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天之夕颜

    三日后，未央宫正殿，“将军到此，所谓何事”，辰月在王座上冷冷问道。川流不语，只是看了左右，辰月领会其意，挥手让侍从退至门外。待殿内只剩二人，川流道，“我能再以川流的身份，在与主上说些话么”，今日川流未着战甲，而是一身平时的打扮，或许脱下军装，川流才是辰月的川流。熟悉的称谓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被搅动的情感与回忆扰得心神恍惚，辰月努力平复后，才缓缓开口，“你是来道别的么”，“是的，同行的这一路上，感谢主上信任，我们一起做了一些事情，我怕只能陪主上到此”。

    “你虽然是长流皇子，但生母是炽金人，所以注定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与其苦守边境，不如留下，我们共治天下”，虽然语调平静，可辰月知道若川流答应留下，这天下也给得。“凡事皆有因果，在此之前，主上有主上的人生，我有我的奔赴，我们在不同的道路上，后来因缘际会，我们成了同路人，一起走的这一程山水已是恩赏，以后主上与我各有使命，我要守护的人在长流”，川流的话一寸一寸地钉在辰月的心里。

    辰月知道已无法挽留，她现在是帝王，不能卑亢，只能将汹涌的情绪克制在心底，“那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川流将这几日的思考一并交代了，“我们这次能赢得这么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后期地方纷纷倒戈，但这些势力本身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们只是聪明地选择了胜利的一方。所以我离开后，地方势力将会失衡，这里面特别注意那个叫伯嚭的，他权倾一方又心机太深，而且非仁者，他父亲是太子的老师，后来你得夕潜相助，他竟弑父斩首，亲自将自己父亲的头颅献给你，作为投诚的礼物。我看他能力尚可，为了让瓦解太子阵营，才委以重任，没想到他攻城掠地，屡立战功，想来已在地方经营多时。这种人有城府深、手段狠，是大才，但若无人制衡，后面封赏不及所期，他便会自己夺。这次攻城，我曾派兵向他求援，但是伯嚭的大军至百里外，便行动缓慢”。

    “明白”，辰月眼中泛起杀意。

    “另外，大将军一职权力太大，找到适合之人太难，可将军队分成三个集团，分别由三人统领边防军、中央军还有地方军。夕潜之子可任中军将军，护卫皇城，镇远将军和四方将军，论功而定”。

    “夕惕毕竟是我哥哥，提拔他得有服众的战功”，辰月道。

    “夕惕毕竟是名门之后，夕昭在时也十分喜欢这位长孙，所以言传身教，他领兵的底子还是有的，这一路护卫侧翼，任务完成得不错。我走以后，你安排他去收复南境，那是他父亲战斗过的地方，国仇家恨可以一并清算，于他也是历练。他身边的副将都久经沙场，可辅助，可劝谏。我已经嘱咐他破敌之策，还安排了一个预备军团，护卫他的侧翼并随时接应，应该万无一失。等得胜归来，他就是为父报仇、为国雪耻的英雄，忠孝都有了，主上提拔他也是顺势而为。剩下的事情，我已写在这里，主上慢慢看”，川流登上台阶，来到她的面前，将册子递给了辰月。

    辰月接过册子翻开阅读，里面的话考虑周详，他们一路同行，辰月知道川流有多忙，这些应该是无数个深夜不眠为她写就的。很难想象在最暗的夜里，他怎样写出如此光彩的文字，定是那深夜燃起的烛火慢慢透进字里行间，而这些闪着光亮的文字以后便能照拂辰月往后要走的路。

    川流望着辰月，脑海里浮现过往，初见时她还是一位思无邪的少女，却被推着走上了夺权之路，这一路川流尚可护她周全，可是往后她只能孤独前行了。辰月抬头迎上川流的凝望，相顾无言却有很多无声的话语在殿间游走。

    就这样沉默半晌，川流还是缓缓开口，“给主上指出哪条路是对的其实是最简单的事，难的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去，我走以后，主上要独自去完成最艰难的部分。宗亲离心，群臣抱怨，甚至百姓也会疑惑，除了自己，没有什么是主上可以放心倚靠的。这个世界变化太多，不变的事反而珍贵，别忘了主上启程时的初心，坚持下去，为了那么多良善之人更好的未来”，

