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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列郡之围

    已至深秋,西下的夕阳,柔和地铺撒着,失了夏日的爆烈。“该死的夏天终于过去,终于没有蛆虫和尸臭了”,列郡城内,两位同乡入伍的老兵正在一起抱怨着。“这战打了多久了”,年轻的士兵问同乡的大哥。“我记得,离家时,祭了祖先,种了谷物,这一晃,应该半年过去了吧,不知道今年的收成怎样”,年长者遥望远方,似是想要看见家中境况。“这大半年,我们长驱大荒,击退北漠王,封崇吾山,是何等意气,结果先皇薨,君朝乱,将军回朝,才被大荒和巫泽合纵追击,困在这列郡城”,年轻人从城墙西望,数不清的营帐如密密的树林,秋日里更显肃杀。“是呀,好在将军没有抛弃我们,拥立新君后,又马不停蹄归于阵中,他是皇帝的三哥,本可以在君朝享福的”,说罢,二人齐齐望向军心所在。

    将军的居所简朴,布局分明,一进门,便被一幅巨图抓住,图上山川河流、国界重地列得分明。地图下方,便是将军的案台,上面有布防图、各项军情,案台往下两侧则是众将座处。案台上,禹日正翻阅着这一日的军情,清点兵力、设计布防,了解敌情。比起战场上快意冲杀,这些事来得琐碎,却十分重要,他要对城内的士兵负责,更担负着长流百姓的安乐。

    列郡城本是西境关口,在大荒和长流和平时期,曾是贸易胜地,几代辉煌。列郡北邻西奈山,南濒伊水,是连接西北与河内平原唯一通道,列郡有卫城环绕,南北两侧有塔楼。可是联军调来最新的攻城器械,卫城已经摇摇欲坠,他必须组织一次突击,杀出城去破坏敌军的粮草、器械。

    看完地图,禹日思索良久,缓缓而坚定道,“据探查,为了抓住战机,这次大荒轻装简行,一路与我们纠缠到列郡,余下补给都要从国内经御城运抵。这几次夜间袭扰,粮草再三被毁,所以现在敌军每次只取十日的消耗,余下屯在御城。这次他们异地作战,补给线已经达到极限,御城被毁,他们只能再撑数日,不日就会决战,破城劫掠列郡以东的谷帝等七州,以战养战,否则只能无功而返。巫泽部队的情况也差不多”,三位少将聚精会神,听主帅布置。

    “明日计划”。

    “是”,三人齐声,答得干脆。

    “明日北射领兵三千留在卫城,率弓箭兵辅助作战,并作为预备队随时接应,补充兵力。泽溪领兵五千,于中路出击,与敌人缠斗。我率部七千于右翼切入敌军,凤梧则趁乱领骑兵五千向西直取御城。我与泽溪在敌阵中会于一处,歼合围之敌,毁攻城之物,然后回城,听明白了么”。

    “明白”,三人又一次齐声答道,只是凤梧的表情有些异样。

    “凤梧留下,还有个任务要你协助”,将军道。

    禹日细致的安排着什么,少将连连点头。“出城后不要恋战,不要回头,快马加鞭,直取御城,取能用些时日的粮草,然后把整座城烧掉,再绕过西奈山往东回长流,不要回援,知道么”,禹日叮嘱道。

    “知道”,留下的少将低头支吾,似有不悦。

    “怎了”,禹日问道。

    “为什么是我”,少将抬头道出,仿佛憋了很久。

    “为什么是你”,禹日思索道。是呀,为什么是凤梧,三个属下都是跟自己在一个队伍里成长起来的,从士兵到伍长再到少将,多少次以少敌多,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是一起的。他们互相拱卫,把侧翼交给对方,那是绝对的信任,过命的情谊。两万人和两万万之间禹日知道如何权衡,可兄弟之间该怎么取舍。

