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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便是人间好佳节

    城西槐柳巷,何家老宅。

    王清峰独自一人,登门拜访。

    “何悔翁!”

    王清峰径直迈入何家宗祠大院,毫不忌讳地喊出那位正端坐在主位,静候自己到来的老人名讳。

    何家家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富家翁模样,眉目和蔼间不失英气,半佝偻的腰也不难看出老人为了何家苦心经营。

    “来了?”

    紧阖双目,仿佛调养生息的何悔翁嘴唇微微蠕动,似乎对于眼前这位曾经故人的到来已然是意料之中,板上钉钉的事。

    何悔翁没有介绍身份,王清峰又不愿太过大张旗鼓,因此何家上下自然也就只当是家主的某位故友登门拜访。

    至于所谓何事,恐怕整座何家上下,唯有极少数知晓当年那桩悬案的老人,才明白这位号称“贩书郎”的王清峰真正意图。

    随着王清峰落座,何悔翁当即袖笼一甩,示意身旁伺候服侍茶水的下人先行退下。

    还不等何家家主率先开口,这位久离故乡的贩书郎仿佛喧宾夺主一般悠然道:“知道我今日要来?”

    王清峰话音落下,眸中余光似有意无意瞥向了祠堂内一处高悬的牌位处。

    虽然说城西的四大贵族除去如今的董家外,皆是大不如曾经的势头模样,但有关祖庙宗祠这类香火大事上,哪怕是已然位列最次的何家也是极为郑重。

    那块以红木为底的牌位上,赫然以小篆辅以朱砂色雕琢名讳。

    何家二十三代祖,何复。

    听到这位贩书郎的话后,何悔翁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拳握紧又松开,最后不得已长叹一声:“清峰,这些年关于你的消息我也听了个大概......”

    正捏着小茶盅,观茶色的王清峰只是皱了皱眉,随后那一盏上好的大红袍便腾挪于鼻唇之间,小啜一口。

    王清峰,抑或是所谓的大奉贩书郎,这位虽然长居小城的何家家主,其实每年都能收到不少关于他的消息。

    只不过那枚草蛇灰线,绵延千里的暗子在三年前忽然间就断了联络,如同人间蒸发般,而那封堪称绝笔的信笺之上,便是沾染了血迹的返虚二字。

    何悔翁一直在等乾阳皇帝的确切消息,毕竟一位大奉朝内堪比文官之首的重臣,竟然只身一人来到了乾阳,那么长安城龙椅上的那位,定然是不会两眼一抹黑的。

    何家如今早就断了所有的生意往来,没有了任何钱币入库,但是仍旧能够屹立在城西四大贵族名列。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已经暗中同朝廷,甚至是与那么号称真龙天子的龙袍爷牵上了线。

    生活在小城足足有半个甲子岁月之多的老人,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何家家主,其实关于三合城的秘辛,或多或少已经有些许推测。

    如果说小城是一盘棋的话,那么开盘之人便在最初制定下了雷霆法令,任何势力不可强行介入其中,只能将一枚枚棋子甩入棋盘之内,至于能否翻起浪花就要看这些个黑白子的能耐与气运了。

    山上修士争机缘,山下王朝夺气运,看似两不相扰,实则两看相厌。

    眼下,端坐在何家宗祠内的二人,某种意义上分别代表了大奉王朝与乾阳。

    “清峰,当年那件事,是我何家有愧与你母子二人”,何悔翁放下茶盏,率先开口打破这恼人的寂静,:“这些年你在外头的名声我也都知晓,既然如今你回来了,我何家坦然受之便可。”

    何悔翁说完这些话后,顿时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大口地喘着气,与一条即将死去的老狗一般无异。

    “何必呢?当年的你我,可不是这样的......”,王清峰缓缓站起身,望着那位已经无力撑起身子,只能瘫坐在红木椅上的何家家主,眼中虽有一丝犹豫但手中仍是掐诀不断:“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何家身后站着的是谁,虽说打狗还需看主人,但你何家这条早就跑不动的老狗,你当真以为长安城龙椅上的那位会出手?”

