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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桃李春风三杯酒

    日落西山,

    小三合城,前脚才刚刚送走了晚冬,后脚便又跟上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如此一来,便是让本就不太明亮的傍晚,愈发地昏暗了。

    酒肆是包揽了陆长安的吃住,虽说不会是那种酒客打尖住店用的门面房,但是即便如此,比起惊蝉巷里的泥胚院落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陆长安想来,店小二不出意外就是掌柜的从本家带出来闯荡走生意的,自然的也就吃住随着掌柜一家了。

    至于少年自己,则是和掌柜的商量了包伙食但不要住所。

    这样一来二去的,纵使陆长安每个月要多磨坏几双草鞋,但一想到每个月末又能多入账十来文的铜钱,陆长安也是觉得不亏。

    今天酒肆的生意没什么起色,竟然连日过黄昏这个热闹时间里,也是门可罗雀的雨打芭蕉样。

    城东的百姓淳朴,但俗话说神仙亦有神仙愁,因此虽是过着平平淡淡日子的平头百姓,却也是多多少少有些愁绪还没能得到排解。

    久而久之,仿佛日落一过成了鸣金收兵一般,城东的庄稼汉看着太阳落山,便是撇开农忙出田地,而后的酒肆里,就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酒客。

    酒客们无外乎是些下地干粗活的糙汉子,平日里拉帮结派围聚在一起,除了像先前讨笑说书老人那般的自鸣得意外,剩下的俺臢事不过也尽是些床上小事。

    譬如婆娘嫌弃自家汉子懒:不光下地干的活快要养不活一大家子人,连在炕头上交的公粮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抱怨的时间久了,积攒的苦水多了,那整日里累死累活连晚上也不得安宁的上位者们,也就免不了来酒肆发泄一通,倾倒些苦水。

    因此,黄昏这种可以歇了农忙的时候,便是一个绝美绝妙的时间。

    可偏偏一日之中的最热闹,迎了面就撞上一年之中最冷清,后者自然是要把前面那位兄贵碰的粉碎。

    料峭春寒,怜得门庭冷清。

    陆长安望了四下空荡的酒客,便是站起身来,离开了温酒的柜台,迈着小碎步,站在了掌柜的算盘前。

    老掌柜依旧是自顾自地敲打着算盘,细细地将那账目,一株一株地盘算着。

    听到响动,老掌柜也仅仅是一微微额首,丝毫没有要抬起头来的样子。

    与此同时,那位似乎在与两位外乡人寒暄后的店小二,此刻也是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向了柜台边的陆长安,流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

    只见柜台前的少年蹑手蹑脚地把一叠包的整整齐齐的麻纸轻放在了柜台上,转了身便是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碟糕点,仔细罩了蚊罩。拿钱取菜取酒,两不耽搁。

    早春的节气里是多是些蚊虫骚扰,少年这看似多此一举的做法,最是恰到好处。

    万事俱备后陆长安,轻声和老掌柜吱会了一声,便是拾缀起了扫帚簸箕。

    独自跨出门外的少年,极为熟稔地装上搁门的木板,那是一排排的木板片子。

    少年一板一眼地装完后,也算是正式通告了所有的酒客,今日打烊了。

    同探出脑袋的店小二打了个招呼后,陆长安转过身,过了拐角,来到林老头宅子大门前。

    这时候,提着扫帚簸箕的少年,才发现一场淅沥春雨过后,林老头院落的檐头雪已经消退的三三两两,除了个别冰棱依旧坚挺外,已然没了可供清理的地方。

    少年不免有些期待和执着落了空处的难受滋味。

    不过陆长安倒也坚持,踩踏起的春雨和着黄泥,颇为生硬地试图用手中的扫帚,拍去屋檐下挂着的冰凌。

    可惜陆长安的身高还是不够高,比起从小相识的林端阳来说,虽然仅仅是晚见了两年的太阳,前者的个头,却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因此哪怕是陆长安一次又一次地使出吃奶的力气跳起,距离那片冰凌始终是一线之差。

    隔了一扇紧闭大门的老人,此刻半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正透过院门看着门外蹦跳不停的少年。

    老人原先就很是慈祥和蔼的面容下,此刻更是如同菩萨低眉善目般,

    双手合十,佛音轻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亦作如是观。少年郎,事出本心耳,唯求穷力!”