    “当年你问我要个名字,你知道为什么叫你凤梧么”,禹日问道。

    “知道,凤是凤凰,梧是笔直高大的树,我虽出生卑微,但将军你希望我像凤凰涅槃一样,从草芥长成大树”,凤梧一直记得将军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仿佛被勾起了回忆,禹日说道“当年军中指挥都看出身,因袭爵位,但老师确认为没有天生的将军,只有在历练中成长的兵。他不拘一格,按能力、战功提拔”,禹日言语中带着崇敬与缅怀,“我尊崇老师教导,知你出身微寒,入伍拼杀,俸禄多数散给阵亡兄弟的遗属,有时忍饥挨饿,还要继续操练”,禹日看着瘦弱的少将又道,“九川之战,你率援军奇袭巫泽国相柳的右翼,完成合围,尽诛敌军,我力荐你为少军。你无祖上蒙荫,这拼命得来的地位还未扎根,你若倒下,整个家族便从世间抹去了”。

    “可是”,凤梧还要争取。

    “没有可是,这一战,留下来的人会面对什么,他俩都清楚,这个决定,我征询过他们的意见,他们没有异议,只说再给你加点兵。这五千人或是家中独子,或初为人父,他们倒下,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便跟着崩溃,我想他们活,你要让他们活”。

    顿时,万般思绪如决堤般涌上心头,堵住了想说的话。回忆过往,三人同为禹日将军麾下,亲如兄弟,一起出征,一起凯旋。偶然帐内议事,会为战法争得面红耳赤,但一旦制定好策略,就会坚持执行,兄弟齐心才有了如今承天军的称号。凤梧不想在最为难的时刻离去,但五千生命和五千个家庭,需要有人带领,向死而生,找到生路。

    禹日明白凤梧在想什么,“你去跟他们道声珍重吧”。

    “好……”,这一声拖了很长,凤梧还在思索着,想说些离别的话,对着如阳光般照耀、引领着他的人。可是最后,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凤梧还是不舍的转过身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风里飘来将军的低喃道,似是自言自语,似是与爱将告别。

    长时间的不饮不食,不眠不休,让禹日有些体力不支,布置完任务后,他瘫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像刻漏里最后一壶水,快见壶底了,他要抓住每一滴水落下的时间。

    稍憩之后,禹日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辰溪正席地坐在椅边,满眼柔情的望着自己。妇孺老幼早被安排出城,辰溪是城中唯一的女人。明知是死地,禹日曾不止一遍命她离开,直到辰溪举起了他的佩剑,决然的说,“我不是你的兵,你无权命我。留在城中,我还能多活些时日,若此时出城,我即刻自尽”。禹日知道辰溪为何留下,和他一样这里有他们想要守护的人,只能笑着说,“初见你时,你也这样举着剑抵住自己的脖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还能回到初见的模样”。

    “该吃饭了”,见禹日醒来,辰溪端起碗来开始盛粥。为什么这么稠,禹日心中疑虑,城中物资不多,被围后数月消耗粮食就更少了,所以禹日下令按人头配给每天的粮食,并以身作则,就这样也只能勉强度日,巡视时他见过士兵们吃的,米粒只能薄薄地铺在碗底。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辰溪没好气地说,“我可没敢多领,我把我的那份跟你放一起煮的,我是女人,饭量小,哪像你要打仗,还要谋划,操心劳力的……”,辰溪自顾自地说着,手却没停下,一碗粥送到禹日面前。

    “对不起”,碗里腾起的雾气润湿了他的眼睛。

    “我知道”,辰溪柔声道。

    禹日用木勺从碗底舀起,放在嘴边吹凉,然后举到辰溪面前,“我不饿”,她说到,可禹日的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知道,如果不吃点,执拗的手是不会放下的。