    何悔翁无力地扶着把手,喘着粗气,沟壑丛生的脸上闪过一缕愕然。

    是啊,他错了,他这位何家家主操持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想错,做错。

    一位有望返虚的修士,乾阳王朝哪怕底蕴在怎么深厚,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何家去招惹这等存在,更何况这位返虚修士如今已经与大奉王朝走在一条船上了。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就好了.......”

    何悔翁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浑浊的双目在望到眼前仿佛没怎么变过的白鬓男子时,闪过了一丝少年郎的清明。

    三合城老一辈的大人们,或多或少都知道:城东惊婵巷里曾住着一对与城西何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母子。后来的某个除夕夜,这对本就孤苦无依的母子更是突遭恶疾,犹如雪上加霜一般,还不等到来年开春,这位苦命的女子就已然撒手人寰。

    没有人知道,当初不过四五岁的孩子,还不明白何谓生死的孩子,是如何扛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步一步一门一户,受尽了多少白眼,去乞了些残羹冷炙,堆放在已经僵硬的娘亲床边,自己不过是用些米糠果腹。

    孩子还小,小到只是因为娘亲饿了才不睁开眼,只是困了才久久睡去。

    贩书郎笑了,这位半步返虚的剑仙放肆地笑了,两行清泪不自觉地从其面颊滑落,随后以手为剑遥遥一指,:“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用得着你们不惜下毒去逼死那么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

    “何悔翁!”

    似乎陷入癫狂的王清峰骤然出声。

    听到自己名字的何家家主猛地抬起头,只见那道浑身被剑气包裹的身影仿佛压制下滔天的怒火轻声道:“我王家祖传的剑谱与甲胄,换你当年的一饭之恩!”

    何家家主苦笑着默然低下头,事已至此,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学塾的上官先生了,按照席位流转,应该是他管治三合城内犯禁的修士。

    “给我滚出来!”

    王清峰恍然间将腰间佩剑祭出,以一道雷霆法令轰向那处先前被他余光扫过的牌位。

    “轰!”

    一声沉闷如春雷惊蛰般的炸响声顿时弥漫在何家内外,一道囚禁了此间众人的结界屏障就此彻底展开,令外人无人以手段勘探其中。

    那处被王清峰倾力一击轰向的牌位处,隐隐约约有一位老人的身影浮现而至,衣袍飘飘,宛若天上神人。

    一身返虚的修为彻底铺展在何家结界内,最终以一抹隐晦的杀机死死盯住正欲出手的王清峰。

    王清峰望着眼前这位老人,神色有些复杂挣扎,但手中仍是掐诀不断......

    不过就在他即将再次出手之际,一道比起前者更为磅礴恐怖的气机瞬间锁定了这位大奉贩书郎。

    王清峰微微皱眉,平复暴怒后的他心中震撼不已。

    一位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槐柳巷的“年轻”剑客,横剑在身后,悠然散步。

    王清峰眼神微眯,那柄即将被他祭出的本名飞剑“远乡”也是在这一刻彻底偃旗息鼓。

    离阳宗,燕丹。

    如果说燕丹二字在偏远的乾阳名声不显,但是在中土神州,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离阳宗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古老宗门墨家的巨子传承者,这些滔天一般的名号聚集在了同一个人身上,那便是燕丹。世人大多只知道墨家燕丹的剑,重防御而不重攻势,剑招古朴,剑气渊元,剑意厚重,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并不清楚,这位离阳宗天才的本命飞剑,究竟是用来对敌还是防御。

    王清峰收敛起暴戾的剑气,白袍老人身形消散,一切重归先前那般平静。

    何家宗祠里,仿佛仍旧是两位老人谈天说地,喝茶聊天。

    那位被何悔翁寄予希望的先生,这一次并未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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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大奉贩书郎走后,何家老宅再一次陷入了清净中。

    突然出手的墨家燕丹似乎也随着王清峰的离开,一并离去。

    那袭本已消散不见的白袍老人再次现身,与何悔翁打过招呼后,带着一位儒衫少年走出了宗祠大院,来到了一处尘封已久的祖地。

    何家中兴之祖,何复!