    门外的少年虽然对院子中传来的朗朗佛诵一窍不通,但仿佛如同福至心灵一般,腼腆一笑。

    “吱”的一声,

    那个自从来到小城足足有半甲子光景的老人,那个从未有过喜笑于色的佛门魁首,此刻竟然是破天荒地有些笑颜,苍然道,

    “陆长安,进来坐坐?喝口茶?”

    老人就站在大门口,立在门槛内,看着陆长安。

    那个手执笤帚的少年,反而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摇了摇头,婉拒了老人的邀约。

    老人脸上丝毫没有因为少年拒绝自己的不忿,反倒是从遗憾之意转为了最初的无喜无悲,小无相模样。

    随后少年自顾自地敲碎那一根根冰凌,又用带着的笤帚扫尽了满地冰渣子,最后与老人道一声别后,小跑着离去。

    老人没有着急关上门返身回宅邸,而是缓缓地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分别踏出门槛。

    而后老人抬起头,望向远方的蜿蜒街道,视线浑浊。

    在这片烟雨下的小镇里,由近及远,自清晰到模糊,老人就这样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冒了淅淅沥沥春雨,践踏起泥水的少年,

    一步一水花!

    形若耄耋老朽的佝偻老人,这一刻才是皱纹遍布的脸上寻了一处干净处,真正意义上,挤出一丝笑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老人弓着背,转身踏进宅院,

    一步一莲花!

    ——————————

    春雨说下就下,毫无章法!

    初春的细雨是绵绵不断的,肯定不会如同夏日里的黄豆那般大小,但是细而密的特点也直叫人无处躲藏。

    此时此刻,冒着细雨,在街头巷尾穿梭的陆长安像是怀中抱了个婴儿似的弯着腰,步履蹒跚。

    陆长安的狼狈模样,来自于怀里揣着的那方糕点与黄酒,那是他方才在酒肆里为上官先生备好的一壶烧黄酒和一碟先生爱吃的杏花糕。

    先生爱吃甜食,陆长安打小趴在先生窗沿那会就摸得一清二楚了。

    仿佛是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这股春雨的攻势,陆长安在雨中小跑着奔波了一会,便是在一眼瞅见那棵参天槐树后,一个箭步就钻到了树底下,避一避这场春雨。

    在陆长安记忆中,槐树很大,好像永远都那么大。

    一时间避雨无事的陆长安,绕着大槐树转了三四圈,又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算是估个大概出来,

    倘若没四五个大人手牵手,是断然环抱不住这棵槐木的!

    陆长安听酒客们提起过城东的这棵槐树,在他们口中,就算是桃花巷沈家世世代代栽种培育的楮树,也不过是桃树的十之一二罢了.......

    此外,也有在小城中奔走的酒客曾言,在城西的一处宅院里,也曾见过一棵槐树,大概能有城东的一半模样。

    这种比较,陆长安历来都是听过,但不曾见过,比较过的。

    福禄街对于陆长安来说便是算得上一个不常来的小禁地了,至于桃花巷的沈家大宅里的楮树,陆长安定然是没有见着过的。

    送信一事,对于桃花巷福禄街的户院来说,本就是关在门外摇尾乞怜的落魄狗罢了,又任何能踏过门槛?

    眼下正蒙荫在槐树庇护之下的陆长安,不由的生出一股万般安全的感觉来。

    少年觉得稳妥之后,便缓缓解下胸口贴着的一方杏花糕和一壶新酒,绕着槐柳溜达了几圈,算是找着了一块很是干燥的青石板,铺上一方麻布,轻轻且小心翼翼地将着一酒一糕点置于麻布上,临了又是一摸贴内衣衫,掏出在内衣上的符纸,又是如先前那般精致。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春雨散落,一滴接着一滴落入避雨少年眼前的水井之中。

    那是一口槐树前的水井,井底一层浅浅的井水用了只吊桶拎着,转过辘轳便能提起来。

    陆长安半坐下,斜倚着参天槐树,左手迷迷糊糊便是摸到了那堆鹅卵石。

    只是让陆长安不解的是,那处原先堆叠有序的鹅卵石,此刻的搭建基石处,好似被人凭空取走了几颗鹅卵石。

    虽然说堆叠起的建筑并未因为这几枚鹅卵石而轰然倒塌,但凑近了看,终归还是能够瞧出一块破绽来的。

    陆长安不再去想,只当是陈若渝技艺高超。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恍惚间,如同有天人登高俯瞰,将少年心中困意百般勾搭起,紧阖上双目。

    雨下的镇子里,多少楼台曝湿在了烟雨中?

    唯有一树一人一井,三三而成,善得其身。

    ......