    “你不怕手酸呀”,辰溪嗔笑道,但还是乖乖的吃了几口,“好了,我给你试过了,没毒”。

    “我不是那个意思”,禹日急忙解释。

    “逗你的”,辰溪笑着提醒怔住的禹日,“看我干吗,还不吃饭”。

    身前弱不禁风的女子,帮将军抵住了城外的杀意与血腥,两人如平常人家一样,安静地吃着温暖的饭菜。

    “我进来时,碰到凤梧,他一脸诀别之意,嘱我好好照顾你,说将军操劳,要为天下计,为军团谋,但最难的还是各种取舍”,辰溪打破寂静。

    是的,取舍总是最难的部分。禹日曾无数次面临过这样的选择,在两拨人里去选谁能活着。那些人都是袍泽兄弟,一起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怎么选都是剜肉剔骨之痛。但答案又是那样简单,世人皆知二大于一,人多的那拨得活。九川一战,禹日领两万人西渡九川,直插巫泽重镇川南,战二十万之敌。南漠王从北方驰援,欲攻军团左翼,为了军团不被合围,禹日命卫赟带一千兵北上,据关死守。禹日拼力厮杀,却被相柳的帝江军团死死咬住,让他无法分兵去泉关支援。面对八万南漠铁骑,副将守了十天。直到凤梧领朔北军冲溃帝江军团的右翼,两股力量合力搅碎防线,杀敌五万,俘三万,余者皆溃。之后禹日马不停蹄赶往泉关,却只剩一面军旗还立在大地。那一战大胜,只不过卫赟至死也没等来援助。为解大部队的危局,他只能让那一千人去赴死。

    长流赢了,举国欢腾。人们只知道赫赫战果,却不知这一战失去了多少将士,他们本该活着,却被钉在了土里。战后禹日对着残旗,饮酒数日,醉了就睡在剑冢旁,那几千柄剑下,埋着他的袍泽。他们安眠地底,死亡却在折磨活着的人,没人知道这位活下来的将军如何治愈心口的道道伤痕。

    等禹日平复完心情,缓缓说道,“能答应我一件事么”。辰溪先是疑惑,恍然想到了什么,用力摇头,“不,我绝不出城”。

    “我判断”,禹日看着地图自顾说道,“为了围歼这二十万长荒和巫泽的军队,五……,陛下最有可能会集结两个军群,一路于列郡以东的谷帝州,防止列郡城破,联军长驱直入,另一路最好的位置在西奈山北麓,距第一道坳口的五十里,那里离列郡不到百里,朝发夕至。若朔北军能够赶来,可以切断联军退路,完成合围”。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辰溪,“所以,我要你跟木佑送一份军报给西奈山北麓的军队。若我料的不错,应该是恒名领军的朔北军。木佑是老师家唯一尚存的血脉,我把他带着身边,本是为了保护他,却让他身陷险地,实在愧对师恩。朔北军是老师一手组建,到了那应该能护你们周全”。

    “我们一起走吧”,辰溪眼里满是乞求。

    “不”。

    “为什么,你已经为长流付出了所有,列郡已是死局”。

    “没有所有,还有我(的命)……”禹日指了指自己。

    翌日清晨,按计划泽溪从中门杀出,与敌军缠斗在一起。战至酣时,禹日从右翼切入,破开防线。混战中,凤梧带着五千骑兵,从禹日军团的外围分出,一路向西,直奔御城。此时,没人注意五千骑兵多了两骑。原来昨天禹日留下凤梧布置的任务是掩护辰溪和木佑,他们会在西奈山的第一个山坳折向东方,去送一份军报。

    这次突击,从清晨杀至黄昏,后来且战且退,退回城内。大荒和巫泽折损兵马四万,大荒派三万兵马回援,剩余十三万,继续合围。“泽溪,清点兵马,救治伤病。北射,整军驻防,防止袭扰”,刚撤回城内,禹日就一刻不停地堵着千疮百孔的城市。

    “将军,泽溪为掩护回撤,战死卫城门前”,一名校尉禀报。

    禹日猛地回望,却迅速收敛心神,继续布置,“你代少将一职,点兵治伤,再找人传令给北射,布防”。“诺”,校尉领命退下前,见到将军转过身去,缓缓抬起右臂,不知是在擦拭血迹或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