    说话间，辰月望着川流，满眼的不舍与无奈，她知道这些话已是临别之言，话音落下川流会抬起离别的脚步。“不要高高在上地统治天下，因为族群间会慢慢建起壁垒，不断割裂，主上听到的盛世太平不一定没有苦难困顿，主上听到的会是主上想要的，或者是士大夫们想要主上听到的，可这些并不接近真实。所以不要躺在功劳簿上，历史并不会一直进步，岁月过境，结果可能是衰败或割裂，哪怕一群人都心怀美好努力奋斗，最后也可能集体迷失。前途路远，后面会很累，也会孤独，但主上的一生注定辉煌，会为无数人创造光明和美好。我相信主上会做得很好，我在远方，若能听闻些许关于主上的消息，便也心安了”。

    “好”，辰月的话掷地有声，“山川异域，日月同辉，此后月亮泽被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会听到辰月的赫赫声名，不管你在何方，我都要让你知道辰月的存在”。那一刻，川流见到了光，他的身边群星荟萃，但如明月般荣耀的也只有眼前这位王者。

    又是一阵寂静，或许两人都不想说出离别之言，如此沉默反倒还能陪伴，一旦开口恐怕便是转身之间了。许是知道城外已经拔营，上万人在等一个命令，半晌之后川流还是狠心诀别，“主上珍重，川流告退”。川流转身离去，刹那间辰月堵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淌下，她瘫坐在龙椅上，肩膀颤抖，嘴唇紧咬，啜泣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堂里。这位姑娘一开始便知道登上这王座会让她失去很多，已经提醒自己早早做好准备，可不曾想一开始失去的竟是自己最重要的人，这撕扯灵魂的疼痛瞬间击穿了自己预设的所有防线。

    后来辰月也遇见过很多精彩的人，可是啊，星河再璀璨，也不及太阳的光辉，那个浑身充满阳光的人陪她一起看了高山大川，见了广阔海洋，喝过新酿的美酒，品过美味的珍馐，他们也背靠一起面对万千敌人，那光影和滋味值得一生回味，而每一个瞬间都要用余生忘记。和他一起走过那些路，攀过顶峰，经历了狂喜和辉煌的下午，以后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朔北军逐日而归，化作一阵金色的大潮，却有一人拍马赶来，像水滴一样融入人潮，追上了潮头的人儿。“努尔，炽金现在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你若留下，将来说不准当个镇远将军、大司马呢”，川流对赶来之人道。“将军，我来是讨一个承诺的，记得初见之时，您说要赐我一个名字，响当当的名字”，夕阳下，川流的轮廓被镶上了金色，努尔望着他，脑海却是初见的场景，心中道，“除了你，没人会关注一个奴，所以打那时起，我便想追随着你，像夸父逐日一样，不舍不弃”。“梧高凤必至，就叫凤梧吧，但我只能给你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能否世人皆知在于你”，“凤梧愿追随将军左右”。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家靡室，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人群中传来归途的唱叹，当初为了安定边境，他以川流的身份来到这里，现在功成身退，跨过边境，川流便要留在过去。

    一角城楼上，辰月远远的望着太阳慢慢落下，落日的余晖轻抚着她的脸颊，她用手触摸，却止不住的慢慢褪去，到底还是无法挽留。辰月只能静静地守着，连眼睛眨的比平日慢些，她知道这一天的太阳落下，余生便再也见不到了，守到日落月升，实在累了、冷了，便一声叹息，转身融入清冷的月光里。

    辰月即位后，改国号为川清，定年号为同辉，因为有人说过，“现在的炽金烈日当空，烈火焚灭天下，少有生机，而主上是泽润苍生的清流，所过之处万物复苏”，这也成了辰月的初心。大战之后，新帝首推休养生息，不再折腾刚从动荡之中幸存的百姓，让他们回到土地上，收拾自己的居所，整理自己的土地。一开始百姓还很迟疑，害怕祸乱再起，也担心整年的辛勤劳作被充抵税赋，可新帝励精为治，最终稳住了民心。百姓奔着希望开始劳作，一年又一年，川清的土地又可以供养越来越多的百姓。

    新帝勤政，每日所要处理案牍的堆成了小山，所以经常忙到废寝忘食，只是偶尔夕阳斜进屋内，辰月会抬头望着门外陷入沉思，想起那个咬着馒头把案牍归成三类的男人，就着过往的回忆，辰月勺里的汤羹才能如此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