    对于何家其他人来说,这么一位突然从祠庙里走出来的老祖宗,很不真实,毕竟不知道活了多少个春秋枯荣。

    所有人中,只有那位自幼寡言少语儒衫少年丝毫不感恐惧,相对来说心境也是更为踏实。

    在得知少年已经拜入先生门下之后,这位向来不喜形于色的老祖也是第一次露出了慰藉的笑容。

    对于那位私塾先生的身份,何复虽然已经同少年讲清楚了,但是少年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有个超然于世的先生而流露出丝毫的桀骜,这让老祖何复在心中不禁有些赞赏之意,毕竟一个家族的兴旺从来不是依靠所谓的祖上家业,如果未来何家能出一位如自己这般之人,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儒衫少年郎注定不会知晓,方才仅仅是一个问答,便是他此生所经历的第一场大考,倘若方才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窃喜之意,那么这位见惯了世俗凡事,历经了春秋枯荣的老祖何复,定然会放弃这枚来之不易的读书种子,甚至还会亲自去湘江走上一遭,与那位上官先生言语一番,同此子划清界限,以免家门不幸,遗祸绵延。

    如此一来,就意味着这枚金玉种子,彻底裹上了一层败絮。

    山上仙师收取弟子,尤其何复这种极其看重家族香火延续的老人,要比起其他修士更重视修心,这种大事往往不是几年就能敲定的,更多是游历四方数十载,才能找到一个能够继承香火的满意弟子。

    在此期间,几乎每个修士都会给予弟子种种考验,富贵,生死,情爱,诸多俗世头等凡尘俗事,毕竟这些皆是修道登天的关隘,是继续待在江河里做杂鱼,还是鲤鱼跳龙门,可能只在一念之间的取舍。

    大道漫漫,每一个跻身元婴、尤其是化神之上的练气士,无一例外,都是惊才绝艳之辈。

    然而所言大道三千,登山之路向来是没有定数的,故而各有各的缘法,或许何复不喜欢的傲慢性情,落在别家圣贤或是山泽野修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块良材璞玉。

    所以老话又有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说法。

    当然,何复的修为还算高,眼光自然也不会差,其实以儒衫少年的资质天赋,在西牛贺州如牛毛般的仙家门派当中,都会是极为抢手的金玉胚子。

    不管三七二十一,仅仅是收为弟子,那么未来山门里头必然会多出一位金丹境神仙,无论是用来震慑世俗王朝的帝王将相,还是与周边山上邻里的微妙关系,都会是极大的助力,哪里会如老祖何复这般吹毛求疵。

    何复揉了揉眉心,望着何悔翁蹒跚的背影,忽地一闪又将神识远遁至城东一处废墟宅院中,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吗?”

    儒衫少年一屁股坐在老何复身旁,在其肩上坐着一位由香火凝练而成的小童。

    香火小人的嬉戏玩闹,少年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老祖何复望着远方,轻声道:“想起点事,问心有愧。”

    闻言,少年愕然道:“老祖宗修为那么高,还能有什么愧事?”

    何复见状,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用不着大惊小怪,以后修道,你同样会如此不爽快。你的性子,灵动多余憨厚,学剑自然是极好的,但是求学问则是有些弊端在其中,当然也并不全是坏事,只是在这条路上,你或许走的不会是那么顺遂,不过却有可能是走的更远。”

    儒衫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何复看着略显稚嫩的脸庞,心中喟叹。

    当年那件事没有发生前,自己也曾将一位孩童如此器重,只是没想到当初那个被自己视作接手何家最为妥帖的孩子,最后会彻底站在何家的对立面。

    “或许我真的做错了不成?”

    老祖何复自言自语,挥挥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

    香火小人儿从少年肩头蹦回匾额待着。

    老祖闭目养神,呼吸绵绵,坐忘神游。