    半个时辰后的春雨不再淅沥,休憩片刻后的倚树少年,悄然睁开眼睛,用双手揉了揉眼睛后,便是站起身来。

    天边圆月半掩,映得一方水井,熠熠生辉。

    陆长安好奇地走上前,探出半个脑袋,瞧着井水中碎碎圆圆的映月。

    少年双手扶住井口。

    春雨滴答,顺着槐柳的枝桠免不了落入水井里,泛起涟漪。

    陆长安似乎如同着魔一般,铁了心要瞧瞧水中月,丝毫不恼也无片刻焦躁,只是静静地等了涟漪消散了下去。

    可是待到井面平静如先前地时候,少年竟然不曾在井里望到些什么,

    唯有一团清澈,

    并无天上月,

    亦不见少年面。

    陆长安不信邪的揉搓了一下眼眶,忽地睁眼,只觉得隐隐约约间,井底似乎倒影出了某个不招自己待见的同龄人。

    待到陆长安想要望得更近些时,或许是洒落了春雨的青石板,确实不是穿着草鞋的陆长安该踏足的禁地,少年一个滑步便是要往井里跌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大手从陆长安身后拉住了他地衣领,

    井中无他,

    先生相貌!

    .......

    春雨还未曾完全歇息,

    春风好似懂事般,一道来添了彩头。

    槐树下,一老一少对着一口井,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陆长安,今年多大了?”

    上官先生儒袍一甩,席地而坐,顺手便是将少年准备好的烧黄酒入口。

    一旁放开了一道坐着的少年,此时有些羞赧,轻声道,

    “过了年,已经十五了......”

    先生将酒壶放下,略有所思,

    “哦,那就是快到了舞象之年......”

    盘坐在一旁的陆长安,侧过半个脑袋,望着思绪万千的先生,疑惑开口:“先生,什么是舞象之年?”

    上官先生闻言,摇了摇头,并没有去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以手作卦象,竟然将冥冥之中一缕极难被察觉的姻缘线完整扯出。

    先生扬起脖子,目光直直投向那轮已然突破云层遮挡的“残月”,再度化作圆月,口中呢喃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个寄情于月的先生,那个早已两鬓斑白的儒生,那个本应该见惯了人世间所有大事小事的儒家圣人,在这一刻,竟然也是喉咙哽咽,强行止住“雨幕”,轻声道,

    “还不曾出过小城?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吧?”

    面对先生投来的目光,陆长安抿了抿嘴,轻轻点了点脑袋。

    得到肯定回答后的先生,微微一笑,侧过身子,不再去看那位算不得一整个学生的少年。

    还没等陆长安反应过来,只见先生已然拎起酒壶,缓缓站起身,一饮而尽,朗声笑道,

    “陆长安,可想去一赏长安月?一闯西凉雪?”

    盘坐在地上一头雾水的少年,摸了摸后脑勺,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想过,但不知学生有没有机会去......”

    闻言,先生突然放声笑道:“既然想了,那就在未来有机会的时候去做便是了。”

    “只是先生还有个不情之请......”

    陆长安有些惶恐,连忙应和道:“先生将我送到酒肆谋差事,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先生如果有需求,尽管差使我就好!”

    见到陆长安涨红脸般的少年模样,先生揉了揉眉心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希望将来的一天,你能代先生去拜会一位故人即可。”

    少年茫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先生不打算亲自去拜会吗?”

    “亲自吗?”,上官先生摇了摇头,无奈地汗颜一笑,自嘲道:“久困樊笼,不自由。”

    上官先生话音落罢,在一片极远不可知之地,

    一位曾经有望登临人臣极致,谥号文正的赶考书生,双目涣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往复轮转.......

    一位只差半步便称得上武道极致,一只脚迈进武神门槛的武夫,身形飘忽不变.......

    最后,那位面貌神色皆于前二者无异的中年儒生,于一棵参天槐树下,骤然伸出不握酒壶的一只手,竟然是将那一轮天上月抓取到了陆长安肩头!

    引得少年头晕目眩,只觉得身前大月昭昭,身后先生低语。

    儒生口中呢喃,

    “将来的可要替先生,好好看看这片大好人间,好好淋一场风花雪月!”

    说话间,中年儒生袖手一挥,硬生生拘谨了一缕飘忽春风,

    “桃李春风酒!”

    随后,中年儒生背起已经不省人事的陆长安,向着惊蝉巷走去,边走边高歌,

    “蜉蝣一朝尘梦,也做须臾神仙,访尽半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