散。努尔想护卫川流,几番向其靠拢,可逆流而上不进则退,二人之间反倒挤进了更多的敌人。川流仿佛沉进水里,周围的喊杀声遥远而模糊,他所有的感官都收进了身体里,心跳声、呼吸声倒变得格外清晰。川流知道这种状态距死亡只有一步之遥,耳边响起蛊惑的声音,“该做的都做了,放下吧,就这样了,英灵殿有美人、好酒和昔日战友”,声音勾起灵魂慢慢从身体里撕开,川流的眼神开始涣散。

    突然一声战鼓声破空而来,震碎了靡靡之音,川流聚集精神,望向远方,雪霁之后一缕阳光冲破厚重的云层,沿着一条通路倾泻而下,川流看见了光,随着阳光一同倾泻的还有源源不断的兵马。“援军来了”,城上有人高喊,众人士气大振,可声音未及落下,又一阵惊恐的声音响起,“那不是我们的人”,是的,来得并非炽金的援军,而是长流的朔北军。

    他们还未从狼群里脱困,又遭猛虎来袭,这支军队曾经重挫大荒、巫泽,也与武侯的军队遭遇,是鼎盛时期的武营也不能撼动的存在。夕昭曾言,“与朔北军一战,最大的感受是规矩,主帅布置得当,下属执行到位。木砚的战法清晰,更恐怖的是他的思考和决策能够精准地传递到每一个单位,这无异于用榫卯造一头木象再循着鼓点跳舞,综览古今也就那寥寥几位能做到”。朔北军汇成一道洪流摧枯拉朽,炽金的士兵心若死灰,好在他们与死亡军团之间还隔着虎骑。呼衍调转马头,看见朔北军汹汹来势,立即示意鸣金让前线收缩,布置防御阵型,可太多的士兵被黏在城墙,不及退防,只能仓促应对,好在朔北军的数量也没有绝对的优势。

    朔北军弓骑兵在侧翼行进,重甲骑兵居中,后面则跟着步兵。弓骑兵身着轻型锁子甲,装备弓箭和马槊,在远处骑射再靠近冲杀,重甲骑兵则身着鳞甲,配盾牌长剑,在破阵后与敌军搏杀。两名朔北骑兵排众而出,高擎着战旗奔向两头,后面的人策马跟上,分流成左右两道洪流攻向虎骑两翼,虎骑被迫在侧翼堆起防线。疾驰的战马冲杀过来,腾起阵阵烟尘,朔北士兵手执马槊用手臂夹紧,强大的冲击力轻易间便穿透敌方盾牌、战甲,将大荒士兵生生扯落马下。

    朔北军与虎骑交战数次,中间互有胜负,可过往的经历也让朔北军非常了解对手,只要将呼衍斩落马下,那便抽走了串联珠玉的绳索,各部落将会散落成沙。大荒地广,人口被山水沙漠割裂成一块块碎片,在碎片里生活的人结成部落,各部落间时有纷争,经常为了抢夺水源草场大动干戈,呼衍是大荒北方最大的部落首领,以武力威慑统御着大荒,此次联合各部落东进炽金,一开始是为了辰贤奉上的黄金,但踏入炽金之后一路驰骋,呼衍的野心也不断膨胀,现在他想要吞并这片肥沃的平原,供养他的战马和部落的人民。但并不是所有的领主愿意为呼衍的野心付出代价,此次东进旷日持久,明明他们已经掠到了足够过冬的粮草却迟迟不归,只因为那个人的野心,攻下盛阳又如何,那金灿灿的皇宫只会是呼衍家族的私产,可死伤的都是自家部落的儿郎、以后再被别的部落欺凌,还有足够的战士保护自家领地么。

    这些矛盾在这几日强攻中愈发尖锐,呼衍只能维持表面的平和,却管不住底层的暗流,所以他才将决战放在今日,力求速战速决,却不曾料到竟然能在炽金的国土遇见从天而降的长流精锐。之前数次交手,呼衍领教过朔北军迂回作战的实力,所以布置大荒士兵向侧翼聚拢,双方在两翼激战正酣。现在的虎骑犹如一个战士将所有的力量和精力集中在拳头上,虽然攻势猛烈但胸膛大开,朔北军没有人数优势,所以并没有围歼虎骑的打算,从侧翼发起攻势的目的是牵引兵力,背后真正的意图是为了斩首。此时正是将尖刀插进敌军心脏的时机,方才按兵不动的重甲骑兵便是这把利刃。见时机成熟,长流的重甲兵突然奔腾起来,虎骑主帅看见对方精锐伺机而动,一开始还以为这群战力是准备支援轻骑加强攻势,不曾想重甲骑兵直直地朝中军奔来。呼衍顿时感到不妙,虎骑的兵力一部分被炽金士兵锁在城上,一部分正在侧翼与朔北轻骑绞杀,剩余兵力已然不多,只能仓促防守,可他低估了这批新锐的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